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眸弋 | 禁止转载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父亲希望我出落成精致皎白的弯月般模样,便给我取名夏窈月。

可他取罢名字便不再管我,将我丢与京中的祖父,自己与外祖父去漠北商行逍遥了。

祖父是个修史的小老头,生平最爱各色史书,恨不得把所有史本子拿回家中,能买的就给钱,不能买的便使坏。

所以我自小便被祖父当作拿书的幌子,常捂一件宽大的灰袍在身上,随祖父出入各种藏书之地。

祖父常常装模作样地将书册扔在我脚边再去寻另一本,我乖觉地捡起书册藏在灰袍中,打个大大的哈欠,“祖父,窈月好困啊,我们回家吧。”

祖父便笑嘻嘻抱起我来往家去,百试不爽。

直到祖父的什么故人送来了一位长我几岁的哥哥,这法子第一次出差错。

他来的那一天是祖父生日的头两天,刚好够我去给祖父弄个孤本回来抄录的时间。

我急于给祖父送礼物,便悄悄潜入他的房间与他议拿书一事,为了能成功让他答应带我去文津阁,我说罢事儿后乖觉地喊了一声:“哥。”

“那可是皇宫的藏书阁,你进那里头偷书被发现会害死你祖父的!”他抓起一把瓜子,歪头吃。

“什么叫偷,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我和祖父每次拿书出来抄完就送回去了。咦,你是不是不敢啊?”我坐在凳子上抓了把瓜子,斜睨了他一眼。

“嗨,小爷我什么不敢做啊,只是小爷有个更好的法子,听不听?”他将瓜子撒在桌子上,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最终,我帮他剥了九十九颗瓜子仁才听来了他说的法子。

他要我花银子打听打扫文津阁的奴婢,给她们开个赌庄,凭他的手段肯定赢得那些奴婢服服帖帖的,到时候再让她们送书出来就是了。

还有两日祖父就过生辰了,这个法子肯定是不行的,看来还是得自己动手。不过……

他爹是我祖父的故人,送他来祖父家原是为了给他戒赌。京中盛传夏史正不苟言笑,才教出了夏雄那般刚正之人。

他爹若是知道他又出来与人做赌,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若我拿到了他的把柄,不怕他以后不听我的。

“时间是短了点,你祖父不是史正吗,我拿你祖父的牌子在史馆过夜就行啊,史馆和文津阁那么近……嘿嘿……”他搓了搓手,眼中尽是光芒。

“你立个字据,我就给你拿祖父的牌子去。”他又嘿嘿一笑,转身往书桌走去。

我拿着白纸黑字的字据,蹭了点红色朱砂将我们两人的手指按了上去。

翌日清早,我穿着那件灰袍跟在他身后,一进史馆便变了卦。

“我把字据交给丫鬟了,你不听我的,字据就会到你爹手上。”我主动翻出了袖口证明。

“年纪不大,脑子挺好啊。”他揪了揪我头上的双丫髻说。

“边儿去,你以后就是我跟班儿了,你叫什么?”我打开他的手得意地昂起头。

“你知道那么多,就单不知道我名字?猜呗。”他使劲一跳摘了一片树叶拈在手里。

我转身出门,问门口守卫查看刚刚的登记簿子。

吏部员外郎赵玦之子——赵伽蓝。

伽蓝?就是寺院的意思。

我快步返回戳了戳他的腰道:“你是我的跟班,我自然要给你取新名字,以后我就喊你赵寺!”

说完不等他反应我便拽着他进了文津阁葵部,那里藏了一本《商周》的汉代孤本,祖父多次提起,我若送给他做生辰礼,他肯定要开心得蹦起来了。

可赵寺出门的时候居然大力拉着我跑,《商周》掉落出来的那刻,我真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回家后我闷闷不乐,赵寺却合不拢嘴。

“别生气了,我故意的嘛。”他用一副道歉的语气挖苦我,挑着两条细眉龇牙咧嘴。

“赵寺啊,我是真的一点不生气。”我用一副原谅的语气回答他,顺便狠狠跺了他一脚。

祖父生辰寻常又喜气。我和赵寺,算是结了一个大大的梁子。

他经常仗着长我几岁,将祖父布下的抄书任务全部丢给我,还动不动用小虫子捉弄我。

我嘛,当然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十一岁冬,他趁我睡着,将我的头发缠在牛皮糖人上,害我剪了半边发;我趁他抄书将墨水全倒在他的黑靴里,他父亲来看他时,他已穿着结冰的黑靴在雪地里仿了整整一幅八马图,脚上因此生了冻疮。

十二岁年,他趁我偷开酱桶往里扔鞭炮,害我手腕炸起一片红疮;我趁他帮祖父挂灯笼撤了他的梯子,让他在屋顶整整待了一夜,病了七日。

十二岁夏,他带我去城郊九宫山玩乐,捉了一大只毛毛虫放在送我的花束里,吓得我再不敢直视花儿;我喊他跟着祖父上街看拓片,往他背上贴了一个大大乌龟画儿,第二日他便在京中得了个小乌龟的别名。

……

从十一岁见到赵寺,我们就没有停过打闹。

祖父常说:“小孩子家吵吵闹闹多好,我与妹妹幼时也是这样。你们不若认个兄妹吧?”

“我不认赵寺。”

“我没有这样的妹妹。”

每次我们都是异口同声,各种反对。

我不清楚他在反对什么,但十五岁那年,我知晓了我在反对什么。

十五岁,我还有两个月便行及笄礼,祖父让老管家和赵寺送我去漠北商行,找父亲和外祖父去。

起初,我和赵寺都十分之不乐意。

赵寺的父亲将他拽到黑屋子里踢了两脚之后,他居然破天荒地跟我求饶:“夏窈月,帮个忙配合下行不?我老头子非让我送你。”

鉴于我祖父也差点踢了我两脚,我闷闷地答:“行吧,谁让你是我的小跟班儿呢。”

一路西行,路上十分颠簸,我从来没有坐过这么久的马车,恨不得吐出胆汁儿来。

倒是赵寺,像匹解了缰绳的马,每逢休息就必然拉着我东逛西逛。

“赵寺儿,能别逛了吗?我腿疼。”我痛苦地跟在他身后,只盼着早点回客栈休息。

“你看这个,给你老头子买点,他肯定喜欢。”他兴冲冲又拿给我一副面具。

“你知道我父亲多少岁了吗?”我凝视着那个花里胡哨的面具,无奈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你说这些玩意儿要是拿回京城卖,得赚多少钱?再把京城的好玩意运过来……”他拿起一条狐皮细细摩挲着,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你忘了你胳膊是怎么断的吗?”我赶紧晃了晃他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

赵寺生在世代为官的赵家,却不知为何偏爱一些旁门左道。除了赌,他还特别喜欢琢磨做生意。

旁的世家子弟为作文习武头疼时,他却琢磨着怎么能赚同窗的钱;别人为应考之事筹谋时,他却拿着拜师父的钱开了一家生意极好的绸缎庄;别人情窦初开时,他却与漕帮合伙做起了海上的生意。

赵家虽然不算什么累世公卿,但也不能容忍他直接从商去。

他曾在京城与人合伙开过一家钱庄,也曾用赚来的钱为我祖父买过不便宜的史籍孤本。但当他拿着三支千年老参回家时,直接被他父亲一棒子打断了胳膊。

“别闹,我攒钱娶媳妇呢。”他放下皮子摸了摸胳膊认真计算着。

我看他如此认真的模样便没再打扰,乖乖跟在他身后逛。

就这么一路逛到了漠北边城,他死性不改,一路上搜罗了好多东西,明面上说是送给我父亲,其实都是他为京中商铺搜罗来的样本。

明明还有一站就到我外祖父的商行了,他非要去一个村子里收什么金豆子,还非要我扮作小村姑。

我让老管家安顿在城里,跟着他去了他说的金豆村。

穿上粗布麻衣,裹上方巾汉布,提上竹制小篮,我不禁仰天长叹。

为什么从小到大,我都过得这么一言难尽呢?

还没待我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就突然窜出一队人马,将我与其他村姑冲得七零八散。

“救命……救命啊!”

“胡人,胡人来了!”

“快跑啊!”

我被其他几个村姑拉到一堆柴火垛后躲藏,待胡人的马队过去之后,我刚想问问怎么回事,她们便哭着四处逃窜。

我只知道漠北再往北就常有胡人出没,我们一路走来却未曾见过。

无知者无畏,我还呆呆藏在那个柴火垛子后面,听见喊叫声时才扒开柴火稍做伪装。

第一束血光闪现时,我差点叫出声来。

一把很长的刀,深深砍在一个人的肉里,血花四溅。

我很害怕,很想喊出来,可怎么也动弹不得,只会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条边抽动边喷血的胳膊。

片刻后,我开始能听到声音,是女人,是孩子,是哭声,是喊声。

我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这些痛苦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赵寺带人在柴火垛里寻到全身僵硬的我。

“对不起,不要怕。”他揽住我的腰身带着我向外走。

“赵寺,”我拉住他的袖口说,“能不能,救救她?”

我藏身的柴火垛旁露出一对儿白色的小脚,小脚的主人身上趴了好几个胡人。

她一定很疼,她一直在哭,在喊。

“走吧。”赵寺将我打横抱起,用外衣遮住了我的眼睛。

他的衣服破了,我从缝隙里清清楚楚瞧见了什么是修罗地狱。

到处是等待被屠戮的孩子,到处是被摧毁的房子,到处是未燃尽的火堆。

赵寺带了胡人的牌子来,只能救下我。

我仿佛被吓丢了魂魄,见到外祖父和父亲时也只会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赵寺守着我不眠不休,一直在我面前叨念不该让我陪他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一遍遍回想那个金豆村里的天,一会儿变成蓝色,一会儿变成黑色,一会儿又变成血红色。

祖父和父亲让我吃了很多药。

直到及笄礼那天,我才忘记了那个村子的天空,眼睛略略会转动。

“月儿这便算长大了,赵家小子我也看了,待我料理完事情,我们一同回京定日子办喜事。”父亲帮我插好及笄簪后突然开口。

“父亲,这怎么……”我也许是被吓坏了,反应也迟钝了许多,才反应过来父亲要把我嫁给赵寺。

“你祖父说,你最爱跟他玩闹,他父亲又来求了亲……怎么,你不愿意?”父亲停顿了好久才问我愿不愿意。

“我……”

我愿不愿意,嫁给赵寺?

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好像挺喜欢和他在一起玩的,如果不嫁给他是不是就再不能跟他一起玩了?

“为父知道了,我会早日料理完手头上的事,咱们早日回京。”父亲见我半晌不说话,便笑着抚摸我的发髻。

我往梳妆的菱花镜上瞥了一眼,脸上的胭脂格外红。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我的月儿果真长大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跟赵寺在一起了呢?

我不知道。

及笄礼毕,宾朋尽散,赵寺来我的院子找我。

“夏窈月,帮个忙配合下行不?我老头子非让我娶你。”

他一脸无奈,我怒气上来道:“好像我多愿意嫁给你似的!”

“先定亲呗,定了之后我就能跟你老头子在漠北商行混了。你放心啊,你给我两年时间就行,两年后寻个我的过错退亲,肯定也不连累你名声。我赚钱分你一半行不?”他坐在柳树底下的石凳上,循循善诱。见我不做声又道,“五五开最多了啊,我还把钱给媳妇儿攒着呢。”

“哦。”

我突然更加生气,赵寺,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要娶别的媳妇吗?

赵寺进了商行,就像找到了大本营,乐不思蜀,连我与他的京中定亲宴也不参加了。父亲夸他踏实能干,我隐隐觉得不妥。

回到京中,我好像又变回从前的夏窈月,帮祖父抄书,逗弄各种小丫鬟,天真活泼。

好像也没什么两样,可总觉得太过无趣。

我问父亲,什么叫有趣。

父亲答,我母亲在世时,他只要跟我母亲在一起就有趣。

我问祖父,祖父答,他得到了稀世孤本,就十分有趣。

那我呢?怎么才能有趣?

赵寺在的时候,就很有趣。

哦,这不是无趣,是相思。

我给赵寺写过无数封信,可他每月给我的回信总是几张银票加一句:“放心吧,我还能挣好多钱。”

两年无趣似是一生相思,我和赵寺的两年之约到了,我不想退亲,想嫁给她。

他父亲召他回京议亲,他这次倒爽快,没有像以往一样推辞,直奔京城。

他回京的第二天,刚好冬日宴。

皇上率男宾于紫宸殿,皇后率女宾于凤栖宫。

好不容易熬到酒过三巡,众人一同到上林苑看冰花儿。我四处寻他的影子不见,打听到他与吏部和礼部的人都陪着皇上那边接见倭国使臣,那祖父也一定在。

我想早点见到他,便拉了个宫人带我去紫宸殿。

紫宸殿挨挨挤挤站了好多人,我庆幸还好不全是男宾,努力搜寻他与祖父的身影。

啪!突然有东西碎在地上,惊得众人噤了声,看清摔物之人后,众人更是慌得跪在了地上。

“你既那么喜欢倭国,那你便去当倭国人吧。”皇上愤恨地看着赵寺。

“皇上息怒啊,小儿不是故意冲撞骁睿夫人和神武将军的。”吏部员外郎赵玦高声呼嚎。

“皇上息怒。”

“渡边使者,你们倭国可还能再容下几人?朕看很多人都想去。”皇上讥讽地开口,底下又是一片息怒之声。

“御国的皇帝陛下,我们倭国很小。”

……

我跪在最外围,听不真切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知道,赵寺,要被贬去他国。

与身边命妇问过之后,才明了。冬日宴开始之前,皇上、骁睿夫人和杨将军一道行走,正遇上接替父命的赵寺冲撞了骁睿夫人,在宴会上又说什么倭国的好处,才被皇上贬去了倭国。

“这是怎么个冲撞法,皇上才会这般生气呢?”外围的命妇悄悄地掩住嘴笑。

我脑中乱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从宫中回来之后,祖父就拿到了赵家命人送来的退亲书。

“赵家猴孩子不稳重,天子面前也敢放肆,退了也好,免得你受牵连。”祖父捏着退亲书恨铁不成钢,我知道,他最喜欢赵伽蓝。

“我能等他回来吗?”我低声叨念了一句,泪如泉涌。

“也不是不可能,皇上也许就是一时生气,等大赦的时候伽蓝这种最容易被赦免了。”父亲轻声细语地安慰我。

那我便等,以他们赵家的实力,肯定有人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

两月后,我等来的,是他的死讯。

倭国使臣回国路上遇上风暴,掀翻了船,死了一大半人。

父亲看我终日只知以泪洗面,答应带我去漠北换换环境,也换换心情。

我随父亲到了漠北,看着那台我及笄时用过的菱花镜,泪盈于睫。

“给神武将军的庄子送货去,要用上好的野狐皮和苦茶叶。”

“放心放心,神武将军那边向来是最好的。”

神武将军?他还做生意?

我正对着镜子发愣时,有两个妈妈来后院库房提货,我赶紧拉住了她们。

她们告诉我,本来商行和神武将军的庄子、铺子没牵连,自从赵少爷来了之后,便将漠北所有的庄子、铺子都连在了一起。

“神武将军不是常年镇守南疆吗?怎么漠北还有家业产业?”我疑惑地搓着小指。

“那是神武将军的娘留下的,说起来……”

我没继续听那婆子的话,跑着去了他在漠北商行的房间。

被贬倭国,船难死亡,真的都源于一句冲撞吗?

赵寺心思缜密,幼时就常把秘密藏在床帐的边边角角缝起来,他说没有人会那么仔细地去搜一个男人的床。

我跑到他的房间,拆下床帐,果然有无数放置字条的地方。

里面只有半张纸条,上面写着:杨家贪污,亏南疆,盈漠北,账本在……

呵,这才是他冲撞骁睿夫人的真正原因。

赵寺啊赵寺,你怎么会冲动到拿捏权贵的把柄去做生意呢?

千行泪化作一缕恨,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仇恨。

骁睿夫人,神武将军,杨家。

皇家宠妃,天子近臣。

谁又能够奈何他们呢?

我捏着那半张纸条泫然欲泣。

天下只有一人,可以奈何他们了。

皇上。

“月儿,你怎么在地上坐着?漠北天凉,快起来。”外祖父叹口气将我扶了起来。

“外祖父,我想入宫。”我抹了把眼泪,声音格外清冷。

“你祖父是当朝史正,你父亲是漠北通判,你又正当妙龄,本就有资格入宫为妃。”

阳春三月,我着素静打扮入云意殿候选。

我听说,有一齐州才女被皇上礼聘入宫。皇上,总还是要做些爱才的样子出来的。

我自幼与祖父泡在各种史籍里,旁的不会,古诗韵、古史章我却一清二楚。

听闻当今圣上曾参与翰林修书,最是喜爱古史古诗,于是到我进前参拜时,便呈了一册古韵诗注上去。

不出意外地被选中,我安心在家待好日子入宫。

七日后,京中竟便传出夏家女儿好才华,绣口一吐便是半片江山的赞誉。

原来,是我把给祖父誊录的长安赋夹在了册子里。皇上拿着我的古韵诗注上翰林院,学士们发现了那篇赋。

祖父一生羁旅,酷爱书史,笔墨韬略都不缺,自然当得起那句赞誉。

“还好我不爱拿着文章给别人看,要不可算欺君之罪了。”祖父捋了捋有些发白的胡须,顿了顿道,“你有些凉薄了,不过你要去后宫凉薄点也好。”

祖父又在想赵寺。

甫一入宫,我便占尽风头。

皇后赞我好模样,皇上赞我好学识,合宫妃嫔无一不来登门打探。

骁睿夫人——杨缨,着人送来两匹妃色锦,我小心藏起来用毒水浸润。

据说,皇上爱杨缨如命,这样深的情意,若不是一点点瓦解,我又怎么能够击倒杨家呢?

史书上讲,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将那两年赵寺送我的银票全部用来买杨家的消息。

杨家是皇上跟前最大的功臣,史书上的功臣都没有好下场,他们大多会犯功高盖主的罪,然后惨死。

杨家纵横朝野近十年,朝臣无数次参奏神武将军僭越、骁睿夫人蛮横,可皇上依然力保杨家。

君上不灭,那便得让他们自毁。

其实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杨家除了那两位,剩下的只是一群只知闯祸的废物。

神武将军的夫人有天子亲赐的入宫腰牌,常常去锦绣宫给杨缨请安,我便常常去永定门边偶遇她。

神武将军常年在外,从不带将军夫人,自成婚以来,他们每年团聚的日子不足两月。

这样的名门夫人,寂寞是最好的毒药。

寂寞能使得一个人发疯么?

看着合宫妃嫔就知道,能的。

杨缨不怎么争宠,也不需要争宠,终日只忙着侍奉皇上的事,她不会在意自己的母家嫂嫂又结交了什么人。

将军夫人见我风头虽盛,却也不过与那位齐州才女的待遇差不多,又不见我争宠不会威胁杨缨,便开始主动与我示好。

每次她从锦绣宫出来,必然会去我的宣宁宫小坐,时日一久,我们便开始以姐妹相称。

有时聊聊她家的孩子,有时一同做些瓜果点心,有时索性备好笔墨作画写诗。

“将军年少从军,也能懂姐姐的书画么?”京城贵女无人不知,神武将军最厌烦读书人的把戏,我却装作无意问起。

“将军只知守疆卫土,并不曾与我论过这些。”她搁下笔轻叹一口气又道,“不怕妹妹笑话,年轻时我也曾想嫁给一位满腹经纶的才子,可造化弄人,竟也与将军成婚十载了。”

打开怨怼的话匣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又说了好长一篇话出来。

大概都是控诉杨武不懂诗画,不愿陪她多待,心思太粗,也不体贴她之类的话。

杨武的妻子,若是背叛了杨武,那么离杨家自毁还会远么?

不管真情还是假意,神武将军,就这么一位夫人呢。

赵寺赚的钱很多,足够我收买将军夫人最亲近的丫头,并绑了那丫头的亲妹妹。

那个丫头我之前就着人打听过,她与杨武的堂弟有染,只是她心气儿太高想做个贵妾,一直拖着也没动静。

我让她多向杨家人吹嘘骁睿夫人的厉害,多讲史籍上外戚专权的故事。

所有引线都埋好了,只差一点儿点燃引线的火星,所以我便深夜造访玲珑宫。

深宫大院里的积年老怨很多,恨杨缨的人不计其数,但最恨杨缨的肯定是玲珑宫里的那一位玲珑贵妃。

宫里的老人讲,皇上即位的头几年最得宠的是玲珑贵妃,可杨缨骑马撞掉了她的孩子还夺了她的宠爱,自皇上宠爱杨缨后,玲珑宫便成了冷宫。

这位玲珑贵妃最爱倒腾各种精致物件,也喜欢调香。

我要向她求一副使人烦躁不安、抑郁致幻的香。

“嫔妾要这个东西,是为了对付杨缨,望贵妃娘娘成全。”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好……呵。”她淡淡地回应着也淡淡地冷笑着,异常刺耳。

求到香之后,我把香囊和引导方法全交给了将军府的丫头。我要她一步步引导将军夫人,将对杨武的怨念变为愤恨,我要她一点点给杨武的堂弟灌输外戚专权、废皇立将的思想。

我要将军夫人与杨武的堂弟神情至幻,为香疯狂。

然后我以妃色锦制成衣物有毒为借口,开始公然记恨杨缨,耍一切小手段留住皇上,甚至让刚刚任言官的父亲参奏杨家。

恨杨家的人太多了,我父亲只参了一本上去,紧接着便有无数本往上参。

看起来,我已经与杨缨水火不容,其实我只是在等火星。杨缨也不怎么搭理我,主要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总来扰我。手段嘛,翻来覆去也就那几种,左不过历朝历代的后妃传上载的那些。

将军夫人看我与她小姑子争宠,为了避嫌也不来我这里了。不过没关系,她的丫头已经左右逢源,在她与杨武的堂弟之间来回周旋。

终于,那颗火星燃起来了。

将军夫人和杨家旁系偷盗将军兵符,调军围困上林苑,打着废皇立将的旗号。

荒唐可笑,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被羽林军拿下。

杨武连夜奔袭,从南疆赶到京城,看到神志不清的堂弟后,便拔剑自刎,以死谢罪。

那天日头很大,杨缨握着自己的小指将杨武抱在怀里大喊大叫。

杨氏兄妹,这是你们的报应!

你们贪污受贿,害死赵寺,纵容家族,鱼肉百姓,这一切都是你们应得的!

我躲在养心殿内阴毒地笑,笑着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即便他们全死了,赵寺也永远回不来了。

皇上对杨氏兄妹偏爱之极,厚葬杨武,安抚杨缨,压下所有反对之声。

我开始常去皇后娘娘处走动,终日只说些骁睿夫人会不会恨皇上的话,皇后娘娘总是雍容一笑道:“夏贵人多虑了,骁睿夫人有分寸。”

她,会有分寸吗?

有分寸的人会在宫中驰马踏死玲珑贵妃的孩子?会恃宠而骄只知对皇上予取予求?会因为心情不畅乱扔红缨枪差点掷死孩子?

没有人相信她会有分寸。

前朝后宫,杨家须得一并折损才好。

杨缨身边的令嫔,平日里最会奉杨缨命威吓六宫,杨武死后,她便不再如先前一般神气。

她知道唇亡齿寒的故事,杨缨杨武,可比唇齿相依还要亲近。

前朝后宫一片怨忿的时候,令嫔作为杨缨的身边人,终于站出来了。

她将一纸罪状散满京城,上面列满杨缨一百二十三条罪状,条条证据齐全,前六条更是罪不容诛。

我藏在嫔妃堆里冷笑,证据确凿,皇上还会宽纵如此恶毒的女人吗?

事实证明,皇上会的。他一来便踢断了令嫔一条腿,拉起杨缨便横眉对着皇后。

“皇上,嫔妾有罪啊!嫔妾不该顶着娘娘的名号犯错,累娘娘蒙受如此不白之冤啊!”正僵持间,馨嫔哭哭啼啼跪在了地上。

“杨缨有功夫在身能轻易杀人,你呢?你能徒手掐死一个人吗?”

“就凭你也配用得上那么好的东西吗?这证据里分明是骁睿夫人的啊。”

“怎能如此颠倒黑白?你看第七十二条罪,那时候你不是替她给太后扫陵去了吗?”

……

后宫众人谁没有受过杨缨的气?此时虽不敢落井下石,但也绝不容有替罪羊出现。

“皇后,你平日里就是这么纵容她们的吗?”皇上突然冷声开口,皇后领着众嫔妃跪下请罪。

“馨嫔为祸后宫,褫夺封号,赐鸩酒。骁睿夫人育下不严,收回协理六宫之权,贬为贵人,迁居永巷。再有异议者,同赐鸩酒。”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吓得众人越发地低伏。

我怨毒地盯着杨缨的衣角。当年,皇上也是这般为你颠倒黑白,贬他去倭国吗?

永巷,是奴婢住的地方,长长的路一直看不到尽头。可住在这里的杨缨,不久以后,就会复位了。

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死去呢?

我主动前去照料断腿的令嫔,她在杨缨身边多年,知道的肯定不止那一百二十三条罪状。

果然,她告诉我杨缨最常戴的镯子里有红麝,皇上可能是知情的。

历代史籍皆有载,帝王最是无情,果然当今圣上也不会例外。

深宫里的情爱,怎么少得了算计呢?

皇上再情深,他也是皇上。

况且,犯下那许多滔天大罪,仅凭一句情深意重就可全部抵消吗?

赵寺,我马上就可以为你报仇了。

我带上最手巧的工匠冲进了杨缨住的屋子,夺下她的手镯道:“杨缨,皇上还真是宠爱你,一早便赏你这样名贵的红麝香珠。”

是夜,无星无月,浓重的墨色像是在极力隐藏什么,杨缨带着断镯跑出了屋子。

我将怨毒藏在浓重的夜色里走回宣宁宫,盯着紧紧闭上的窗棂等第一丝光。

杨缨那样的人,受得了被枕边人算计的痛苦吗?

果然,第二天杨缨吞金而死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皇上闭门不上朝的消息也传遍了前朝。

赵寺,你可以瞑目了,害你杀你的人,都死了。

杨缨死后,皇上但凡来后宫,便只去两个地方,一是挂满杨缨画像的相思阁,二是我这宣宁宫。

从前他来,爱与我论诗篇讲文赋谈史论,总要坐大半天才走。如今他来,只爱让我调好琴轻弹轻诵古诗韵。

皇上,到底是昏君还是明君呢?

说他是昏君,可他收闽南伏百越,重吏治轻赋税,朝堂清明天下祥和。

说他是明君,可他护佑杨氏兄妹,包庇杨家一族,不惜为他们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窈月,你恨过缨儿吗?”他要么不声不响,要么三句不离杨缨。

他第一次这么问时,我有些惊慌,怕皇上为了一个死人牵累整个夏家。

可不管我怎么回话,他都像没听见一般说句:“好多人都恨她啊。”

日子久了,我也就惯了,也许他没有在问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深宫寂寞,抄抄史籍,写写古诗,或许一生很快就会过去了。

我与别的女人不一样,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寂寞与皇上挂起勾来。

毕竟,心若荒芜,身边再热闹也还是寂寞的。

皇上多年不愿选秀,却突然去给皇室宗亲选人的云意殿,带了四个女子回宫。

其中有位叫余红衣的女子,很像杨缨,大约是皇上相信了术士说的轮回转世、引魂重生之道。

皇上变得爱来后宫,但不再爱来宣宁宫。

我以为自己将静寂一生再无波澜,便着手整理祖父一直想整理却又嫌麻烦的编年史书。

可刚刚整理了个大概,便有太监来传旨,说宫外人带来了许多海上新奇的玩意儿,皇上恩惠六宫,让娘娘们去挑些玩儿。

“我身子有些不适,你回了他我不去罢。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弄来的海上货。”我还有一点就可以把前代史书整完,便让宫女回了太监,轻轻叨念了一句继续整理。

“奴婢问到了,是赵伽蓝赵大人,听说现在已经……”宫女兴冲冲说了一堆话。

我却只听见,“赵伽蓝”三个字。

他没有死?他回来了?(原题:《窈月》,作者:眸弋。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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