小说《嫁衣》

一

　　心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好像都死了，只有她自己还活着。但是她活得并不痛快，对她来说，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的好。前天晚上她还答应过老公，要高高兴兴地嫁人，现在她又觉得那个承诺是多么可笑，就像小孩子闯祸挨打时，向大人保证下次不会再犯错一样。不过，她已经没有退路了，结婚证领了，婚纱租好了，酒店也订了，明天这个时候，她就会穿上洁白漂亮的婚纱，出现在婚礼上，成为所有目光中的焦点。

　　心颖的母亲从楼下取回来一份快递，是一个很大的包裹，把这个61岁的老太太累得气喘吁吁。她把包裹放到女儿的床上，让她看看是谁寄来的。快递单是淘宝卖家店铺打印的字样，心颖在母亲的帮助下打开包裹，里面竟是一件红色的嫁衣，就是古时候女孩子出嫁时穿的那种凤冠霞帔，还有头饰。当心颖把里面的衣服都拿出来后，在盒子里面发现了一张小票，上面写着淘宝ID山外山人，实付款1288元。她的心顿时感觉到一阵刺痛，这是她老公的网店掌柜的旺旺名字，她也明白了，这件嫁衣就是老公买来送给自己的结婚礼物。

　　心颖的老公叫老卢，初中刚毕业，就起早贪黑开个小型三轮车，到各个村子和集市卖杂货。可是十几年前的一场意外事故，老卢就再也不能开车出去卖货了，娶了不到一年的新媳妇也跟人跑了。现在老卢每天坐在轮椅上，身边只有70多岁的老母亲在照顾他。老卢瘫痪后，就在淘宝上试着做起了服装生意，那时做淘宝的人少，再加上老卢努力肯干，也赚了几年的好钱，他和母亲的生活还算宽裕些。这几年淘宝越来越难做了，好的时候每月也就能收入一千多元，再加上民政局给的几百块钱，也够勉强维持生活了。

　　老卢对心颖很好，尽管自己的日子过得很紧巴，但他还是从牙缝里省些钱出来，在节日或是心颖过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一套漂亮的衣服。心颖也有个淘宝店铺，可是心颖认为自己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平时也不用心打理，不过她爱看书，喜欢写作，有点时间就扎到书堆里去了。所以她的店铺多半都是老公帮她打理的，每月也能赚几百块钱，不过心颖也很知足。她除了自己买书能花点钱，再就是逢年过节给父母买买衣服什么的。上个月老公过生日，她买了一款300多元的剃须刀送给老公。她还给婆婆买过衣服和礼物，她说婆婆照顾老公很辛苦，这本来是妻子该做的事情，现在全让婆婆一个人代劳了，她心里过意不去，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答。

　　老卢是个很要强的男人，也很会心疼自己的女人，每次上架宝贝和制作PS图，他都抢着帮心颖干活，好让她有时间看书和学习。心颖自知亏欠老公，也很心疼老公，因为他每天至少有16个小时坐在电脑前看店，而自己白天除了看书和打理店铺，很少有时间陪他，他对此也从不抱怨。他说他愿意看着自己的女人能追求梦想，成就一番事业。在他的支持下，心颖学习进步很快，店铺收入也很稳定。心颖知道这一切都是老公的功劳，所以每到晚上的时候，她都会想像自己躺在老公身边，用打字的方式，和他说着只有夫妻间才能说的悄悄话，好像他们真的在一起做爱了。

　　老卢经常说，心颖是个重情义的女人，比起他的前妻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因为心颖从来不查看他账户里的钱，尽管他的支付宝和银行卡密码心颖都知道，而且告诉心颖可以当成自己的钱来花，但心颖从来都没动过一分钱。心颖觉得除了与老公不能见面，不能真实做爱，他们和真实的夫妻没什么两样。老卢每天赚了多少钱都要向心颖汇报，心颖的店铺每天有几单生意，净利润有多少，老卢都会记在账本上，月底的时候拿给心颖看。

　　每天早上老卢都会在QQ上叫心颖起床，心颖经常听到提示音后，翻个身继续睡。见心颖不回复，老卢就会一遍遍发消息过来，像个小闹钟一样，吵个没完。心颖没办法，只好起床用手机点开视频，看着自己的老公坐电脑前，一边吃早饭一边打理店铺，心里很快也就变得舒坦了。或许，对两个只能相爱不能相见的人来说，这就是幸福。

二

　　心颖35岁生日那天，老卢突然对她说，他希望心颖找个能在现实生活中照顾她的男人，心颖的父母年岁也大了，如果现在不找个男人，将来她是要遭罪的。心颖听到这番话，心里像泼了一瓢冷水，把生日的气氛都淋湿了，眼角涌出的泪水挂在脸上，模糊了她为老公化的淡妆。在心颖的心里，自己早就是老卢的女人了，他们虽然没有夫妻之实，但是他们每天晚上说的那些话，就足以证明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因为心里发生过的事，比在肉体上发生过的事，更像是心魂的团聚。

　　此时，心颖在哭，老卢一直沉默，这对夫妻好像是两个孤独的个体，在各自的世界里默默凝望对方，他们不能给对方一个拥抱，或是一个吻。心颖好想把哭出来的鼻涕眼泪都抹到老公雪白的衬衫上，然后捶打着他的胸脯，说些责怪埋怨他的话。心颖很想伸出手去想摸摸老公的脸，可是当她的手触摸到电脑荧光屏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是永远不可能的。

　　从那以后，老卢就想给心颖介绍一个可靠的男朋友，他心里的标准是体格健壮，诚实善良，最重要的是能照顾心颖的生活。老卢没瘫痪之前在社会上混得不错，哥们和发小也不少，至今还有老大难的。经过再三挑选，老卢把目标锁定在同学广元的身上。广元和老卢同岁，人也比较老实，说白了，就是窝囊，处了几个对象，都是因为不会哄女孩开心，甚至不知道怎么和对方交流，最后都黄了。广元白天出摊卖水果，直到晚上大街上没人才回家。广元不抽烟，不喝酒，又没有别的爱好，空闲时只会上网斗地主。老卢把心颖的情况和广元说了，广元答应考虑考虑。过了几天，广元对老卢说，和心颖先加好友聊聊。广元心想，既然老卢说心颖是个温柔的女人，就算他要在生活方面照顾她，那也比娶一只四肢健全的母老虎强多了。

　　这可把老卢乐坏了，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心颖。心颖知道老公表面上为她高兴，其实心里苦着呢。她答应老公，先让广元加她聊聊再说。谁知广元加上心颖没几天，刚聊过一次，心颖就突然给广元留言，说自己早就结婚有老公了，而且过得很幸福。广元起先觉得莫名其妙，后来便认为老卢也欺负他老实，拿他当猴耍，就再也不理老卢了。老卢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他的心里也温暖了，因为他拥有一个永远值得他爱的女人。心颖告诉老公，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有一天饿死在这间屋子里，她也愿意。

　　养老院应该是个好地方，对于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来说，只要有钱就可以住进去。心颖想着，等到父母老到不能照顾自己的时候，等到婆婆不能照顾老公的时候，她就和老公住进同一家养老院。到时候他们不但可以天天见面，还可以包个单间住一起，说不定他们还能在养老院补办一场婚礼呢。心颖觉得那天早晚会来临的，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做真实夫妻的。心颖活了半辈子，还没尝到做女人的滋味，她好想每天晚上都能在老公的怀里，踏踏实实地睡去。

　　老卢劝心颖赶紧打消这样的念头，养老院不是什么好地方，像他们这种需要端屎端尿的，去了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前段时间老卢的一个哥们去了，住了还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因为他在那里连水都不敢喝，还要天天看人家的脸色，听着护工的抱怨和咒骂。现在那个哥们宁愿花钱雇保姆，也不愿意再住养老院了。他说活一天是一天吧，等哪天没有钱吃饭和雇人了，就找包老鼠药吃了完事。

　　心颖知道老公说的是实话，但她仍然微笑着对老公说，她可以忍着不喝水，可以忍受护工的脸色和咒骂，只要他们能活着，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就好。老卢听到这话眼圈都红了，可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还是坚持说，心颖还年轻，而且漂亮，又有文化，是可以找个人结婚的，这样才会幸福。他说养老院是为他这种没人要的老男人准备的，等到母亲不在了，他就会去养老院混命。但是他希望心颖好好活着，成个家，将来由丈夫和子女照顾她的生活，这样会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但是有人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爱情需要用苦难来诠释才会更有意义。心颖还是时时刻刻盼望着，将来和老公一起住进养老院，对她来说，那就是新婚时刻的来临。

三

　　去年夏天，心颖的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了，幸亏送到医院及时，才保住性命。心颖的母亲家里医院两头跑，为了帮母亲减轻负担，心颖每天只吃两顿饭，尽量忍着不喝水，三伏天里十多天也没有洗澡。她只希望母亲能好好照顾父亲，等度过这个时期，就会好起来。可是父亲出院后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原先还能背着心颖上下楼的父亲，现在变得和心颖一样生活不能自理，甚至大小便拉裤子里也不知道，家里所有的重担都落在母亲一个人的肩上。残酷的生活让心颖有了轻生的念头，她甚至给父母和老公都写好了遗书。是老卢在言谈中发现她有自杀的倾向，才努力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老卢对她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他，也要努力地活着。心颖觉得老公说得对，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她还有父母，她还有老公，她还有对父母对老公那份责任。她不想当懦夫，因为她舍不得她的亲人和爱人。

　　也许是老天爷有意安排吧，有个乡下的亲戚这时打来电话，说他们村里有个叫张二愣的，今年45岁，好胳膊好腿儿的，就是因为家里穷，至今也娶不上媳妇。他平时在外打工挣的钱都给母亲治病了，现在母亲去世了，他很想成个家，完成母亲的心愿。亲戚和他说了心颖的情况，还告诉他可以进城当上门女婿。他立刻表示同意，只问了亲戚一句，心颖能不能生孩子，当得知心颖生理很正常的时候，他便放下心来，现在就等心颖一句痛快话了。母亲在电话中问对方体格怎么样，亲戚说身体强壮结实着呢，背你家姑娘两个都能背动，而且一年四季从不感冒。

　　从心颖22岁到现在38岁，给她介绍过的对象也不少，可是她一个也没答应，她觉得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现在她却顾不上那么多了，父亲病重，母亲腿脚也不好，而她还要继续活下去。尽管她还想和老公一起住养老院，但是眼下她不能抛弃父母，自己去住养老院，她也不能和父母一起进养老院，因为父母两个人的退休工资不够交三个人的费用，雇保姆找阿姨更是不可能了。父母照顾她大半辈子，她不能看着父母老了没有人管，她要尽孝，她要找个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父母的男人。于是，她便点头同意了。

　　心颖只见过张二愣两次，一次是他专门来城里与心颖见面，另一次是他在城里工地上干活，下班以后顺便来看看心颖。心颖看他手里拎一大把香蕉和一袋子苹果，心想这个人还挺礼道的，但他的长相没有给心颖留下任何印象。两个月之后，他们找个时间领了结婚证。在民政局门口，心颖的眼泪被风吹了下来，仿佛有好多沙子迷了眼睛，她把那些沙子都揉进了心里。

四

　　看着床上这件红色的嫁衣，心颖仿佛看到了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他似乎很久都没有刮过胡子了。她想着，如果他再不刮胡子的话，他们亲热时就会扎到她，那种感觉一定很痒痒。他怎么不刮胡子了呢？是剃须刀坏了吗？她买的那款剃须刀有全国联保的发票，要是坏了，是可以在连锁店免费维修的。心颖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老公平时都是很干净很爱打理自己的，他最近怎么变得这么邋遢，心颖脑子里回忆着老公最近的种种表现，更加担心起来，因为老公变得不爱说话了，也很少上线，一副忧愁的样子。心颖突然像疯了一样，拿起手机给老公留言，可是一连发好几次“亲爱的，你在吗”，对方都没回复。她又拨打了电话，响了半天也无人接听。她忽然觉得自己永远失去老公了，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她心里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死。霎时，她的世界一片空白，心里极度平静，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但她的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就像雨点落到水池中，在那件凤冠霞帔上泛起层层涟漪。

　　手机铃声响了，来电秀里是那张她半夜会拿着手机亲吻的那张相片。老公说刚才一个顾客要退货，他解释好久对方才同意换货，所以顾不上接电话和回复留言。他问心颖衣服收到没，心颖说收到了，他又问心颖喜欢吗，心颖说喜欢，他还说他相信心颖要是穿上了这件凤冠霞帔，一定很漂亮。心颖本来有好多话想和他说，但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说让老公今晚务必上网等她。

　　到了晚上，心颖说要试试那件凤冠霞帔，要求母亲帮她换上。母亲弄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帮她穿好，没有想到大小肥瘦正合适，就像为她量身订做的。然后她坐在电脑前，接通了老公的视频。老公说心颖真美，美得就像天上的仙女，心颖说自己只是他的新娘。接着他们便说了以前他们每天晚上都说的那种悄悄话，他们说得很大胆，很直白，很露骨，甚至很粗俗，他们尽情地说，敞开了说，因为过了今晚，他们便再也不能说这些话了。

　　第二天早晨，租好的婚纱早早就送过来了，但心颖说什么也不肯脱下昨晚穿好的那件凤冠霞帔，母亲只好依她。两个邻家女孩为心颖化好新娘妆，戴上了头饰，心颖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她忽然想，为了这件嫁衣，今天也要做世界上最美的新娘……

（原载《飞天》201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