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朋友锌邀请,秀读了一会儿。9月份去宁波出差,去看了遂清故居。

苏青故居在机场大道与鄞县大道交叉口的冯家村。在高楼中间,这个小村是一个并不亮眼的存在。如果不是宁波的文保专家杨古城先生手绘的一张地图,以婚俗博物馆作为参照,这个地方还真不好找。

杨古城先生的手绘地图

冯家村原住民有两千多人,而外来人口已经超过了一万两千人。村子附近,有雅戈尔服装的园区,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要在这里谋一份生计。

冯家村入口

苏青的祖父与伯父们的宅子,还保有着旧貌。但是苏青的父亲冯松雨所分得的位于边角处的房屋,已经渐渐被新搭建的水泥构件吞噬。

冯家的老房子

苏青童年的住处仅留片瓦

老宅前那座桥,仍然叫做“浣锦桥”。流水依旧,但桥已不是百年前的样子。

重建的浣锦桥

冯家村的表面,已经看不到苏青的影子。

只在村委会的小楼上,有一间“敦本馆”,其间张贴了苏青以及其他本村过往名人的图片与资料介绍,以及,这个村庄的教育沿革。

敦本馆里的苏青蜡像

2

“这是乱世。”

1945年元宵节,张爱玲倚在公寓的阳台上,望向远处的黄昏——胭脂红的满月,挂在高楼的边缘。

她在《我看苏青》中写下了这一句。

苏青

这是乱世。这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滩的底色。苏青与张爱玲,就生活在这乱世之间。

不过,这样的黄昏中,仍是上海辉煌且有情调的时光。后来的诸多回溯,不过仅捕捉到了一丝旧日的浮光掠影。

南京路上的四大百货公司人头攒动;24层的国际饭店矗入云端,进出不同的人,也隐蔽着不同的故事;大光明戏院的霓虹闪烁着靡靡的狂欢。

弄堂里,则是波澜不惊的日常。太太们闲来无事,结结绒线;写字间走出的先生,却不急于回家,约了另外的女子,流连于影院、咖啡间,甚至,更为温柔的去处。

只是,一个人有一个人心里的惊心动魄。

黄昏来临之前,公寓里还是热热闹闹的。张爱玲与苏青有一场对谈,对谈成文刊登之时,曾为编者加了一则前言,其中说到,苏青与张爱玲是“当前上海文坛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

如果不翻翻黄历,很难发现,张爱玲发“乱世”之慨的黄昏与她和苏青的对谈,其实是同一天——1945年2月27日。这天,正是元宵节。

3

许多年后的今天,人们知道张爱玲,却不怎么知道苏青。而在1940年代,两人是孤岛上海同时闪耀的文学双子星。

张爱玲说,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的人”。如同《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若是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她便兴兴头头迎来送往。

无论苏青是一个女学生,一个媳妇儿,一个母亲,还是一个编辑……总能保有这兴兴头头的气象。

正是“乱世”,给小人物带来生存的艰难,同时也制造着一些生命的机缘。

在《续结婚时间》的代序“关于我”中,苏青提到,上海沦陷之后,“所谓正义文化人早已跟着他们所属的机关团体纷纷避往内地去了,上海虽有不少报章杂志,而写作的人数却大为减少起来,我试着去投稿,自然容易被采用了。”

如果不是乱世,苏青该是沉浸于日常生活的算计和料理,当一个扎扎实实的世俗意义上的小女人吧。

苏青与丈夫、孩子的合影

“我知道买小菜应该挨到收摊时去塌便宜货,一百钱鸡毛菜可以装得满满一篮子了。

我也知道把人家送来的沙利文糖果吃完了,纸匣子应该藏起来,以后有必要送人时只要到小糖果店里去买些普通货色来,把它们装进沙利文匣子便是了。

有时候我上公司里去剪些衣料,回来以后再不把扎着的彩色绳子一齐剪断,只同林妈两个小心地解开来,绕成小线团放在一格抽屉内,再把包纸也铺直折好,慢条斯理的,一副当家人腔调。”

本来,苏青就有着这样禀赋。

比如她说“送礼”,虽是抱怨作为主妇的麻烦,言语间却是精于计算, 处处周到。

民国时的日常物件

她说,公婆生日要送参窝银耳,小姑小叔生日要送书包钢笔,妯娌之间更是少不了礼尚往来,四亲八眷、新交固知、上司下属——婚丧嫁娶,阳寿阴寿,生儿育女,乔迁出行……

因此,作家王安忆找到了这样的苏青:

在那个飘摇的孤岛上海,她只有将人生看作一件实事,是必要的任务,既然不可逃避,就要负起责来。还有以后的许多飘摇不定,都是凭这个过来的;不谈对上帝负责,也不谈对民众负责,只说对自己,倒是更为切实可行。在这个城市里做市民,是要有些烈士的心劲,不是说胸襟远大,而是说决心坚定,否则就顶不住变故的考验。苏青是坚持到底了。作为一个作家,她是从文坛上退场,默默无闻,连个谢幕仪式都没有。可作为一名市民,她却不失其职,没有中途退却。(王安忆,《寻找苏青》)

旧上海风貌

4

苏青可是金牛座?

读一读苏青,很容易生出这样疑问。

网上查看她的生辰:1914年5月12日。果然。

按星座对号入座,是一种游戏,只是,对照苏青,又觉得多少人生未来,都是性格使然。

苏青不容许自己的日常有丝毫空白。因此,她要时刻有所依仗,依仗写作,依仗丈夫,依仗另外的男人……

1930年代中期,苏青开始创作,其时,不过是为了打发少奶奶生活的寂寞。

若不是与李钦后离婚,她大约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若不是生活所迫,她大约也不想成为一个作家。

然而,命运总叫人无计可施。离婚后,苏青须以手中之笔养活自己与孩子们。

她写女性的寂寞,婚姻的漏缺,小人物的挣扎……其实写的都是自己,她隐匿于那些故事的背后,抒发着一个谋求独立,却仍旧囿于时代的女子的愤懑。

谋生又谋爱。

但对苏青而言,哪一样都来得不怎么畅快。

且说谋爱——从《结婚十年》到《续结婚十年》,足见,她奔忙于谋爱途中,却无一修成正果。周旋于不同的男子之间付出、失落,得到的终究不是自己最想得到那一样。

苏青

学者黄恽说她:“《续结婚十年》里的苏青,往往夜来顺受,白天里却要拿出自己的尊严来,在这个男性身上扳回一局”。

苏青与胡兰成如此,与周化人如此,与姜贵也是如此。

苏青要寻找的人,如同她在一首《晚菊》里咏叹的那样——

憔悴秋光独损神,惜花心事几人真。渊明去后知音绝,寂寞东篱对野人。

陶渊明在她的幻想中,是一个持杯在手,与友人谈论不休的潇洒文士。然而,他照旧有着俗世的“飘飘然,欲进又不敢”。

当然,生活的本身远远复杂于小说,从《结婚十年》到《续结婚十年》,苏青不过是截取了其中的片段,又隐藏了不可告人的部分。

5

苏青有一篇《归宿》,既没有收入《浣锦集》,也没有收入《饮食男女》,那么,这篇文章必然不会写于1945年之前,看其中人情物景,大约发生在1946年冬天。

此时,苏青正值盛年,却深陷不由己的“暮年”。时局变幻,身边人等,次第消散。

《归宿》写某一个冬日,母亲来上海。

苏青想留母亲常住,而母亲仅是怀揣了一个酝酿许久的嘱咐。

一个夜晚,苏青梦起。母亲问她:你告诉我,你不会再嫁人吗?

苏青何曾不想嫁。只是置气于母亲的絮叨,便说,那不嫁好了。

原来,来上海之前,母亲已在家乡的湖汇山买了一块坟地,阔大,又得风得水。待回乡,她便会写一张遗嘱,叫儿子将在替他们做坟时,为苏青留一方空地。到时,母女可永远做伴。

苏青不以为然,等自己老死湖汇山,怕是母亲已到别处投胎了。

唯有一支笔是给她安慰的。

正因如此,无论湖汇山水,是否有她的埋身之处,苏青自信湖汇山外总有自己葬身之地,她想,自己的墓碑会大书:文人苏青之墓。

然而,只有站在后来时代的人,才知道,几十年后,湖汇山与苏青,都已是别一种山高水遥。

1982年12月7日,苏青在上海去世。几年后,她的骨灰被带往美国。

苏青与张爱玲,最终殊途同归。只是,一个在逝后,一个在生前。

6

《今生今世》中,胡兰成说尽自己与张爱玲的情愫,对于苏青,只道:“原来冯和仪又叫苏青,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

而翻遍张爱玲的《小团圆》,不过是一句:“文姬说外界传你们走得近。”

文姬就是苏青。

《续结婚十年》中,苏青写尽了当时上海的文人样态,却没有张爱玲的影子。要知道,苏青是多么喜欢以小说来影射自我与周遭的友朋。

1945年初,张爱玲还公开说,女作家之中,她只读苏青,且乐于与苏青相提并论。

那么,她们之间,为什么在后来却不相提及?

由种种迹象可知,1946年春到1947年之间,苏青与张爱玲,已经由闺蜜走向陌路。如果开始不是密友,如张爱玲这般聪明,便不会在《我看苏青》中说出:“我认为《结婚十年》比《浣锦集》要差一点。”

近年来,已有诸多考证二人关系的文章显示,造成这个局面的关键人物,就是胡兰成。

三人的关系中,应该是苏青先知道胡兰成,胡兰成又认识苏青,而苏青是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牵线人,后来,胡兰成与两位女作家都发展了更“进一步”的关系,而且苏青早于张爱玲。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婚事,不过是自己写了一纸婚书,希望“岁月静好”。他们的恋爱,在抗战胜利之前,基本是保密的,苏青并不知情。

1945年秋,胡兰成辗转于浙东各地避难,他与张爱玲的恋情开始曝光。

作家黄恽在《缘来如此》中写道:当苏青了解到张、胡的恋情之后,苏青心里必定会有我不如张之感,那么最好的报复就是:我用过了,很无能,不屑再顾,由你拿去的不过是我的唾余而已。

《续结婚十年》出版于1947年2月,其大体的写作时间应该在1946年。

于是,在《续结婚十年》中写了“黄昏来客”,以谈维明来影射胡兰成。

7

苏青终究只是在《结婚十年》与《续结婚十年》中走完自己的一生。

《结婚十年》初版(来自网络)

活到69岁的苏青,苍老于35岁。

而后,在迈向盛世的曲折中,日渐枯萎。

人生后半程,苏青又做回了冯和仪,那一身旗袍,湮没于蓝色的人民装之间。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与张爱玲齐名的作家苏青,以及《结婚十年》与《续结婚十年》里的女子苏怀青,日渐隐于大上海的乱世风云。

在《结婚十年》与《续结婚十年》中,苏青写苏怀青,如同是看一场自己的戏。那些故事都取材于苏青自己的生活,她将身边的人一一排进小说,让他们痛快地出演了起来。或许正因为她在小说中用尽了自己的日常,她的散文,更像评论,有一派敢言的气魄。

苏青与张爱玲曾有这样一番对话——

苏青:“总觉得要向上,向上,虽然很朦胧,究竟怎样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你想,将来到底是不是要有一个理想的国家呢?”

张爱玲:“我想是有的,可是最快也要许多年。即使我们看得见的话,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

苏青:“那有什么好呢?到那时候已经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了吗?”

在乱世里,有对盛世的未知。她们无从预料,未来留给乱世而来的人,究竟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对,就是寄人篱下。苏青一生,品尝无数次。只是,最后那一次,竟然如此漫长,且挣扎无果。

还好,她总算兴兴头头地活过。

(部分老照片翻拍自冯家村敦本馆)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