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地平线“杀马特”系列原创第⑤篇

江磊决定出道。

他推给我一位快手上的主播“葬爱总指挥色灵”,四个月前,色灵加入了快手,在累积发布了81条作品后,积累了8.4万粉丝。他的作品包括斗舞、自白、喊麦和直播聊天,江磊觉得自己也能成网红,他给我表演了一段即兴的“街舞”,让我评价“是不是比色灵炫多了”,事实上,那只是身体随意的扭动和两条腿交替的乱蹬。

快手是一款短视频应用,它的算法基于用户兴趣,一个毫无名气的新用户上传的内容同样可能出现在首页——只要你的作品能吸引人,就会带来源源不断的关注。

在快手上,像江磊这样的新主播不在少数,单单标榜着“葬爱家族”的就包括了色灵、帝释天、墨瞳、桃总等30个用户,他们中,不少人有过万粉丝。江磊相信,以自己的造型,在快手上同样能一跃成为名人。

新杀马特

他还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在快手上横空出道,色灵自称是葬爱家族的总指挥,这次重出江湖是为了“召集各方杀马特人士,组建08回忆”,可是江磊并没有这样的回忆,2008年的时候他才14岁,生活在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蒙自市——那是一座小城,至今,大多数工作只开出一千元出头的工资。

为出道准备的新造型

他是个新杀马特,直到2016年初才在网上看到杀马特的图片,觉得杀马特们造型酷炫,下定决心要加入他们之后才发现,已经很难找到成规模的杀马特团体了。他听说杀马特有各种家族,有葬爱家族、狂少家族、残血家族……干脆逢人就说自己是狂少家族的,因为“葬爱的人太多了,狂少的名字听起来炫。”

他唯一一个杀马特朋友是自称葬爱家族的韩琼琼,在QQ群里认识的。

那个群名字里挂着杀马特,江磊以为终于发现了组织,兴冲冲的加进去就发自己的照片,结果群里一下子沸腾了。那是一个老乡群,出于调侃把群设计成杀马特家族的样子,等真的进来了一个杀马特,大家都来围观,几十个人一起反讽他“你这造型太牛逼了”。江磊没发觉自己是被嘲笑了,把手机里的照片都发了出去,后来,韩琼琼私聊了他。

他这才知道,这个群里,真正的杀马特只有他和韩琼琼两个人。

不过,他们也经常因为杀马特的事情发生争执。

起初,江磊想邀请韩琼琼一起在快手上发视频,结果还没开拍就因为造型的问题吵了起来。江磊认为,杀马特造型最重要的是爆炸头,他们拍视频,就要想方设法把头发做起来,头发越蓬松越好,而韩琼琼则认为,杀马特造型应该多一些颜色,颜色越多越鲜艳,造型就越正宗,更何况,鲜艳的颜色更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在快手上火起来。

最后,江磊骂韩琼琼“老土,典型的农村人的审美”,其实,他自己也是农村人,韩琼琼反过来骂赵磊“根本就不懂杀马特”,两个人不欢而散。

韩琼琼认为发型应该颜色多样

他们都认为自己才是最正统的杀马特,按照网上查到的造型来收拾自己的头发,可是,两个人看了不一样的图片,谁也不让谁。这两个“新杀马特”,其实谁都没法说清楚真正的杀马特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们是杀马特,却又不是杀马特,他们有杀马特的外表,却没有杀马特的文化传承,甚至连一个真正的家族都没有。在网上,不断有人自称自己来自葬爱家族或者是狂少家族,但是他们并没有真的归属于这些家族的系统之中。过去,想要加入家族要通过层层审核,而加入之后也有“官方造型师”、“官方设计师”等教他们做造型,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对江磊来说,他在网上看到过狂少家族就声称自己是狂少家族的,他的造型大多数脱胎于淘宝网上批发的假发。在真正的杀马特看来,这却是不伦不类的。

杀马特爱新觉罗自称是皇族后裔,我告诉她,“爱新觉罗是一个姓,不能直接当名字的。”

“我就叫这个名字。”

“你应该给自己取名字叫爱新觉罗·XXX,这样才对。”

“我生下来就叫爱新觉罗了,我有皇室血统。”

“……”

“我们杀马特都是贵族血统。”

她听说杀马特都是贵族血统,于是给自己找了一个高贵的姓氏,但是,她说不清楚为什么杀马特是贵族。这是大多数新杀马特面临的困境,网络上留下了杀马特片段式的痕迹:爆炸头,家族,贵族血统,新杀马特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模仿,结果却不伦不类。

他们加入的太晚了。

杀马特横扫互联网的那些年,爱新觉罗才上小学三年级,连电脑都没接触过。初中毕业后,她去“外面的大城市”打工,那是云南省南屏镇,整个镇子只有不到六万人。在那里,爱新觉罗学会了上网、逛贴吧、发帖子,以及用美图秀秀处理自己的照片,2016年7月,她第一次接触到了杀马特。

“我是去过大城市的人了,我回去就得像大城市的人一样时尚。”于是,她决定成为一个杀马特——彼时,那是她认为最潮流的造型。

爱新觉罗

断崖的文化

新杀马特认为,成为了杀马特的一员无异于走在了时尚的尖端,走到街上就得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江磊在QQ群里开了个直播。结果,点进去的人不超过十分钟就都退出去了,一个多小时里,只有我不断地给他点击送爱心——爱心是不需要充值的。结束后他问我,为什么没人看呢?最后,他自己将原因总结成了“造型还不够炫。”

这让曾经历过杀马特辉煌期的钦哥瞧不起了。2009年,钦哥在餐厅打工,头发长了,厨师长要求他剪短,以此保证卫生。他一下子来了气,当天就买票,第二天坐着火车回了家,那个星期的工钱都没要。杀马特间甚至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谁动我发型,我废谁天堂。”

对钦哥这样“正统”的杀马特来说,发型就是荣耀,一个爆炸头要在理发店花上几百块钱,又是烫又是染的,而像江磊这样的新杀马特则更愿意花三十块钱从淘宝上买到同样式样的假发。

钦哥看不惯他们,他认为这些新杀马特“都是胡闹”,江磊则觉得,“去烫头?我疯了吗?我还有工作的。”他最多接受擦一整头的发胶,把头发暂时性变成刺猬。发型只是他追求潮流的手段,根本目的是让自己获得关注,还上升不到信仰的层面。

获得关注的手段还有很多,新杀马特汪田便热衷于杜撰各种情感故事。

他用对话体写情感故事,故事的结尾话锋一转:想听我俩聊天的话就加汪田的QQ,他会把女孩跟男孩的故事讲给你们听。汪田的QQ是……

他见很多空间靠这种暖心的小故事火起来了,所以自己也写,配图务必是自拍照片。他相信,自己既有故事,又有酷炫的自拍照,理应更火。不过,他的情感故事并没有太多人看到,写了一个多月,依旧是转发:0,评论:0,偶尔有几个人为他点赞。

这同样为曾经的杀马特所不齿。杀马特们追求空间热度,但是,这要靠自己酷炫的造型得来,而不是靠情感故事,他们甚至瞧不起那些网络热门文章,觉得“情情爱爱的有什么意思?”

汪田,喜欢讲情感故事

新杀马特与曾经的杀马特展现出了文化上的断崖,花俊晨这样总结现今杀马特的状况:现在的杀马特就像一盘散沙,四分五裂,不够团结友爱,反而相互排斥着、嫉妒、内战…

曾经,杀马特的主要据地是百度贴吧,不过,越来越多的反对者在贴吧发布破坏性的帖子,“杀马特吧”几乎沦陷。现在,新杀马特们集中在兴趣部落,这是一个基于QQ搭建的兴趣交流平台,使用与百度贴吧差别不大,但是,由于QQ的用户群更加年轻,杀马特的兴趣部落暂时没有受到大规模的攻击。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在少数民族地区有更多现存的杀马特,事实看起来的确如此:在我随机筛选的采访对象中,接触到的云南人占据了一半,他们包括了苗族、佤族、傣族和彝族,远高于这些少数民族在人群的占比。在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蒙自市,去公园转一圈就能碰到成群聚集的杀马特,而在中国的其他地区,这样的场景几乎看不到了。

韩琼琼曾经想组建一个云南区的杀马特家族,结果失败了。在杀马特兴趣部落,“酋长”花俊晨规定,任何人不能在这里发布QQ群招募信息,只能在杀马特兴趣部落的基础上建立其他兴趣部落,这一规定直接导致了很难产生像过去那样的家族文化。云南杀马特的兴趣部落只有五个人,这其中还包括了我。

花俊晨希望保护自己的绝对控制权,却反过来扼杀了杀马特文化。韩琼琼说他是个“独裁者”,而花俊晨似乎也把自己当做了领袖,他不以“我”自称,而是“本杀”,当他发布命令的时候,会说“本杀不管你是谁”、“本杀宣布……”语气就像是皇帝在发号施令。他删帖没有原因,也不需要原因,因此,总有人发私信问他“为什么删掉我的帖子?”不过,这往往得不到回复。

因为“独裁者”花俊晨的一系列规定,杀马特兴趣部落至今没有形成规模,也很难在网络上产生什么影响,更别说像六年前那样席卷互联网、铺天盖地都是爆炸头了。

“酋长”花俊晨展示自己的发型和耳钉

死亡游戏

江磊觉得孤独。

杀马特造型并没有给他带来预期的关注,在快手上,他发布的第一个视频只有几百个点击,却有两个人留言骂他。去年年底,网上的女朋友和他分手,他崩溃了,觉得自己“心已无依靠”。他问朋友,“我真的错了吗?真想自杀。”结果,朋友连着回复了两条:“去吧”、“死算了。”

“谁能理解我心情,我杀人心情都有。”他感慨,“有时候真想用刀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狠狠的丢在地上骂一顿说,你疼什么疼。”

姑娘是他在网上认识的,两个人聊得特别开心,没几天就确定了恋爱关系,甚至商量着要姑娘过年跟着他回云南老家见长辈。后来,姑娘就开始以回家为由要钱买这买那的。

她给江磊的父亲买了个佛珠手链,是开过光的,能保佑老人家平安,买手链的钱是找江磊要的,一千三百块,是他一个多月的工资。但是江磊特别高兴,这代表两个人已经有一家人的心了。拿到了手链,他就急着送给了父亲,告诉他那是儿媳的礼物。

江磊骄傲的向我展示那串手链,我觉得看起来像是假货,他不信,告诉我手链有开光证明,一定是好东西。——同款的开光证明在淘宝上,明码标价四毛五。

他最终还是没能带姑娘回家,此前,姑娘已经以各种名义和他要了四千多块钱,那差不多是他全部的积蓄。

江磊仍旧怀有幻想,想着姑娘有一天会回心转意,只要自己足够温柔体贴。我在互联网上查到,就连姑娘提供给他的照片都是假的,那源于一个网红的微博,出现在各种女生头像推荐贴中。现实里,和江磊谈恋爱的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张脸。

江磊的“女朋友”

1月28日,他一天里发了六条动态:“从此以后,不再出现”、“明明很痛,却假装不在乎”、“你有没有想过我”、“我该怎么办”、“唉~”、“唉……”。

1月29日中午一点四十一分,他给朋友发消息,说“要死了我现在”,结果,朋友回了一句“下来玩。”

“我现在想死啊。”江磊说,还发了一个尴尬的表情。

“滚。”朋友回复。

“真的。”

后来,他再也没有收到回复。

过了一个小时零七分钟,他在QQ空间发动态,“如果我今天没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

没有人回复,两个朋友点了赞。

朋友们不信他真的想寻死。

他经常有寻死的表示,至今,挂在他QQ空间背景墙的都是一张黑色的照片,上面写着各种字体的“死”。第一次寻死是2015年4月,他发动态,说自己“再也活不下去了,没有什么好留恋的”,结果,那天空间人气一下子蹿了起来。平常,他的空间一天浏览量只有个位数,空间动态也鲜有人点赞和评论,结果那天,空间有了两百四十二个浏览——江磊清楚地记得这个数字,他等在电脑前看着这个数字往上跳动,还特地在夜里十一点多截了图。

那条寻死的说说,给他带来了空前的关注。不断的有朋友劝他,甚至有不太熟的网友给他发消息,想要留住他的生命,对他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关注。

“全部人都在关心我,”江磊说,“那以前我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朋友,但是其实这么多人在意我的死活。”

后来,他仿佛沉溺于这种死亡游戏,隔三差五的就在QQ空间公开宣称自己想死,时间长了,也就没人信他了。

江磊终于失去了最后能获得关注的手段,他的快手这几天也没再更新了。

光辉岁月

乐希有六年的“杀龄”,与江磊不同,他加入杀马特家族的时候,正是这一亚文化的兴盛期。

有时候,乐希会感到孤独,2月7日他感慨“朋友都出去打工了,我只能默默滴看电影,QQ很久没上了因为上QQ也没得好友理我。”

他最喜欢看《古惑仔》系列,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加入香港黑帮,成了叱咤风云的老大,手底下的弟兄都是拿命打拼出来的。那让他想起来2010年,自己是立在潮流前端的杀马特,身边聚着一群朋友。

曾经的兄弟们

1月底,他去情人谷玩,立在悬崖边上忽然想,“如果我从这里掉下去了,有没有人会永远记住我?”他把自己的朋友排查了一遍,杀马特朋友很多不玩了也就散了,现实里的朋友又总是不理解他,最后,他得出了一个悲伤的结论:“我从小到大一个真心朋友都没有。”

有小时候的朋友主动联系他,结果却是想借钱。“我们两个钱没有了”,朋友告诉他,让他“拿点出来。”

“我现在没有,烟都抽不起了。”

“跟他们借一点”、“我们真的没有了。”

“借不到,我这几天休息,都只是在宿舍睡觉。”

“去死吧!”朋友回复他,“一点钱都借不到,去死吧!”

他每个月工资只有七百块,在大理,忙起来的时候凌晨才能下班。

乐希住的地方是一个城中村,最高的楼是一栋宾馆,如果能顺利躲过前台的注意混进楼里,可以一直坐电梯上到十层,然后爬一小段楼梯,打开关着的铁门,进入楼顶。

他熟悉这条线路,甚至发现了每月的第二个星期天,铁门上的锁都会打开,这大概是楼顶检修的固定日期。如果没什么事,他就会爬上这个楼,透过防护栏看外面:眼前是密密麻麻的蓝色屋顶,房子成为了匍匐在地上的怪物,远处立着三座高楼,那是城市的象征。“把一切都踩在脚下”,他这样告诉自己,视线所及,天空是一片灰白色,人类渺小如蝼蚁。

至今,他都不相信本兮已经死了——那是一个网络女歌手,许多歌曲被杀马特们传唱。

“本兮根本没死, 完全是被封杀, 是有人想要把她逐出娱乐圈。”乐希至今坚信。

我告诉他,消息是由本兮的经纪公司发布的,并且,徐良、阿悄等也都在微博证实了——他们都是本兮的朋友。

“没有什么东西是钱做不到的”乐希笃定,他没看过微博,他使用的几乎都是腾讯的产品:浏览器是QQ浏览器,聊天软件是QQ,交友则在QQ群和兴趣部落,而腾讯新闻是他唯一的新闻来源,腾讯新闻也说本兮死了,但是乐希依旧笃定,“腾讯也是假的,你给钱他们什么都做。”

他不愿意承认本兮死了,更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的辉煌岁月逝去了。

在他生命最美好无忧的岁月里,他的耳机里流淌的是本兮的歌,而现在,来自现实世界的痛苦无孔不入,本兮的死成了某种隐喻:一个时代落幕了。

乐希不信,他至今活在2010年,那时候他刚刚加入杀马特,葬爱家族的QQ群里有四百多人。有段时间,他的QQ签名是“持续走红2017”,跨年的时候,他在一张纸上写了一句话:祝葬爱家族 2017 再续辉煌,然后用黑色墨水笔一遍一遍重描、加粗。

后来,在那张纸上,他写下了自己记得的那些名字:

冷兮、鬼仆、子韩、韩寒、晓伟、帝下、亚杰、鬼龙、晓威、晓凡、晓文、晓曦、晓灵、晓宏、子轩、泪轩、婷宝、熙宝、安小飞、伊飞,最后,是乐希提笔。

这二十个名字,是他的一整个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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