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登科(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教授、博士生导师)
马东旭的散文诗读过不少,在年轻一代的散文诗人中,他是非常优秀的一位。我至今没有见过他,但从有关他的一些介绍中,我知道他出生在豫东的农村,当地的小地名叫申家沟。为了生存,他曾经四处奔波,如今到了南疆的和田市洛浦县下面的一个村庄,在那里租地种枣,延续着作为农民的身份,村庄叫托格拉艾日克。申家沟、托格拉艾日克,虽然都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但一听这两个名字,我们就知道诗人在其人生旅途上所面临的是两个在地域、文化上存在着极大差异的地方。东旭曾经出版过一本散文诗集叫《申家沟》,是以他的家乡作为题材的,或者说,他是以诗的方式为家乡那片土地立传,可以看出他和故土存在着无法割舍的关联。如今到了他乡,或者可以称为第二故乡,他肯定会有新的不同的体验。
这组作品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交织着诗人对故乡和他乡的不同体验。这是一种很有趣的现象,诗人在不同的地方做着相同的事情,比如务农,但他在其中获得的感受却是存在差别的:他离开了故乡,但故乡带给他的却是踏实、安宁;他身处异乡,但异乡带给他的却是流浪与孤独。这种跨越时空的情感交织,构成了马东旭散文诗中的矛盾与纠结。
在马东旭的散文诗中,交织着两种值得关注的情感取向。
一种是向下的、悲剧式的,常见的包括悲痛、孤独、无助等等。他在《托格拉艾日克》中写道:
哦,在卷起的尘土中。
看不出我们的悲与欢,与孤独,与无助。
这几个词语快要把我的肉身涨破了。
“这几个词语快要把我的肉身涨破了”,说明诗人的这类体验是来自生命内在的,而且是向内压抑的,甚至积累了很久,力量很大,喷射出来就是让人吃惊的诗句。我们应该理解诗人的这种体验和情感取向,每个人的生命其实都带有一定的悲剧性。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存在,悲剧性就是源于个人的梦想与其所面对的现实的冲突。“这种冲突难以得到缓解的时候,承载的人要么爆发或者突破,要么压抑或者自我消解,而真正能爆发或者突破的人毕竟是少数,对于大多数承载这种冲突的人来说,他们就不得不面临向内的压抑。压抑必然带来痛苦,有时甚至会走向绝望。在中国传统诗学中有一种观念,叫诗善忧郁,说的或许就是这个道理。每个人的痛苦、忧郁有着不同的来源和内涵,于是就容易出现多样的诗。
悲痛、孤独、无助等等体验是马东旭诗歌的深层诱因核动力,也是他诗歌的重要主题之一。他说:“悲伤是体内的殿,孤独是另一个殿。”(《此刻》)但是,诗善忧郁,并不代表诗歌就只能写忧郁,或者就只能在忧郁之中徘徊彷徨。诗人或许不一定是生活中的强者,但他们肯定是精神的强者。优秀诗人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能够于忧郁之中找到方向,找到目标,实现对现实与生命的超越,也实现自我的超越,就是我们前面所“的对痛苦、孤独等体验的自我消解。于是,在马东旭的诗歌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另一种情感与精神取向,那就是超越的、神性的精神追求,这是一种依靠心力、定力和自我调适才能实现的精神状态。
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努力参与自我调适、自我救赎的诗人,我们可以从马东旭的作品中读出很多怨,但他往往在怨中寻找、集聚、提升属于自己的内在力量。这种力量使他的诗中几乎没有恨,而是依托这种力量将其向下的、悲剧式的人生体验予以释放、修正、提升,于是在作品中就形成了一种复杂而又有向度的诗意,包括令人感动的悲悯情怀:“我想到了霾。/想到了霾包围的人类,突然落下了泪水。”(《新的一天》)“必须原谅这个世界的飞沙、走石,种种疼。”(《居江湖之远》)具有悲悯情怀的诗往往不只是诗人对自我的打量,而是蕴含着对更多的人甚至人类命运的关注,它可以带来生命的温暖与精神的慰藉,有时甚至可以发挥独特的引领作用。
马东旭的超越是带有神性的,也与带给他生命的故土有关,他甚至会借鉴宗教的理念来推进对生命压抑的释放、调节。试读下面这些诗行:
此刻,我在金色的黎明中,远离喧嚣。我崇敬的圣殿,散出奇异之香。合十的手掌,几乎触到了穹庐的蓝。
——《新的一天》
桃花,飘着异香。但不是桃花阵。涓流,犹如金色的绸缎,奏着永恒的圣歌,终古如斯。于此,我颂出最美好的祷词:免了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类的债。我觥筹与自己,并交错。我学画画,画梅兰竹菊。做四君子,做四君子的主人。
我热爱草木和麦田,热爱篱笆和狗,星群和罗盘。热爱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在靠近灵魂的银河,神赐的。没有风暴。
——《我在申家沟,像梭罗》
诗人说:“我是自己的上帝和国度,亦是自己的十字架。是自己的废墟,亦是废墟之中的残余。”(《居江湖之远》)但我们发现,吟唱着这类诗句的诗人,在面对于大自然、面对故乡、面对神圣的启示的时候,他的诗也可以有轻松、超然的意境。用俗话来说,诗人把现实之中该看透的都已经看透了。他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适合生命的新的向度,这种向度就是许多优秀诗人在经过迷茫、徘徊之后而共同走向的一种状态,我常常称之为历地狱而达天堂的精神提炼。要实现这种超越并不容易,它要求诗人的内心足够强大,要求诗人的视野足够开阔,要求诗人对心中的块垒能够有所放下。我曾经从这个角度谈论过李耕、徐成淼的散文诗,也谈论过傅天琳等人的抒情诗。我期待马东旭也能够像这些前辈一样,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别样的诗歌之路。
诗坛上有一路诗被人们称为“打工诗”。就马东旭的身份来说,他也算是典型的打工者,但他的诗却不同于人们常说的“打工诗”。他很少直接以“打工”生活为题材写诗,在他的作品中,诗人更主要地是挖掘自己的内心;同时,他的诗所抒写的情感,他所抒写的精神质地,也不只是来自他的“打工”生活,而是要宽泛得多。当然,如果从远离故土和对故土的观照这个角度说,我们或许可以感受到一种类似于“打工诗”的无根与流浪之感。
马东旭的散文诗篇幅都比较短小,诗人很少在具体的事件、事物上纠缠,而是将很多具体的事件隐藏起来了。诗人挖掘的是现象背后的诗意和启示,是表面之下的潜流于本质,因此,他在词语选择、语言建构、段落设计甚至开篇、结尾等方面都下了不少的工夫,他的诗意的流动不是流于文字表面上,而是像一股潜流,于跳跃的语言缝隙中流泻出来,有时有一种喷射的力量,有时又像泉水般渗出,让人感受到一种内在的涌动。
读完这些作品,我们会发现,在诗人那里,故乡与他乡都只是栖身之所,他的诗意最终还是从内部爆发或者流淌出来的。来自心灵的诗,与生命有关,与精神有关,是我们理解诗人并从中获得营养的源泉。
链接:马东旭散文诗二首
在托格拉艾日克,想念父亲
父亲,土地是你恩宠的一部分。
我和母亲是你恩宠的另一部分。六月的申家沟,田畴开始吐出绿玉杖。哦,那是一根根绿色的骨头支撑故土的屋宇。
此刻,静默的穹庐。
就是我的孤独。
它突然裂开,长出更多的孤独。
在黑夜与白昼之间的全部时辰,我迷恋远方,并阅尽远方的苍寂。但不能忘记埋首土里的父亲—他蜷缩的人生的平凡与伟大。我多想借着托格拉艾日克的风,吹去其脸颊上的尘土。泛着黑色和黑色。
风吹南疆
塔克拉玛干的风。
卷着黄沙。
跃过众神遗弃的村庄:苍茫。我独立苍茫。
跃过葡萄架、枣园和我的孤独又沉重的肉身,与黑木耳一样黑,与黑木耳一样喑哑。这漂泊之苦算得了什么。但我总会在仰望时祷告——恋着纯粹的水,阳光、木秀于林,恋着每一个仁慈的生命。
哦,它吹向了大昆仑。
吹向浮世的虚无,辽阔与混沌。
责任编辑:赵欣、礼淘, 主编:秦前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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