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陆信信发文安利说,通过诗词中最风流惬意的外号“郎”,蕴含着某种假惺惺的敬慕和某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自豪感和自信,同时也隐藏着男人对女人的赞美和欣赏。

其实伴随着“郎”常常出现的,还有一个字,那就是“娘”,而且常常是“X郎”对应“X娘”,像我们最为常见的就是檀郎和谢娘,尤其伤春伤别已经成为基本主题,檀郎与谢娘的对应关系也成为了固定搭配。

唐宋词中的檀郎与谢娘,就彷佛中学英语教材中的李雷和韩梅梅,或是大明和玲玲。

“檀郎好联句,共滞谢家门”“应倾谢女珠玑箧,尽写檀郎锦绣篇”“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

檀郎和谢娘作为男女情侣的称名,如此地不约而同,如此地高频率出现,显然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现象和词学现象了。

当然,除了檀郎谢娘,诗词中男性情人往往会是刘郎、阮郎、萧郎等,女性情人也可能是萧娘、秋娘。

这种现场在文学中其实并不少见,一些固定搭配的类型化人物总是在各种同类作品里出现。比如张龙、赵虎,在我们较为熟知的包青天相关作品中就是两位随从的名称。

而《水浒传》则直接描述押送杨志的公人为“差两个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张龙、赵虎”,也可见这种搭配早已约定俗成,作者甚至懒得杜撰、信手拈来。其他如《三宝太监西洋记》、《喻世明言》中也均有两位随从形象。

又如衙役中的董超、薛霸,在宋元话本《简帖和尚》、元杂剧《包待制智赚灰阑记》、明代小说《三遂平妖传》中都曾出现过,而在《水浒传》更是出现两次,一是押送林冲刺配沧州,而到了六十二回,押解卢俊义的还是他们两个。因为两次地点的不同,作者还特意不吝笔墨解释为何董超、薛霸从开封到了大名府,正是因为董超、薛霸已经成了衙役的通名。

更为典型的是说媒的王婆。宋元以来的小说戏曲中,媒婆几乎都姓王。在宋代的《京本通俗小说》中,道是“元来那婆子是个撮合山,专靠做媒为生”, 王婆的媒婆身份就基本确定了。

元杂剧中很多都有“隔壁王婆”,不过都是路人甲,对推动剧情的作用不大。但是到了《水浒传》中,王婆就不仅是媒婆,也有皮条客意味了。到了晚明,“三言二拍”中王媒婆的形象愈见稳定,简直成为了研究中国古代婚姻现象的不可回避的人物。

那么它们是有具体的指向呢还是泛泛的类名化的人物?这种用法为什么不会出现孙郎或是李娘?这郎那娘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文化意义和审美意味,使得看到它们就会涌起美好而优雅的联想?

01 被不约而同提到的谢娘究竟是谁?

许多类名及形象,在最初产生时确实来自特定典故,但是在诗词创作发展过程中早已形成特定的人物意象,与原先的典故几乎没有联系。很多常见注疏往往含糊笼统,不得要领。其实,谢娘的形象流变,在唐宋词中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面:

其一,在晚唐以前的诗中,谢娘与谢道愠渊源较近,这一形象的基本内涵是才女或大家闺秀。比如韩翊《送李舍人携家归江东觐省》:“承颜陆郎去,携手谢娘归。”诗中以三国时怀橘孝亲的陆绩代指友人李舍人,而以谢娘代指友人的家眷。可知谢娘在当时尚为美称, 而这种用法在晚唐以后是不可想象的。

或者称作“谢女”,比如刘禹锡《柳絮》:“萦回谢女题诗笔,点缀陶公漉酒巾”,题名“柳絮”,显然指咏絮才女谢道愠。李绅《登禹庙回降雪五言二十韵》:“麻引诗人兴,盐牵谢女才”,咏雪而提及“盐”字,这里的谢女当然也是指谢道愠。

也有称“谢家”,多出自咏赞朋友家中园林的诗文中。“谢家别墅最新奇,山展屏风花夹篱”“谢家门馆似山林, 碧石青苔满树阴”“芳菲迟最好,唯是谢家怜”,都是借东晋的名门大族谢家来比拟友人之家。可见此时谢娘和谢家的含义均为褒义。

其二,到了晚唐诗中的谢娘或谢家,往往指妓女与妓院。如罗虬《比红儿诗》:“谢娘休漫逞风姿, 未必娉婷胜柳枝。”杜红儿、柳枝皆为妓女,谢娘显然也是妓女。唐彦谦《离鸾》:“庭前佳树名栀子,试结同心寄谢娘。”因为诗中有“尘埃一别杨朱路,风月三年宋玉墙”,可知谢娘是一位风尘女子。又如刘沧《代友人悼姬》:“萧郎独宿落花夜, 谢女不归明月春。”萧郎、谢女已成固定搭配,也隐约透露了谢女的平康女子身份。

但是,谢娘或谢女隐指妓女,未必就如当下诗词选本所称, 是因中唐名妓谢秋娘而起。宋代吴正子考证,晚唐诗中的谢娘出处,是从《晋书•谢安传》所载谢安携妓游东山的轶事而来,“安虽放情丘壑,然每游赏,必以妓女从”。如李白《忆东山》:“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皮日休《奉献致政裴秘监》:“黄菊陶潜酒,青山谢公妓。”都能明显看到它们与这一典故的联系。

其三,唐宋词中的谢娘,已经与才女谢道愠和谢公妓渐行渐远,而主要作为恋人或意中人的类名出现。如温庭筠《更漏子》:“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孙光宪《浣溪沙》:“桃杏风香帘幕闲。谢家门户约花关。”这些都没有暗示谢娘的妓女身份,就词本身来看,它们突出了谢娘之美和她的惆怅心绪。

最突出的是韦庄《浣溪沙》“……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既写出了谢娘如花美貌和超凡脱俗气质,也烘托了她明艳而温馨的形象。而温庭筠《河渎神》“谢娘惆怅倚兰桡”,孙光宪《河传》“谢家池阁,寂寞春深”等,都属于对面着笔,两面兼写,既写出了谢娘的惆怅与寂寞,也写出了才子词人的多情与相思。

到了这一时期,谢娘作为一个名字,她的个体符号意义已经几乎消失了。我们将唐宋词中出现“谢娘”之处换作“美人”或“玉人”,都丝毫不影响词意的解读,反之亦然。谢娘只是象征一个年轻、美丽、惆怅的女人,一个男性心目中梦魂萦绕渴盼见到的恋人。刘熙载《艺概》说:“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绮怨是晚唐北宋词的基本调性,同时也可以作为谢娘形象的审美特征。

02 说说檀郎、阮郎和萧郎?

与谢娘对应,唐宋词中女性的恋人往往是檀郎、潘郎、阮郎、刘郎、萧郎等。檀郎原指美男子潘岳,因他小字檀奴而称檀郎,但潘郎虽然也指美男子,却因为《秋兴赋》的“潘鬓”而有了年华已逝的另一意象。而刘郎、阮郎本来都出自刘义庆《幽明录》所载刘晨、阮肇入天台山的故事,但是刘禹锡诗中强项不屈的“刘郎”也使得刘郎含义更为复杂。相比而言,檀郎、阮郎和萧郎的意蕴更为单纯。

其中,檀郎和阮郎同样作为词中女性相思相恋的意中人,但是却又有着微妙的区别。檀郎似乎总是在恋人身边朝夕相处、风流调笑的“暖男”角色,而阮郎则因袭了传说中的冶游元素,始终是一个漫游不归、春尽不还家的荡子形象。

首先看檀郎的形象:“佯弄红丝蝇拂子,打檀郎”“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又成娇困倚檀郎”。他的形象是相当统一的,已经和潘岳没有什么联系,而是一个情郎,一个供女子打情骂俏、撒娇卖嗲的意中人。尤其有李煜珠玉在前,后来的檀郎词往往受其影响,尤其是邓肃《临江仙》“佳人嗔不语,劈面噀丁香”,张孝祥《浣溪沙》“壁间闻得唾茸香”。

相比而言,阮郎的形象出自于刘晨、阮肇入天台山的游仙故事,所以在唐宋词中仍保留着漫游忘归的原始基因。比如“唯有阮郎春尽,不归家”“阮郎何事不归来,懒烧金,慵篆玉”“又见辞巢燕子归。阮郎何事绝音徽”,更有晏几道《阮郎归》:“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这些词中,阮郎都是漫游不归的荡子形象,一去不回家的总是阮郎,换成檀郎却不合适。

而萧郎为何能成为美男子情郎的类名,很可能出自刘向《列仙传》所载萧史和弄玉的浪漫爱情传说:“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如唐诗“凤管鹤声来未足,懒眠秋月忆萧郎”,宋词“宴罢瑶池,御风跨皓鹤。凤凰台上,有萧郎共约”,提及萧郎时都与凤凰台或箫声为伴。

在唐宋词中, 萧郎颇与阮郎相近, 也是女性伤别与怀思的情郎形象。如“谁知春思如狂。忆萧郎”“碧玉阑干白玉人。倚花吹叶忍黄昏。萧郎一去又经春”“自是萧郎漂泊,错教人恨杨花”……这些都是思妇怀人之词,抒情主人公是思妇,萧郎只是其怀思的对象。而同样是远游不归的情郎形象,这些词中的萧郎和阮郎是可以互换的。

03 为什么总是“檀郎谢娘”成CP?

檀郎谢娘,只是唐宋词中最为典型的一对情侣形象,自然也有阮郎潘郎,或是萧娘秋娘,但为何都限于这几类名称,难道仅仅是因袭最初的典故而不管词义变更,始终沿用这些名称?

以萧娘为例,她和谢娘在唐宋词中同样作为美女情人的类名出现。如孙光宪《更漏子》“听寒更, 闻远雁。半夜萧娘深院”;晏殊《采桑子》“管咽弦哀。慢引萧娘舞袖回”;周邦彦《浣溪沙》“不为萧娘旧约寒。何因容易别长安。预愁衣上粉痕干”;康与之《应天长》“肠断萧娘, 旧日风帘映朱户”。

极为特殊的是在杨巨源《崔娘诗》中,“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为何题名《崔娘诗》,却写“萧娘”?经考证,它出自元稹的《莺莺传》,“潘郎”和“才子”明指张生,潜指元稹,“萧娘一纸书”则指代崔莺莺所写的情书。

但为什么不用崔娘?而且历史上的才女还有很多,比如至少在唐代以前,就有既浪漫多情又有文采的卓文君,继承其兄班固之志续撰《汉书》的班昭,长篇《悲愤诗》的作者蔡琰,卓有成就的女诗人左棻和鲍令晖,作回文《璇玑图诗》的苏蕙等等。可是在唐宋诗词中并没有形成班娘、蔡娘、左娘、鲍娘之类的类名。

尤其是卓文君,既有司马相如“凤求凰”的风流韵事,又有《白头吟》诗的附会传说,还有苏蕙,既有织锦回文的《璇玑图诗》,也有与丈夫窦滔因缘离合的爱情故事, 这都非常适合拿来打造美女恋人形象,可也没有形成卓娘、苏娘的类名。

这可能不是历史才女的原型问题,而是姓氏音韵的声情问题。唐宋词是歌词,是音乐文学,尤其注重声韵效果。

像谢字、萧字,为小口形、细声韵,其音轻柔圆润,听其声即有要眇宜修之美感,即可感知其窈窕淑女的温婉形象。

这不是哪一位诗人的发现与规定, 而是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约定俗成的结果。

##2021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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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孙嘉婧、黄泓

观点资料参考:《宋词之美》,张仲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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