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二十五年,被历史冠之以“盛世”的开元盛世就像是熟透的水果般,由果香四溢开始渐生腐朽。不过彼时大唐盛世中的人们根本不会想到,短短十数年后的唐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就让盛世繁华戛然而止,成为史书绝唱。

开元盛世是唐前期几代君王毕生努力的结果,而这颗果实又在唐玄宗李隆基的手上彻底绽放出它的幽邃清香。如今千载光阴流逝,我们再提起这个伟大的王朝,那个伟大的盛世,也只能从当时人的诗文经典,或者人生境遇中窥得一二。

从盛唐到中唐,安史之乱惊碎了多少人的美梦,但这之中却有一位被乱世成就的诗人——韦应物。提起韦应物,我们会想起他的《滁州西涧》,会想起他的《寄全椒山中道士》,但对于他的生平一无所知。可如果拨开历史的烟尘滚滚,你会看到一个远超你想象的韦应物。

以安史之乱为分界,前半生的韦应物高门显贵,鲜衣怒马,横行长安,无所顾忌; 后半生的韦应物浪子回头,潜心读书,为官清廉,造福一方。而从鲜衣怒马祸长安,到浪子回头成诗豪,和其他诗人相比,韦应物更适合成为中唐的注脚。

提及李唐一朝,关陇门阀和氏族大家都是绕不开的话题。因为出身,多少寒门子弟即便足够优秀,也没办法在唐朝的庙堂上争得一席之地。

所以从出身上来讲,韦应物是位一出生就已经落在寒门学子毕生也难以企及的终点上的幸运儿。《旧唐书》对于韦氏一族有过这样的描述:议者云自唐以来,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韦氏一族人才辈出,但其中论及唐诗造诣,无人能出韦应物之右。

可是,前半生的韦应物跟唐诗并没有半点关系,准确的来讲,他跟好人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从天宝十年起,15岁的韦应物就因为家族荫庇得以进入大唐的官僚体系,并成为唐玄宗的贴身侍卫。(即为三卫)

不过与其说是贴身侍卫,还不如说是陪着玄宗和杨贵妃日常逗笑的闲职。带着圣上的恩宠和家族的荫庇,年少气盛的韦应物成了长安城人尽皆知的无赖流氓。

多年以后的大唐建中三年,已经47岁的韦应物在前往滁州赴任的路上,遇到儿时旧友。世事沧海横流,韦翁老泪纵横,他提笔写下那首《逢杨开府》,诗中历数自己年少时的荒唐事:从横行霸道,到窝藏罪犯;从聚众赌博,到夜出偷欢……此时的韦应物已经是中唐诗坛响当当的顶流人物,用他自己的话来讲,那些曾经的荒唐事也就只有昔年旧友才知道了。(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逢杨开府》)

鲜衣怒马少年时,多少荒唐尽付笑谈中。如果盛世大唐还能延续下去的话,诗坛上一定没有韦应物的名字。但安史之乱的爆发,让韦应物想要放浪形骸的人生追求化为泡影。

大诗人白居易曾在《长恨歌》中说:“渔阳鼙鼓动地来 惊破霓裳羽衣曲。”正是这从渔阳传出的擂擂战鼓声,让杨贵妃的霓裳羽衣曲一朝梦碎。大唐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安禄山率众15万从渔阳起兵造反,而后势如破竹,先后攻陷洛阳,长安。唐玄宗仓皇出逃,杨贵妃身死马嵬坡,大唐也开始由盛转衰。

安史之乱毁掉了无数人的一生。

王维追求山水之乐,但长安沦陷时,投降受伪职成了他怎么也洗不掉的污点;杜甫辗转半生岁月,但安史之乱的爆发,让他毕生抱负化为泡影,仕途止于芝麻小官;对于韦应物来说,更是如此。

到处是兵荒马乱,即便是天潢贵胄也会转瞬沦为刀下鬼,更何况是韦应物呢?唐玄宗西狩出逃之后,负责逗趣玄宗的近侍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瞬间失去“铁饭碗”的韦应物终于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二十年轻狂转眼而过,年轻的韦应物习惯了混吃等死的日子,但当他发现金戈铁马震碎眼前繁华后,自己原来只是个一无所长,百无一用的废物而已。

从天堂坠入地狱的结果一般都很极端,要么从此一蹶不振,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要么静心痛定思痛,开启新的人生探索。

《史记·滑稽列传》中曾言: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从后世人送给韦应物“韦苏州”这个称号来看,他显然是位隐匿江湖之间的鸿鹄,一朝青云直上,凡鸟如何匹敌?

从唐肃宗乾元元年开始,那个横霸长安街头巷陌的无赖韦应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23岁才开始矢志读书,浪子回头的韦书生。史书上对于韦应物是如何痛改前非的经历并没有着墨,但韦应物显然是个不可多得的读书种子,当他真正将心交给圣贤书的时候,那些潜藏在他灵魂深处的意气便喷薄而出。

“焚香扫地而坐”,就在这一日日的苦读中,韦应物开始了自己的逆袭之旅。

曾经的痞气就在这一日日的圣贤书里逐渐被化去,千帆过尽,归来的韦应物终于靠着自己的才能被君王赏识,重新回归大唐庙堂。

从23岁矢志读书,到27岁出任洛阳丞,仅仅只是四年的时间,韦应物就彻底脱胎换骨,成为了造福一方的官员。

位卑未敢忘忧国。任谁也想不到,曾经鱼肉百姓的无赖地痞,如今却成了主持公道,为民请命的清官。世人惊叹于韦应物的转变,但韦应物却还在为自己蹉跎的前半生懊恼自责,更日日在担心自己才干不足的惶恐中度过。

从唐肃宗广德二年起,到唐德宗贞元七年为止,近三十年的官场浮沉里,韦应物更多的是外放的地方官,也正是在一次次的调任中,韦应物看到了掌权者看不到的江湖景象。

从盛唐到中唐,没有人比韦应物更深切感受到其中的落差;从天子近侍到外放为官,没有人比韦应物更清醒了解到帝国的沉疴。当自身的荣辱悲欢和家国的兴衰更迭融合在一起的时候,韦应物成了人人称赞的清官与诗豪。

心忧天下的人,往往心意难平。所以后世的范仲淹提笔写下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就连同时代的白居易也在《琵琶行》里夹带了“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惆怅。

但韦应物不一样,韦应物的笔下全是空灵的山水和惬意的田园。早在韦应物尚未成名的时候,中唐诗坛领袖的白居易就在《与元九书》中盛赞韦应物“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甚至预测韦应物诗文后世必然推崇备至。(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

不仅仅是白居易,就连百年后的文豪苏轼也感慨一句:乐天长短三千首,独爱韦郎五字诗。由此足可见韦应物的诗文才华有多高了。

但这千百年后的名声,于当时的韦应物又有何相干?他从七品的京兆府功曹开始做起,一路做到了从三品的苏州刺史,期间勤恳为民,廉洁奉公,让无数百姓铭刻在心。饶是如此,晚年的韦应物仍在给友人的信笺中,感慨自己才不配位,有愧百姓。(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每日三省吾身,韦应物时刻没有忘记圣人的教诲,而与此同时,韦应物的笔触也到了官场之外的江湖。

大唐文人墨客无数,但论及写雨景色,韦应物必然榜上有名。如果一定要给大唐春雨一个名字的话,我想《滁州西涧》应该是最好的注脚。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似乎什么都未着墨,但千百年前的那一场急来春雨,已经穿透历史的混沌,扑面而来。隔着密集如织的雨幕,我看到溪涧那边,韦应物正撑着纸伞,静静看着水中的小船默然发呆。

还记得前两年在网上大火的那首诗吗?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其实这首诗的原作者就是韦应物,原句应当是“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千载历史悠悠,韦应物早已随着那场春雨长眠,就着一壶美酒,我们细细品读韦应物留下的诗文。随着美酒入喉,那些如画的诗文便在我们眼前重演了。

那一刻,我们也在此天此地中,与韦应物相逢,并与他浅浅抿上一口美酒,道一句: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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