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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家乡的油菜花。

从2018年12月20日在贵阳的首场路演开始,陆庆屹一直没回过家。北上广、济南、合肥、深圳、杭州、南京、苏州、西安、厦门、中山……他携《四个春天》,日均辗转几个城市,两套西服轮换穿,路上衬衫买了十几件,住旅馆,每天就睡三小时。

他见人腼腆,也可能因为疲倦,脸色潮红。说起百来场路演,印象最深是“每一场的观众都特别让人感觉温暖。”被问最多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女朋友?”

陆庆屹接受媒体采访,谈自己拍片经历。

陆庆屹在豆瓣的ID叫“起床,吃饭”,熟悉他的人喊他“饭叔”。他拍摄的纪录片《四个春天》不仅斩获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纪录长片和第55届台北金马影展最佳剪辑提名,更是在乙亥新年临近、电影院线公映之时,承包了全国观众的泪点和一边倒的好口碑。好多人说,这是屌丝导演的一次成功逆袭。陆庆屹听了有点激动。“屌丝逆袭?凭什么?我一直觉得我自己很厉害。”

独山县里的文艺一家,爸爸是“乡村李斯特”

陆庆屹出生在贵州独山县一个汉化的布依族人家。父亲陆运坤是中学物理老师,也教音乐,浑身都是艺术细胞,会拉小提琴、二胡、板胡、京胡、三弦、手风琴,会吹长号、小号、圆号,箫和笛。影片里,他在楼顶天台夜灯下吱吱呀呀拉小提琴,一幅乡村李斯特的既视感。

父亲在楼顶天台夜灯下拉着小提琴。

陆运坤还有个爱好是拍DV。1997年,大女儿陆庆伟花2万多元给父亲购置一套摄像装备,据说那价格在当时已能买下贵阳的一套房子。陆运坤执着地用摄像机记录家庭生活,攒下几箱录影带。陆庆屹在生活里戏称他为“DV男”。

陆庆屹父母年青时的留影。

母亲李桂贤浓眉大眼、火爆脾气,在银行待过,在图书站当过站长,在党校搞过行政,后来又到师范管理学生。她是独山县山歌界的好嗓子。跟亲戚聊曲儿,唱句:“人无艺术身不贵,不会娱乐是蠢材”,吃饭劝老伴儿喝酒,唱句:“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让我们唱一支友谊之歌”……看电视锁定中央11台戏曲频道,手里擎着菜刀支把扫帚,也能就着音乐原地旋转。

陆家三个孩子。大姐陆庆伟很小去外地读书,考上沈阳的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当小领导。哥哥陆庆松天赋异禀,恢复高考第二年,国家到少数民族地区招天才学生,陆庆松十岁就上了北京的中央民族学院。

陆庆屺家的老照片。

陆庆屹比姐姐小十岁,比哥哥小六岁。“我小时候可爱极了,特别乖。那时候家里太穷了,爸妈工资加起来90几块,我哥要30块,我姐要40块,我们三个人20几块过着,家里还养了一帮寄宿的孩子。我六岁就帮我妈刺绣。太穷了没办法,只好力所能及地让生活好一点。”

童年的合影。

15岁,中学还没毕业,他扒上一辆路过独山镇的火车,离家出走。刚到北京时,眉清目秀,留着郭富城的发型,经常遭男生搭讪。此后三十多年混迹,逐渐成为一名资深肥厚的“北漂”。

没工作没学历,第一份工作他找了两年。去一家出版公司应聘封面设计,鬼使神差得到图书编辑的职位。招他进去的是个安徽人,叼根烟,吊儿郎当,手指捻着陆庆屹给同学写的作业,眯缝眼读一遍,爽快说,后天来上班吧!陆庆屹回想起来心中感激,“这个老师我记得他一辈子!”

出版公司待遇不薄。头一个月工资八百,第三个月涨到三千五。干了一年多,陆庆屹心里觉得没意思。“乱七八糟的图书,本拉登传、诸葛亮心术、交割……五花八门什么都弄,看得人生特分裂。”正好他的一个好朋友毕业离京去广州谋生,陆庆屹心里没了着落,觉得像人群中的孤岛。他去离老家200公里的矿山采矿,回来又做网页、学造纸、开广告公司。终于,生意也不做了。2008年,他买了台相机,开始瞎拍。

他总说人生充满了神秘的偶然性,同时又觉得,是人的性格导致了所有选择。“我不管做什么事情,一定会朝我的能力的极限去努力。”这也是他觉得自己并不“屌丝”,相反一直挺成功的原因。就连当矿工,他也一定要比别人多出两年矿。

“我可能性情挺温和的,但在某些方面跟我爸特别像,我不服输,我就特别讨厌输,尤其是特别讨厌输给自己。”陆庆屹说。

拍摄《四个春天》,陷入记录的狂热

《四个春天》以细腻、质朴和抒情的镜头,记录了漂泊在外的游子回老家贵州独山县过年,与父母哥姐阖家团聚的温暖场景。影片的拍摄从2013年跨越至2016年,累积素材250多个小时,剪辑成片花了20个月。这是一项需要极大耐心和爱心的工作。躲在镜头后面的陆庆屹说,《四个春天》是他送给父母的一份礼物。

质朴和抒情的镜头,记录了生活日常。

最开始并没想拍成纪录片。陆庆屹在豆瓣上有一个相册叫“回家”。他用那台刚入手不久的尼康,拍初春时节家乡的油菜花和烟花,白果和银杏果,藠头和折耳根,胡萝卜、血豆腐、茨菇,南瓜藤和茄子花,还有马齿苋、大叶黄杨、结香、白菜花等在北京很难见到、常人亦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同时出镜的还有熏腊肉和抄歌词的母亲,玩乐器和录DV的父亲,拉小提琴和舂野菜的哥哥,以及三四月间秀丽葱茏的黔南独山县风景。

《四个春天》的剧照。

照片发布出来,在豆瓣上引起热烈的讨论,陆运坤和李桂贤这两个对生活和劳作充满热情的老人圈粉无数。有一张照片抓拍到他俩一前一后走在乡间小路上,前方是巍峨的高山,身边绿叶婆娑,溪水潺湲,陆庆屹在一旁注释:“我觉得他俩的脚步非常非常潇洒”。

也是在豆瓣网友的“怂恿”下,2013年,陆庆屹写了两篇文章《我妈》和《我爸》,记述父母往事,作为对摄影的延伸和补充。文章在豆瓣获得几千个推荐,传为爆款。陆庆屹思忖,用文字描述的父母的故事,不好好拍出来太可惜了。而照片只有“瞬间”,没有“时间”。他花1500块买了个三脚架,从那年春天开始,更认真地用影像记录父母的生活。

陆庆屹用镜头记录父母的生活点滴。

老俩口一起准备一餐饭。

四个春天,每年都是过年回家,母亲在门口朗声笑道“欢迎欢迎,哈哈哈”,每年都盼着梁间衔泥的燕子,每年都熏制红彤彤的腊肠,每年都操持一大桌丰盛的年夜饭,每年也都上山打蕨菜、挖笋、采蘑菇、摘杨梅,在田埂上跳舞拉琴漫步看烟火……每年都在重复,但心境不同,人也不同,每个重复都有它的意义所在。

陆庆屹买了很多硬盘存放四年录制的250个小时。他说:“陷入到纪录的狂热里后,就会对它产生一种情感。你会上瘾了一样一直去做,不做这件事就会有种很空的感觉。”

2014年,大姐陆庆伟罹患肺癌病逝,让整个纪录片具有了叙事性、凝聚力和崇高的悲剧感。镜头里,母亲用药水给姐姐擦脚,病服里伸出的小腿细瘦如柴,脚趾上的蔻丹涂了才不久,看得出病程进展很快。陆庆屹回忆说:“我姐姐有一段时间哮喘,没当回事儿。2014年4月份,她在视频里看着也很好。后来她自己突然跑回家,说想回来修养一阵。直到最后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病。她就是这么要强,不想让我们担忧。”

他在抽屉里发现了姐姐的日记,原来姐姐早已知晓罹癌。她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是:“好累呀,不写了。”

接下来的两个春天,欢愉的表面下多了凝重与悲怆的底色。一家人吃饭,给庆伟留一双碗筷;在坟头种一圈辣椒,防止附近的牛来滋扰;听到录像里姐姐唱“风雨兼程”,母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定。然而人被时间推着往前走。山歌依然在唱,田埂上还能起舞,父母挨坐着学习微信语音对话,笑得喷眼泪,父亲还多了新嗜好——养蜂,拿蜂蜜养峰子,一天去楼上看四五趟,母亲说:“就像去看初恋情人。”

纪录片的剪辑花了20个月。那段时间,陆庆屹闭门不出,买了一堆书,边学边剪。《四个春天》第一个版本五个多小时,后来又剪成两个半小时。

“我删掉了很多重复的画面,比如吃饭、走路;还删掉了很多漂亮的画面,我不想让它变成一个风光片;删掉了很多美食的画面,我不想让它变成《舌尖上的中国》。剩下就按照时间走,到了那个季节该做的事儿,自然而然呈现出来。”末了,陆庆屹补充一句:“时间它就在那儿雕琢着呢,生活就是被时间雕琢。没什么难的。”

小儿子的“成功”,对年迈父母没啥影响

2018年12月20日,电影《四个春天》在贵阳开启首场路演,那一天正好是陆庆屹45岁生日。放映结束,工作人员告诉陆庆屺,一会台上推来庆生蛋糕,你闭眼许愿久一点,给我们充足的拍照时间。许愿毕,陆庆屹睁眼一看,白发皤然的父母正从舞台一侧走过来。

“我本来没想让他俩来,我觉得我爸身体不是太好。后来我哥密谋,偷偷背着我请我爸妈去了。他们给我过生日,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和家人一起过生日。”陆庆屹说。他浑身发软瘫倒在地,眼泪哭湿了衣服。还是母亲扶起他说:“哎呀,别哭了,崽。”

自公映以来,《四个春天》收获美誉不断,豆瓣评分8.9,累积短评2万余条,影评800多篇。无数观众为陆家人达观的态度、真诚的劳作、审美的生活而动容。影评人木卫二说:“《四个春天》是家庭录像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度,所能做到的极佳案例。”

《四个春天》的剧照。

有观众拿《四个春天》和BBC的纪录片比较,指其缺乏震撼的视觉效果。陆庆屹说:“我拍的是纪实性的纪录片,有的时候甚至需要手机去拍。”他对纪录片的理解很朴素,“我认为纪录片本身就是你去感受你所拍摄的对象的过程,它是什么样的,你就呈现什么样的,没有什么预设。最重要的意义在于记录下来。”

也有人说陆庆屹选择性地表现了生活和睦美好的一面,隐藏了每个家庭内部必有的龃龉和纷争。面对这个问题,陆庆屹思索半晌,摊手道,家里真无纷争可言。“我妈是一个暴脾气,女张飞,六十几岁,还在街上追着小偷打,但在家里就吵不起来,我爸就是棉花一样,什么打过去都无声无息。”

与此同时,豪爽的母亲会在宴席上替父亲挡酒,或者哪怕家里只有6000块钱,也支持父亲买一架5000块的手风琴。陆庆屹说,这一切包容与支撑的基础,是两人的爱情。

《四个春天》的剧照。

“爸妈在这方面对我们的积极影响,就是导致比较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挑。一定要找一个灵魂伴侣。”陆庆屹笑着说。

陆庆屹被父母的生活所感动,自己一定要找一个灵魂伴侣。

2019年1月,《四个春天》同名图书由新经典文化策划出版。该书责编谈到陆庆屹时说:“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可以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少年人的赤诚。他会给人一种天真纯粹的感觉,这和他父母在影片和文字中流露出来的特质是一样的。”负责图书营销的女孩也反复说:“特别特别羡慕饭叔的生活状态。”

今年1月《四个春天》同名图书出版发行。

如今,陆庆屹住在北京顺义的一方小院子里,一年租金一万五。在他的描述里,日子过得潇洒恬淡,跟独山县的老家没什么区别。“我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我一个月生活费,以前是600块,现在是1000块。因为现在抽的烟比以前好了,现在抽玉溪。”

他在院子里种了200种植物,蓝白色的牵牛花爬到屋顶。陆庆屹觉得植物有神性,“它们一动不动地在那里,自己就能生长,特神。”

去年,他辟出一畦菜地,种下20种蔬菜,半亩方塘一鉴开,春耕秋收、自给自足。世外桃源的生活让人艳羡,也让人喟叹。“我自认为我是一个纯粹的人。这种东西一被媒体放大了,就好像是一个假的存在似的。实际上不是。”陆庆屹顿了顿,又说,“大多数农民都这么活。这才是中国的常态。”

《四个春天》的宣传打断了他闲逸的节奏。马不停蹄地忙完各地路演和发布会,今年过年,陆庆屹依然要回独山县的老家。

小儿子的“成功”,对年迈的父母似乎没有造成影响。他们坚信“人无艺术身不贵”,却不关心大都市里的“成功学”。他们安闲地等候时序推移、四季轮转,在日日不歇的劳作和相互陪伴中,接纳时间和变故给肉身带来的衰老。

陆庆屹希望能够多陪父母一些,他将亲手操办年夜饭,盐酸菜扣肉、清水羊肉、红烧肉……各式各样端得上台面,不负“饭叔”的称号。天井里飘落烟花或雨雪,腊梅花绽,乳燕归巢。而尼康的镜头里,大约不会有一刻静默暗淡。

《四个春天》的剧照。

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穷到喝稀粥度日,爸妈每年还要攒一点钱,春节时到镇上请一个姓傅的叔叔来给全家拍照片。

陆庆屹说:“我爸妈结婚的时候,一口锅都没有,在借锅煮饭的情况下,他们还要留着一点钱来拍照片,因为他们两个对时光就是那么留恋,就是那么喜爱生活。从小在这种氛围里,我自然也会对记录这些东西有浓厚的兴趣,因而有时候拍摄时,真的会有如饥似渴的感觉。”

出品:南都采编指挥中心

统筹:南都人物新闻工作室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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