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范植伟,是在2008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彼其之子,美无度——他的眼里似有十里桃花,让人不小心就会沉沦其中。

《泪王子》剧组

10年后,“伟”貌丑悴,不持仪饰。他的友人看到照片后语甚凄楚,欲言而止:“……至少还有头发啊,有的救。”

将时间推到15年前,台湾公视破天荒的把电视剧《孽子》放在了合家欢时间播出,引发了整个社会对同志族群的高度关注。这部剧还为娱乐圈贡献了一批“村帅”少年:范植伟、张孝全、杨祐宁、陈柏霖、金勤、吴怀中、马志翔……彼时,最被人看好的是范植伟,只是谁也未料想他的人生会颠覆为薄暮的荒芜。

在人的一生之中,有些细微之事,本身毫无意义可言,却具有极大的重要性,时过境迁,回顾其因果关系,却发现影响之大,殊可惊人。

《孽子》播出15年,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

黑暗之光

范植伟是台湾新竹竹东镇人。他上有两姊,下有一弟。父亲市场卖猪肉,母亲门口摆食档。

他14岁出来混社会,15岁泡酒吧、打桌球、飙飞车……混混那套无师自通,唯书读得不好。他妈动不动就搬出干儿子与亲生仔作比较,说你看看人家,学习成绩总拿全校第一,再看看你!但母亲还是很疼他的,会想方设法给儿子做他爱吃的美食,比如火锅。

16岁,因做临时演员对戏剧着迷的范植伟独自上台北,读华冈艺校夜间部。第一次离家,母亲很是不舍,人前假装无事,人后把眼睛哭肿。孩子前脚走,后脚她就拖着小姐妹去台北阳明山看他,帮他整理床铺,缴纳房租,千叮万嘱。临走前,母亲托小姐妹往范植伟的包里塞了条长寿烟。她万般不舍梗在喉间,脱口而出的却是简单的“回吧”两个字。

初到城市,这个生性孤僻的乡下青年感到明显的不适。每到初冬,他常因疏于照顾自己而感冒。他想念母亲,想念她把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想念那些左耳进、右耳出的絮叨。他想念一家人打边炉的时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的热衷火锅,只因火锅是寻常日子里他所能想到最隆重的合家欢仪式罢了。而现在呢,城市里竟然有一种叫“小火锅”的玩意儿——这涮的根本不是火锅,而是寂寞。

范植伟怕鬼、怕黑、怕孤独。有时会突然半夜惊醒,夺门而出,骑着小电驴到山顶看日出;有时会突然寂寞,翻开电话簿,一一打给人问候。后来他开始养猫,最多的时候养了五只;也尝试交一些朋友,比如从华冈艺校肄业、开群演公司的高盟杰,这之后才有了被张作骥一眼看中拍《黑暗之光》的故事。

《黑暗之光》

因为来自小镇,范植伟自有一套和城市生存法则相悖的标准。他离群索居、不善交际,这导致他后来的人生轨迹走向失序。

男孩们

1999年到2001年,导演易智言发现了两个男孩。一个是范植伟,一个是张孝全。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会在娱乐圈大有作为。

范植伟当时已经小有名气,他接连参演《黑暗之光》《晴天娃娃》《美丽时光》和《咸豆浆》四部文艺片。

《美丽时光》

2002年,是范植伟名声鹊起的一年,《美丽时光》入围第59届威尼斯电影节。他口气很大,誓拿金狮,可那年威尼斯被好莱坞抢尽风头,《美丽时光》最终颗粒无收;《咸豆浆》让他拿到了法国南特影展最佳男主角,他的演技被王家卫看中,泽东公司将他招致麾下。

对了,当时范植伟还有一个因戏结缘的女友叫王心凌。那时他去淡水为心凌baby的专辑签唱会打call,在台下卖力挥舞荧光棒,唯恐世人不知道他们在恋爱,但王心凌的经纪公司从中作梗,怕范植伟毁了心凌baby的少女人设。这也导致范植伟的怨念很深,觉得自己从未被王心凌认可。

范植伟与王心凌的母亲

与范植伟成长轨迹并行的时间,易智言正在为《蓝色大门》选演员,那时候来试戏的有三个在之后几年里家喻户晓的人物:杨祐宁、张孝全和陈柏霖。

杨祐宁是星探在西门町发掘的,他家境不错,凭着孙燕姿的MV《开始懂了》亮相荧屏;张孝全是易智言的心头肉,他热爱撸铁,性情腼腆,但没什么表演经验;陈柏霖是经纪公司送来的,他阳光、害羞、男孩气十足,最贴近张士豪这个人物。

2000年的台湾娱乐产业一片繁荣,25个电视台有24个是娱乐频道,这些落选《蓝色大门》的男孩们不怕没事做。杨祐宁去拍了偶像剧《百分百女孩》;张孝全进组《寻找Mr.Right》,还交往过两个女朋友:潘慧茹和徐怀钰。

2003年,这几个笔直笔直的荷尔蒙男孩被曹瑞原选中,在《孽子》中担任主要角色。白先勇最喜欢范植伟,说他眼神动人,不论男女,很难不被他吸引;最不喜欢张孝全,觉得他五大三粗,根本就是美基中的魔鬼。

其实,这些男孩内心是很排斥的,可是《孽子》团队太过可贵:剧本写了两年,表坊的演员做配……放弃就等于和星途作对。

这里面唯一一个疑似同志的,就是饰演小玉的金勤。他算是童星出道,后来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国光艺校戏剧系,老师是陈国富。

范植伟、杨祐宁、马志翔、吴怀中、金勤、张孝全

陈柏霖在《孽子》中只是客串,因为那时台湾电影式微,他拍完《蓝色大门》就被经纪公司送去日本发展。

《孽子》播出前,公视担心该片会引起观众的反感,未料想舆论一面倒的对这部剧予以了肯定。《孽子》在当年的金钟奖上横扫六项大奖,唯最佳男主角旁落《家》中的梁修身。

多年后,白先勇为范植伟叫屈,透露金钟奖为了平衡各家电视台,无视范植伟和庹宗华的演技。

毁灭之路

《孽子》的成功,让台湾同志题材作品在那几年里层出不穷,《十七岁的天空》《倪亚达》《渺渺》《盛夏光年》《女朋友。男朋友》,等等。而《孽子》中走出男孩们,成了这类电影的不二人选。

范植伟从“乡下少年”变成了“新竹之光”,也让曾经嘲笑他的家人刮目相看。可惜,他自视甚高、恃才放旷、嚣张跋扈。角色不顺他心要叫,公司不遂他意要闹。2006年与王心凌分手后,索性回老家开起了台球厅,改名锦东。

泽东也是个大坑。范植伟那几年只演过《渺渺》一部戏的男主角,公司的电影资源全部给了张震。范曾说,“在我肩上,扛起的是责任,你却以为我偷摘別人成果;在我心中,刻下的是‘不懈’二字,你却乘凉笑看。”

等戏是每个演员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如果是拍一辈子,等戏的时间应该有半辈子。

那个时候台湾电影并不景气,一年才出一部《最好的时光》,可又有多少“范植伟”虎视眈眈——看看下图这些80后的台湾演员你就会明白。

再想想泽东另一位艺人张智霖,十年换来《一代宗师》1.5秒镜头,约满后他暗讽:“感谢泽东电影公司对我十年以来的评价,每一位回复,每一段话,我,刻骨铭心!”

“孽子少年”中年纪最大的范植伟不愿自己的生命在等待中消逝,他在三十岁生日前决定和泽东解约。只是解约的代价太高,他不但落下“自我毁灭”的名声,还被塑造成神经病、暴力狂。

而就在他事业止步不前时,前女友王心凌的身价倍增。协议分手5年后,范植伟自曝和王心凌的当年情,透露心凌baby未成年就被破红……舆论哗然,封范植伟是“贱男”“渣男”。

王心凌之后,他又被爆出殴打模特柯佳青……他“自我毁灭”的人格在台湾娱乐圈已无立足之地。

有人曾说,演员这个行业投机性太强,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最可怕的是,风光时万人景仰,低谷时连狗都不理你。

那些年,女友刘芷绚无法忍受范植伟的情绪化而分手;好友杨祐宁、张孝全被公司下令封口;“伯乐”曹瑞原面对他的求助也爱莫能助。最没面子的是,范植伟生日许愿“想和罗志祥成为好朋友”。罗志祥本人透过经纪人表示:我跟范植伟不熟……他得势时从未广结善缘,失势时没人愿意拉他一把。避走新加坡的范植伟感觉像被一万只脚踹进黑洞,无数个夜里哭得像个孩子。

2010年避走新加坡的范植伟

鬼打墙

在范植伟身陷囹圄的那一年,杨祐宁因拍摄《一页台北》结识了郭采洁;张孝全的演技在《女朋友。男朋友》中大爆发;陈柏霖则等来了《我可能不会爱你》。

杨祐宁在很多部电影里都是超级绿叶,但他的性格让记者欣赏,说他能让身边的人开心。可人是有两面性的,尤其台湾艺人到大陆开工,姿态高得惊人。

2015年,杨祐宁顶替陈晓东去拍《爱的妇产科2》,他和团队坚决不吃剧组提供的便当;晚上带着助理、化妆师去看电影,让剧组的司机等到半夜,连口饭也不给人家吃……他前后和芒果台合作了两次,两个IP都成了绝唱。

张孝全拍了很多烂片,但坐实了“同志情人”的宝座。他深得导演杨凡的喜欢,《桃色》合作未遂,又为他倾情打造《泪王子》;导演林奕华邀他演《水浒传》,为他写的专栏热情洋溢,读起来像是春心荡漾的情书。

自《东方华尔街》后,张孝全成了“宝岛一哥”,但你会觉得他和杨祐宁志不在此——比起演戏,他们更热爱冲浪。

《孽子》之后,金勤拍了几部戏后回学校做了老师,现在紧贴闺蜜杨丞琳,他的微博简直是杨丞琳的另一个分身;马志翔演戏和幕后两手抓,两度冲金马失利;吴怀中为了养家,带着老婆孩子去夜市卖三明治;陈柏霖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一个角色超越了李大仁。

范植伟在朋友的帮助下定居北京,生活最初全靠朋友救济。他爸劝他,大陆可不比台湾,身上的毛病要改,不要太自我。经历过低谷、穷到没饭吃的范植伟此时在人前已经涤尽了一个艺人可能会产生的嚣张与骄傲,他努力去讨好每个人。你在他的微博上能看到文艺圈、时尚界的阳春白雪;也能看到戴金链子,穿BOY LONDON的下里巴人。

他在内地名声最响的作品是话剧《柔软》。导演孟京辉很喜欢启用正处于低潮期的艺人,当年的袁泉、郝蕾,莫不如是,可惜这部话剧因台词露骨被禁。

之后范植伟签约了经纪公司,和吴越、姜武同门,2016年之前他的状态很不错。连台湾记者都说,范植伟变了,变得慈眉善目,讲话也已经完全是大陆腔。

只是他的人生仿佛被诅咒一般——由于在戏剧方面仍无作为,那个说好要“为人着想”的范植伟又被现实打回原形。

解约后,曾有一些经纪公司想签他,但要他和女艺人炒绯闻。他怕了,所以没同意。如今,没有人帮他打理事业,他不得不接一些很低端的工作维持生计。有朋友劝他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但他听不进去。他觉得:眼看就到40岁了,如果再不抓紧眼前的机会,恐怕他再也不会被人需要了。

他的朋友李先生担心他会走向毁灭之路,他见了太多了此一生的“艺术家”,因此一直带着范植伟走走看看,希望他能振作精神。

李先生也曾拜托朋友帮忙,给范植伟一些机会。他们劝他要先瘦下来,不要给人拍到现在的样子,不然没办法向剧组推荐,但他不听,坚持发油腻自拍,坚持混酒池肉林。

他的朋友很急,“出道时心高气傲,现在完全不善沟通。谁没栽过?只有他的人生陷入鬼打墙。如今,要升天要涅槃要跳龙门,也只能靠他自己了”

范植伟现在挂职朋友的传媒公司,潜心写书,研究哲学。朋友们劝他别“不务正业”,但是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带着“老子认了”的坚定。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不是很好,尤其是那口牙,问题越来越多。

想起窦唯当年在红磡演出时说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我们,就活在那个梦里。

下辈子,愿他们做个“平凡人”,骂骂咧咧的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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