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普宰
我们的乡村是苦难的历史、乡村的苦难,甚至是乡村的鬼也遭受的痛苦。
小时候的乡村,记忆中的夜晚总是黑漆漆的,而且还特别漫长,特别是冬季,吃过晚饭,夜色笼罩下的村庄一片寂静,偶尔,有一两声犬的吠叫,很快又被夜色淹没。这时,我本家一个叫二哥丢下饭碗后,常常会来我家串门。
二哥其实仅比父亲小几岁,小名叫“模糊”,我们都叫他“模糊哥”。他和父亲唠嗑的话题常常就是乡村的鬼故事,而且,这些故事都发生在我们村子里或周边的村子里。“模糊哥”和父亲在煤油灯下唠嗑时,我就躺在父亲的怀中,煤油灯的灯芯忽东忽西忽明忽暗地跳动,我支棱着两个惊恐的耳朵,那些身边的鬼故事常常让听得心惊胆战。我既想听又怕听,有时候一泡尿憋得实在受不住了,又不敢让父亲陪我出去撒尿,只好胆战心惊地推开门,站在门槛上对着院子就开始撒尿。夜伸手不见五指,又寂静得怕人,一股冷风迎面吹来,好像一个小鬼就随着这股冷风无声无息地飘到了我身边,淅沥沥的尿滴还没干净,就急忙转身把门掩上,直到重新躺回父亲的怀中,心里仍咚咚咚地吓得很长时间不能平静。
在我们村的西边一公里外,有一个乱葬岗,埋的无主坟、孤寡老人的坟起码有近百个,“模糊哥”说,那个地方“紧”的很。一个夏天的中午,“模糊哥”说他赶集回来的晚,正当晌午,路上空无一人,只有白花花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模糊哥”骑着他那辆“二八”飞鸽牌自行车,经过乱葬岗,看到我们村死去多年的老歪正坐在路边的水沟旁叼着烟袋抽烟,老歪笑眯眯地看见“模糊哥”,忙给他打招呼。“模糊哥”说他看到老歪一点也想不起村里这个人早已经死去多年。老歪说他走路走累了,要歇一会,“模糊哥”说要不你坐我车我驮你一段路?老歪也不客气,站起身屁股一抬,就坐在了“模糊哥”的自行车后架子上。自行车后边驮了一个大男人,“模糊哥”竟然不觉得沉,当时他也没多想,路上老歪还问“模糊哥”抽不抽他的旱烟袋,“模糊哥”说旱烟太辣了,那味道他享不了。
一里多地,说快也快,到了村口的岔路口,“模糊哥”对老歪说,该下了。老歪家在村南,“模糊哥”家在村西,这个岔路口是各自回家的最近一条路。没人回声,“模糊哥”一扭头回看,自行车后空无一人。“模糊哥”一下子吓出一身冷汗,此时,他才想起,老歪已经死去多年,就埋在乱葬岗上。
“模糊哥”对父亲说:老歪还记得我对他的好呀,他是想我来看我了,他没有害我的心,看来,人还是多做善事好。老歪活的时候家穷,一生没能娶妻,家里没有个做饭的,经常做一顿饭分两顿吃,有时候喜欢蹭饭,因此村里人都不爱见老歪,偏偏老歪能和“模糊哥”说在一起。“模糊哥”也不嫌弃老歪,老歪到“模糊哥”家蹭饭的次数就特别多,每次赶到饭点,一看到老歪来了,“模糊哥”就对老歪说:锅里有,自己去盛。“模糊哥”常说:老歪来了,无非是均给他一碗饭,农村的饭,稀一点,稠一点,填饱肚皮都行,也不缺他这一碗饭。
贰
我们村后边一条水渠,我们叫“后大沟”。
解放家乡南阳的时候,我们村是宛东战役的主战场,最后,国民党军队被解放军包围在我们村,一场战争打下来,村后的“后大沟”里填满了士兵的尸体,至今,有时候还能从沟里挖出死人的头盖骨。紧连着“后大沟”不远的地方,有一块明显高出周边土地的一道岗,我们叫“高土岗”。
“高土岗”有方圆十几亩地,里面长满各种杂乱的树木和藤本植物,即便是夏天,里面也阴森森的凄冷,村里人夏季热得无处躲藏,也没人去“高土岗”乘凉。说来也怪,在村里边四处乱拱的猪,四处啃草的牛,走到“高土岗”也常常绕着走。
一天接近黄昏,村里的“日冒”家的猪到了该喂食的时候,却反常地不见回来,他找遍村子,也没见到那头大黑猪。
“日冒”从小跟着他妈从四川一路逃荒,来到我们村后,“日冒”的妈嫁给了我们村的老光棍“甜瓜”。
“甜瓜”认为天下最好吃的水果就是甜瓜,他的口头语是“好地不用犁,好吃不如甜瓜。”因此,落下“甜瓜”的外号。“甜瓜”种的责任田每年都产量都最低,人也最穷,一辈子更是也没能吃上几个甜瓜。直到50岁,“甜瓜”变成了“老甜瓜”还一直单身,后来遇到“日冒”和他妈,一下子老婆也有了,带来的儿子也十多岁了。
十多岁的“日冒”知道“老甜瓜”并不是他的亲爹,有时候与“老甜瓜”说话,嘴里不干不净,到“日冒”长到20多岁还没能娶上老婆,心里有点急,就更加对“老甜瓜”不敬,认为他娶不上老婆都是“老甜瓜”这个老不死的造成的。
“日冒”找到“高土岗”的时候,恰巧碰见村子里的“小辫”割草回来,“小辫”告诉“日冒”,他刚才好像看到他家那头大黑猪钻到“高土岗”里去了。
一头猪就是一家的钱罐子,“日冒”一向天不怕地不怕,20多岁还是个愣头青,平常还遵循着对那片“高土岗”的敬畏之心,现在一着急,也不顾“小辫”的劝阻,一头钻进了“高土岗”去找他家的大黑猪。
当时天还透着一丝光亮,可一进“高土岗”,立刻伸手不见五指。“日冒”捡起一根木棍,一边敲打着树木,一边发出“laolaolao”叫猪吃食的声音来寻找他家的大黑猪。突然,“日冒”从天上透下的一丝光亮中,看到一小片开阔地里,一个穿一身破烂军装,后背有着碗口大的血窟窿的士兵,双腿跪在地上,一个胳膊窝倚靠在离地一尺多高的树杈上,向他微弱地说:水……给我点水喝。
“日冒”浑身打个激灵,头皮差点要炸开,他长大嘴巴想喊,却没有一丝气力,想跑,却挪不动脚步,他像软瘫一样,根本站立不住。看四周,一片乱七八糟的士兵尸体,炮弹炸成的大坑内似乎还冒着硝烟。“日冒”口干舌燥,嘴巴一张一张,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就在这时,一道手电的亮光突然照射过来,“日冒”听见“老甜瓜”跌跌撞撞的声音,一边走,一边喊着:“儿呀,日冒呀,你在哪儿呀?”
“老甜瓜”也在找大黑猪,听说“日冒”钻进了“高土岗”,就也慌忙往里钻。
那个倚靠在树杈上后背冒着血窟窿的士兵突然就消失了,周围倒在地上士兵的尸体也突然不见了,“老甜瓜”衣服被树上的刺挂烂了,一身土一身泥,“日冒”突然能发出声音了,他浑身冒出来的冷汗湿了个透,抱着瘦弱的“老甜瓜”就放声大哭。
他说:爹呀,你不来鬼都把我带走了。
“日冒”回家后,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有气力下地走路,从此,他对“老甜瓜”突然像变了个人,问“老甜瓜”叫起爹来特别亲切,也特别孝顺。
叁
我们村的北边两里地外有一条东西马路,这条马路连接着周围的几个村庄,平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黑土地的马路被碾压得又瓷又光,我们都叫这条路为“小钢路”。
“黑李逵”就在这条马路边守个路口支了个卖肉的摊子。
“黑李逵”其实是个女的,长得五大三粗,比一个男人还爷们,卖的猪肉都是她从周边村子里收来的农家自养的猪,然后,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开膛破肚,干净利索。然后一部批发给街上的饭店,一部分自己卖。“黑李逵”的男人我们叫他“豆包”,“豆包”却长得细皮嫩肉,地里的庄稼活凡是要出大力气的,都是“黑李逵”来抗,“豆包”在家做饭,往地里送饭,都说这家阴阳相反,但“黑李逵”和“豆包”却能和睦相处,恩爱有加。
一天,直到下午,“黑李逵”肉摊上的肉还没卖出去一斤,这让她有点烦躁,往常这个时候摊子上的肉都已经卖完收摊子了。“黑李逵”坐在板凳上百无聊赖,嘴里嘟囔着,心里直骂娘,不知道今天是哪出了问题,村子里的人是不是都去吃素去了,也不来光顾她的摊子。正在焦躁中,远远她看见村子里一个外号叫“老臭”的急匆匆奔向她的肉摊,明显是来买肉的。“黑李逵”慌忙站起来,心想生意可开张了。可“老臭”一晃又不见了,“黑李逵”头脑一阵眩晕,随即一片空白倒在地上。
等有人发现,掐着“黑李逵”的人中把她掐醒,“黑李逵”睁开眼睛就破口大骂,声音却变得又尖又细,完全变了一个人。“黑李逵”说:“泥蛋”你这个臭娘们,你不给老子治病害死老子了,我要告诉我妈去,“泥蛋”把我挣得钱藏在床下,就压在一块砖头下。
看热闹的人群马上像炸了锅,有人边跑边喊:妈呀,“黑李逵”被“老臭”附上了,大白天都来鬼了……
“老臭”刚死,坟上的花圈纸剪出来的花有绿有白,老远看得清清楚楚。被“老臭”附体的“黑李逵”声音和死去的“老臭”的声音一样,连动作也是“老臭”惯用的动作。
“老臭”以前一到农闲,就跑到西安去收破烂,后来感冒了,又舍不得吃药,想抗一抗就把感冒抗好了,但感冒时好时坏,总没有个彻底好的时候。西安的大城市看病要钱多,“老臭”舍不得花钱,想着家里的卫生所看病便宜,于是就从西安回来了,想在家既能养病,又能帮老婆“泥蛋”种地,还能照看孩子。“老臭”四个孩子,大的上初中,小的还满地乱爬,爹妈都七十多了,也一身病,老臭的负担就特别重。
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老臭”经常去野地里采些乱七八糟的野草回来煮着喝,“老臭”说这些野草其实都是中草药,他寻的偏方,偏方能治大病,何况他这本身就是头疼发热的小病,因此喝些中草药就能把病治好。
但“老臭”的病越来越重,很快就咽气了,听说“老臭”咽气后眼睛一直是睁着的,怎么都不能合上。“豆包”哭着拉着“黑李逵”的手,说:孩他妈,我是“豆包”呀,你怎么了?
“黑李逵”说:“豆包”,我日你妈,你一个大老爷们抓着我一个大老爷们的手不放算什么球样,我有重要事去找我妈,我家那个娘们不是东西,她不给我看病,把钱藏在我家床下,我要告诉她那钱就压在一个砖头下边。
有人劝“豆包”说:“豆包”,她不是“黑李逵”,她被“老臭”附体了,她现在是“老臭”。
“泥蛋”哭得像个泪人,有人问她:你是不是把“老臭”挣的钱藏在你家床下,压在一块砖头下,“泥蛋”摇头,说:哪还有钱,我是把钱藏起来不给他看病的人吗?他可是俺孩的爹呀。
有人说:去你家床下看看不就知道了?于是,村人们都往“老臭”家,亟不可待地抬开他家的木板床,床下果真寻出一活动的砖头,拿开,里面压着一个折叠了三四层的塑料纸,展开,里面包着600元钱。“泥蛋”嚎啕大哭,她说:这个死鬼什么时候在这里藏的钱,我怎么就不知道呀。
很多人都哭了,劝附体的“老臭”说:老臭,你看,“黑李逵”也没惹你,你附在她身上不走也不对,阴阳两重天,再不到阎王爷那报道,就要下油锅了。
“老臭”哭着说:我不走,就是不走,缠也要缠死你们。都说,钱也给你找到了,这就是你不对了。有人说,用针扎,鬼怕针扎。“豆包”不让,“豆包”妈说:再不把“老臭”赶走,她还能不能活?于是找来纳鞋底的大针,扎“黑李逵”,“黑李逵”四处躲藏着跳跃,尖着嗓子大骂:我日你先人“泥蛋”,他们要把你男人扎死你也不管?
“泥蛋”只是哭,“老臭”附在披头散发的“黑李逵”身上不管怎样扎,哭着叫着就是不走。有人说,找桃树枝,找道士作法,困死“老臭”,还有人说,不行把黑子爷叫来劝劝“老臭”。
黑子爷是村里辈分最高的,德高望重,一辈子吃斋念佛。黑子爷来到“黑李逵”身边,说:臭呀,你是不是想着你走了,“泥蛋”会改嫁,你家孩子没人管?你放心,只要我们有一口饭吃,咱村里的人就不会让你家孩子饿死,而且,全村人兑钱也要让他们上学。
“泥蛋”也哭了,她说:死鬼,你放心,我不会改嫁的,我一定把孩子都养大成人。
“黑李逵”突然不闹了,她昏沉沉地睡去了。隔天醒来,她对所发生的事全然不知,只不过像大病一场。对此,村里人也一直奇怪,都说,鬼附体的人一般都体弱多病,为何会附到一身煞气的“黑李逵”身上?有人说她家阴盛阳衰,有人说她杀孽重,不一而足,也没有个准确答案。
不过,从此以后,“黑李逵”不再杀猪了,改开杂货铺了。我长大后,有长辈给我说“黑李逵”大娘曾经是个杀猪匠,年轻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开膛破肚干净利索,我怎么也不信。她眯着眼睛,看上去慈眉善目,开口就笑,怎么像个拿刀子的人?
“泥蛋”大娘也没有改嫁,她的四个孩子现在都长大成材了。
作家马付才的一亩三分田。用最有温度的文字,分享人生智慧。微信公众号:才看人生(微信号:fucai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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