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位出道”的“镇魂少女”可能是今年夏天网络上最热闹的现象之一。

这个因劣质网剧《镇魂》产生的群体擅长“抠糖产粮”,有“镇魂女娲”之称;所到之处实行“三光政策”:与主演白宇、朱一龙有关的饮料浴液杂志被买光,配饰服装被抢光,主演过往及交际圈被扒光,因此又名“镇魂女鬼”。

作为社会现象的“镇魂女孩”和网络偶像女团选秀综艺《创造101》选手王菊粉丝“陶渊明”有异曲同工之处。王菊唱跳实力一般,无法以技服人,却凭借表情包赢得“菊势”。网络剧《镇魂》原著耽美加神话两大受限类型经过影视化改编之后无甚可取之处,不能凭质量赢人,只有主演的几分表演能上秤卖上二两。科班出身的两位主演入行多年,履历作品丰富、仓大粮足,经得起洛阳铲掘地三尺精挖细刨,为粉丝们的表情包创作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表情包的泛滥推高网络剧的热度。6月13日《镇魂》播出,粉丝开始创作表情包,6月19日朱一龙早期拍摄的数字电视电影《猎野人》被网友发现,次日两位主演第一次在微博斗图,7月3日主演参加《快乐大本营》录制,再掀新一轮表情包创作热潮,《镇魂》的网络热度继续升温。

然而,热闹背后是网络剧堪忧的质量和并不理想的播放量,两位主演登上湖南卫视王牌综艺节目《快乐大本营》尽管制造了蔚然壮观的街头追星场景,但实际收视率只维持在这档节目的平均水平,甚至比前一期还有所下降。和曾经盛况空前的“菊势”一样,网络剧《镇魂》及“镇魂女孩”的热闹景象背后,是表情包在互联网病毒式传播的结果,表情包带来的注定是一场少数人的狂欢,其兴也勃也,衰也忽也,如夏日焰火般短暂。

网络剧《镇魂》网络趋势图。

表情包是网络迷因最典型的形式之一。所谓“迷因”(meme),又译米姆、弥、迷米、弥母或模因,源于希腊语英文转写mimeme,本义是模仿或复制,牛津英语辞典的解释是“以非遗传的方式(如模仿)传递的文化元素”。将迷因视为“具有传染性和遗传性的文化信息单元”观点可以追溯至上世纪二十年代早期器官组织记忆研究,当下公认的“迷因”概念是由遗传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在代表作《自私的基因》中提出的。道金斯创造并使用迷因初衷是为了在基因遗传以外延伸演化的概念,以生物学演化规则类比文化传承的过程,他认为迷因作为承载文化观念、符号和实践的基本单位,可以通过文字、语音、仪式或其他可模仿的现象从一个意识主体传递到另一个意识主体那里,并由此构建一种文化发展和变化的进化模型。在这一模型中,思想、知识和其他文化信息通过仿制和传递得以复制,迷因就是文化领域的基因。

互联网出现后,因其高虚拟性、强交互性、易接入性,成为迷因自我繁衍和传播的理想场所,迷因在互联网上展示了强大的自我复制能力和传播能力。网络迷因包括文本、图像、热搜词汇等形式,作为流行观念在互联网上突然出现、快速传播,是互联网文化的基因,既构成了互联网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创造着新的表达方式。

《镇魂》表情包(部分)。

在这个大多数人自称“肥宅”且患有社交恐惧症的时代,表情包弥补了远程交流屏蔽面部表情所带来的语言情感缺失,一定程度上纠正了单纯使用语言时可能引发的歧义,并使对话变得生动有趣。事实上多数表情包都因“有趣”而永垂不朽、长存网络。帕德里克·戴维森在收录于《社交媒体读者》集刊中的《网络迷因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Internet Meme)一文中指出,“有趣”是决定表情包成功与否的唯一因素。表情包定格快乐,经由网络传播,通过形象最大程度上消解了文化、智力认识水平所带来的差异,因此能够以最短的时间吸引更多的人。

《镇魂》表情包几乎没有什么理解门槛,即便没有看过网络剧也能从这些搞怪的表情和场景截图中寻得一点开心,这又间接激发了模仿行为。2003年中国国情网的一项调查表明,超过半数的被调查者会因“有趣”使用网络语言、模仿网络行为,三分之二的被调查者会尝试网络上流行的新动作、学唱网络流行歌曲。模仿是习得新鲜事物手段,同时也能帮助个体迅速融入到群体中,模仿、致意对于影视作品来讲,是创造辨识度、与特定或多数观众进行沟通的方式。通过模仿某个特定(虚构或真实)人物的动作、口头禅等,可以增强熟悉程度、增进彼此的关系,因而模仿是具有社交功能的。因此,指向特定符号源头的表情包能够在短时间内聚集数量庞大、情绪表达单一化到可以用“哈哈哈哈”和“啊啊啊啊”概括的“镇魂女孩”。

《镇魂》沈巍饰演者朱一龙。

但是,作为网络迷因的表情包也有其局限。迷因在出现伊始是带有新鲜感和强烈愉悦刺激的,能够快速地激发传播和复制行为,但随着时间流逝,传播和复制速度会减慢。这是人类享乐适应技能所决定的。享乐适应遵循心理物理学上的费希那定律,即一个刺激出现后能够带来一定程度的愉悦,但日后需要更强,更多的刺激才能带来与初始相同程度的愉悦感。这种心理机制是人类进化过程的一部分,它有助于人类不满足于现状寻求和探索新鲜事物,同时也决定了大多数网生现象都将是昙花一现的狂欢景象。曾经的“菊势”如此,如今的《镇魂》也是如此。

随着剧情的展开,改编后的“社会主义兄弟情”单一叙事线已经无法支持《镇魂》的新一轮传播,网络剧播出过半后,后半程的热度多数是由主演暴涨的人气带动的。两位主演不断在戏外接采访、做直播、搞活动、接商业推广,不断提供新鲜刺激,才得以勉强维持。但两位主演作为构成网络迷因的最重要组成部分,其热度也并不会从根本上解决网络迷因的先天困境。大规模的传播引发的高曝光率容易形成重复刺激,更容易形成审美疲劳,从而加剧迷因消退的速度。

无论是基于简短有力的拉票口号还是生动有趣、无理解门槛的表情包,但凡基于迷因生成的互联网生现象似乎都无法摆脱其自身局限,呈现出兼具爆发与速朽双重特征的狂欢态势。人们之所以对爆发式的狂欢充满好奇,并不是针对迷因的特性,而是因为迷因不可被刻意制造,自有轮回。

表情包创作类似于米歇尔·德赛都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描绘的受众消费性生产行为,受众对生产者所生产的符号进行消费,通过使用符号来展示自己,同时又对这些符号赋予完全不同于他们被迫接受的符号所指,因其不能完全脱离既有的生产秩序,只能通过消费性生产的过程来避开这个秩序。文化的消费者通过在使用符号的同时,借助已有的词汇和语法来构造个人的语言,通过消费符号来重新占领有社会文化生产部门所布置的空间,构成“反规训的网络”。无论是之前的“菊势”还是现在的“镇魂女孩”,都是对既有的被生产的符号重新赋予含义,从而逃避被既定文化生产秩序的规训。

网络小说《镇魂》属于耽美类型,影视化改编过程被迫删去同性恋情、神话设定等关键情节设计,转化为一个关于“守护”、“邪不压正”的“正能量”故事,但接受和意义生产的环节却无法被控制。在现行的文化环境下,大众想要自己生产文化产品几乎是不可能的,因而只能被迫在消费环节发挥自己的主体性和创造性。

借用角色名“赵云澜”、“沈巍”形成的网络语言。

“陶渊明”和“镇魂女孩”其实是被主流文化所排斥、压抑的群体,当合理的文化诉求无法直接得到满足,同时又缺乏反抗不合理现状的途径,包括表情包在内的迷因成了夹缝中生存自我表达的唯一出路。但这种基于亚文化产生的消费性生产仍然只能停留在亚文化层面,一旦进入主流文化视野,即将面临变味或是被既有主流文化受众排斥的境遇。王菊离开《创造101》舞台之后瘦了回去,融入到了她曾经扬言挑战的“白瘦美”统治的主流审美世界;《镇魂》相关元素频繁出现在社交媒体的热门搜索栏里,也诱发了一些排斥的声音。网络迷因终究没能像基因决定人体一样,决定网络文化的形态和命运,从当下网络迷因兴起和衰亡的速度上看,它更趋近于病毒,迅速扩散又可以被主流文化吞噬、扼杀。

网络迷因的消费性生产模式决定了它无法在严格管控下被有意创造,依赖固定模式催生的营销手段无法产生病毒式传播的文化载体,并促成互联网狂欢现象。与此同时,受制于迷因的固有特性和消费性生产的深层次动机,狂暴的欢愉注定走向狂暴的终结。“镇魂女鬼”大多将随着网络剧的谢幕重新投胎,融入到新一轮的互联网迷因狂欢与消费性生产中去,一起飞行,跨越时间,没有人守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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