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1日早8点,我拖着笨重的行李,抵达深圳火车站。因为在卧铺睡了一晚,口臭且面色蜡黄。

在此之前,作为内地保守家庭出身的女孩,我对深圳最重要的印象来源于网络小说《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一个极易被金钱和欲望吞噬的地方,且治安不佳。

我异常警惕地把书包往前背,打量这个新得过分的城市。

第一眼就定神了。放眼望去,沿路青山环绕,公汽上厂妹厂弟说着各地方言。开了好一会,才见到城市的影子。这,不比老家好多少。

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十年后想起,仍觉得有股刺激的新鲜感。

突然十年,没有一刻后悔。

北上广深,唯有深圳不会给你当头一棒。北上广叶大根深,有着不可撼动的本地文化,且不说北上本地人的优越感,不愿和外地人通婚这条,就足够让人郁结。广州烟火气足,可粤语和特别的饮食也是门槛。

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在深圳很快就能发现熟稔的吃食、乡音,一方面感到安心而迅速融入城市,一方面对各地习俗友善且好奇,跃跃欲试地去体验。


新鲜初体验:蟑螂、紫薯、糖水店、佛龛、的哦和过份热闹的华强北

轻微洁癖的处女座,在出租屋、公司、快餐店甚至路边街角都能发现比我拇指粗大的蟑螂,竟然会飞!

总在抽屉里发现蟑螂屎、蜕壳或残肢。深夜回家或清晨早起,脱了鞋先,猛地开灯再疯狂追打。以至于在头一年,我总想收拾包袱回老家。

时间长了,遇见不熟的人要尬聊,伦敦绅士从天气开始,我觉得深圳小市民可以从家养蟑螂的数量和品种开始。

外出看看城市风貌,07年的罗湖还是深圳最有岭南风情的地界,到乐园吃海鲜大排档、去东门感受小商品市场,有趣的是发现很多店门墙边摆了迷你的佛龛和香炉,想到小区空地里大大的“铁桶”(焚烧炉),都是初一十五拜佛用具。

在罗湖老巷子里的糖水铺和茶餐厅吃过之后,你才不会留恋许留山。第一次尝到小时候TVB剧里萱萱、郭可颐、滕丽名常说的菠萝包、鸳鸯、虾饺,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虚幻感。

当然,最爱糖水铺。普通的店用不锈钢大桶煲,讲究的家庭作坊拿陶罐煲,雪梨海底椰、木瓜雪耳、姜汁撞奶、黑芝麻糊、茅根竹蔗……喝一个月都不会重样。

初在异乡的不适,蟑螂,湿热,快节奏,地沟油快餐……就这么甜甜润润地从喉咙融到心里化解了,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

在这些糖水中,海带炖绿豆沙和紫薯红薯双色糖水,最让我惊奇。前者是海带也可以做甜品,让人佩服广东人的食疗古方。后者是因为我从来没见过紫色的地瓜,应该是水土原因吧,在中部地区和江浙一带,都没有种植这种作物。

它纤维更长,吃起来丝丝缕缕。据说08年终于传入湖北,当作稀罕物很是热销了一阵。

店里的靓女和帅哥说起话来都喜欢在末尾加上“的哦”的语气词,“过了12点打烊的哦”、“套餐更划算的哦”……注水普通话突然有了绵软的语气和亲切味道。

当时租住地离华强北只有两站路程,每个初来乍到的人,都会去赛格、茂业、嘉华逛逛吧。然而,每次都被滚滚人潮吓退。现在和小朋友去那里吃饭,说当年振华路挤到寸步难行,茂业女厕所大排长龙,赛格档口十分钟内组装一台手机。望一眼空荡荡的街道和商场,她们哪里肯信。

还有第一次遇到坐地铁、公汽时大家自觉排队,第一次去吃早茶,第一次去香港,感受到这个城市四季不间断的葱郁浓绿,都是让人终身难忘的愉快经历。


残酷职场体验:一个月两次离职、原来每天都要换衣服和过份发达的加班文化

我曾经最熟悉的景色,是在30层高楼俯瞰晚上7点多的深南大道,双行道上车灯闪烁,并行着金红双色河水,听得到金钱的流淌。

回想当初,我真是又土又傻,若非靠着一根肠子想奋斗的心思,加上周围并无过份恶毒人士,才算有惊无险通过职场菜鸟那一关。

第一份工作,当天报到就遭遇下马威,白天一直在看样刊,学着写作品分析。临到6点,主编说“你留下来加班,把五个案例好好看看,跟我说说什么感觉?哪几张图你觉得好?”

我懵懵地感慨:“啊?第一天就加班。”

主编笑:“面试的时候你不是说离杂志社很近吗?正好加班。”

当晚,12点回家。五年后,我换了第二份工作,第一天是凌晨3点下班,彼时已能极为娴熟地装做热情饱满,开会,查资料,写文案。

那位主编先于我离职,好多年后听说她出车祸身亡,似乎也是深夜发生的事。

后来,无数个凌晨甚至通宵的回家路上,我都会想起主编的那个笑。

高速运转的资本社会,一上岗就必须投入到庞大的机器轰鸣中,没有人等你,必须通过更努力来跟上节奏。可以不加班,可以拒绝手机24小时待机,后面有无数人嚷着“让我来,我可以”,让你连加班的机会都没有。

和我一同入职的姐姐处事老到,一直受主编器重。让人猝不及防的是,她两周后就离职了。原来通过考试,她进了南都。

新招入的同龄人有才华个性更突出,喜欢和主编争论,一周后就被解雇了。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当年给我极大冲击。要知道,我的父母都是在一个单位干一辈子的人,他们迫切期待我考公务员、教师,在老家普遍的社会观念认为只有这类工作才有价值。

惊骇过后,我彻底喜欢上了深圳还有这种做事方式。一辈子忍耐巴结靠关系,还是主动提高智商情商双方自由选择?我要凭借自己真正地活。

新上任的主编对我们说“别人不帮你是理所当然,肯帮你就学会感恩。”

在秉持朴素的工作理念同时,我对生活也毫无概念,努力存钱,随便穿就好,大牌岂止没有听说,连概念都没有。

刚入职场的新人在老鸟看来都是重大灾难现场吧,战战兢兢先穿几周白衬衣黑西裤,混熟了之后就每天夹脚拖鞋、运动汗衫加短裤。

先是秋天到来,在严寒的内地,一周才换一两次外套。某天打完卡刚坐定,相熟的同事满脸暧昧,凑过来笑:“你昨晚去哪里鬼混了?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紧接着,被采访对象直接批评:“你穿成这样就跑来,让我觉得你肯定问不出什么好问题。”

最后,经坐我隔壁的白富美Q指点:“你每天穿得跟风光(编辑部里最邋遢的男美编)一样,不用这么自暴自弃。”

真是顽固的女人啊,此刻她总算被资本主义腐化。柱子开始明白“心灵美”是一句早该扔到清朝的裹脚布。

打扮得适宜好看简直就是素质文明的全面体现,判断智慧情商的最高标准。连衣服都穿不好,连让自己变好看都办不到的人,他能学会虚张声势、察言观色?你能指望她绞尽脑汁解决问题,大杀四方?

在女同事占比90%的环境下,我迅速变成谈论大牌比谈论我妈还要饱含感情的碧池,瞟一眼对方就心中有数的势利鬼。

没野心勃勃地往上爬过,妄谈平淡,有懦弱嫌疑;没见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就夸赞极简生活,很可能是没用过真正的好东西;没有当初被羞辱的经历,我也不会变成即便知道对方是菜鸟,依然和蔼可亲心里骂娘的大姐姐。

所谓职业精神、职场素质,不就是这样开始的。


最初结识的那帮人教会我抽烟、爱和性、看待世界的角度……

说到千奇百怪的前同事们,我恨不得要给他们每人三鞠躬。媒体行业就是这点好,只要活好能截稿,不拘个性随你飞。

职场上的朋友只能在都还年轻,底层挣扎互相拉一把时,结下真友谊。

多亏了他们,让我见识大千世界,三观快速破碎又立马重塑,练就金刚不坏,见怪不怪之心。

文艺青年多奇志,矫情能作,嗔痴爱恨。

必须要说前文提到的白富美Q。复杂的人具有天然吸引力,她是波斯猫一般的尤物。重庆妹子脾气烈,平日里跟我斗嘴好几次。

斗嘴是很有乐趣的一件事,脑子速度相当,肚里存货匹配,你来我往简直能编出花来。

斗累了,就撒娇。重庆话本身就顺滑,再拖长了尾音,像红糖糍粑。顺势往我身上一靠,眨巴眨巴大眼睛,热气漫到我脸上来。巨大的棉花糖遮天蔽日。

“掰过脸来亲一下,不知道什么滋味?”心里头冒出这个念头,把自己吓一大跳。

自从藏了这个心思,每天上班就像小偷怀揣宝物。还是成日里见着她,加班累了,跑去阳台,她拿了一包万宝路的黑绿,丢我一根。细细长长抽一会就没了,留下淡淡的薄荷味。

从此每次开会时间太长、加班太久,手指尖就想夹一根,记起烟雾里猫一样的眼睛。

人生那么长,对谁动过心都不奇怪。

H是个奇人,编辑部里唯一的男生,遇到个雌性动物就能撩。回想起来,当时女孩们有事没事让他受了许多闲气。我就特别嫌弃他,看他的文章充满迷茫惆怅,觉得一个男人那么矫情,窝在女人堆里闲着。

现在倒觉得,怎么活着是别人的事,青春期可贵之处不就在无所事事吗?可能有的人青春期过于漫长吧。

男人要建功立业,赚钱养家,成熟稳重,其他都可以忽略。长久以来所有人都用单一的标准去要求他们,现如今涌现如此多油腻无聊的大叔,反过来又指责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很不公平吧,挑剔的女人们。

作为一名荷尔蒙旺盛的小年轻,他大半夜等美编校稿,随手打开东京热,教育我黄片也是有品牌的。他描述自己孤苦寂寞“被子都戳破好几个洞”,惊人的想象力,至今难以忘怀。

还有市场部的西北男,专吃窝边草的撩妹圣手,眼见杂志社前后三四个妹子被迷得晕头转向,为他死去活来;

网络部的拜金女,一到下班的点就窝在厕所不出来,换装化妆投奔夜生活;

年届40仍怀念初恋,跟恋爱对象赋诗唱和的副社长;

不婚主义者和贤妻良母,LGBT和直男直女,高树玛利亚和小泽玛利亚不同拥护者,兼职创业接私单和认死理的……

听起来每个都疑似神经病,杂志仍旧一本本有惊无险地出着,只是从此之后再也没遇到过如此大面积的有趣人群。

最终也见识了某些高大上的公司,平日都是“白骨精”和笑眯眯的好人,开会时满嘴的“商业模型”、“定位策略”,背过身去洗脑挖坑内斗诋毁。追名逐利的关键时刻,谁都不手软。

这种套路深深的职场才最平淡无奇,剧情人设千篇一律,无聊得要死。

生命力旺盛的人,总能把人生折腾得此起彼伏;有活力的城市,包容世间百态,把许多可能性展现在所有人面前,每一样事物都标清了价码。问你,要不要?

在一个人人都拼命追逐潮流,活出新样子的城市里,焦虑、压迫、崩溃无处不在,挺过去,每隔五年就能脱胎重生一回,而且频率越来越快;挺不过去,也有小道犄角供人存身续命。

浪奔浪涌,永不停息,这是所有伟大城市的雏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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