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奴生前回忆邓丽君(2012年9月4日照片)。

新华社记者王永卓摄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陈舒、黎华玲、刘恩黎

那个一辈子与诗情画意相伴的庄奴走了。

他的告别式上没有过度的悲戚,前来送行的歌迷、好友们一度甚至唱起了歌,一如他生前最喜欢的样子。

2016年10月11日上午6点11分,庄奴在重庆去世,享年95岁。

3000余首脍炙人口的歌词,60余载作词生涯,是他留给世人最深的印象。

15日上午,细雨蒙蒙,本就有着“雾都”之称的重庆,更添了一丝朦胧。上午8时许,在沙坪坝区新桥安乐堂的门口,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的人们,赴这场与先生的“最后之约”。记者拾级而上,百合花、铃兰、白玫瑰依次铺开。灵堂外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由庄奴作词的歌曲和他生前的音像资料。

“他本就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我想这样一场‘喜丧’,他应该会满意吧。”庄奴先生的独子黄浩然在接受新华社记者专访时说。

这场离别,宛如一曲悠绵的歌。

“上午9时30分,庄奴先生人生告别会正式开始。”

1921年2月22日,庄奴在北京出生,原名王景羲,父亲是冯玉祥的一位部下。

庄奴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的母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家里还专门请了私塾先生教唐诗宋词。兄弟姐妹四人就读的育英学校,也是北京当时有名的教会学校。

“我的父亲直到去世前,睡觉的床前都会摆着唐诗宋词的书籍。”黄浩然说,父亲最喜欢唐诗宋词,觉得那里的韵味是独一无二的。这也是庄奴的词里总有着浓浓的中国风的原因。

无论是早期作品《又见炊烟》《踏浪》,还是后期作品《诗词的故乡》《昙花一笑》中,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古代诗词遗留的痕迹。

“庄老的诗词都太美了,听他的歌词,再听他本人讲一生,你会觉得人生纵使再多悲欢离合,也是极其美好的。”一位花甲老人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灵堂外大屏幕上播放的视频,轻轻地和着。“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提到庄奴,人们或许并不清楚,但说到《甜蜜蜜》《又见炊烟》《小城故事》,大家总会恍然大悟地说道“就是他啊。”有人说,没有庄奴就没有邓丽君,邓丽君的奇迹也是庄奴的奇迹。

“庄老创作的歌词虽文字浅白却传情达意,画面感强烈,独树一帜。”已故歌手邓丽君的三哥邓长富接受采访时说,不仅是邓丽君,还有许许多多歌手因演唱庄老的歌而出名,“可以说是大家都受惠于庄老”。

庄奴的创作风格多变,不同情绪、不同意境、不同节奏的歌词都信手拈来。他为已故歌手高凌风作词的歌曲《冬天里的一把火》,1987年春晚由费翔翻唱后红遍全球华语圈。 “人们眼中的父亲是邓丽君的御用词人,而在父亲眼里,那些写着家国梦的歌词才是他最想写的内容。”黄浩然说,这也与父亲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

1942年,正值日寇入侵,庄奴从中华新闻学院毕业后,在重庆投考空军,参加了抗日战争。南渡黄河时,被其一泻千里的雄浑气势所震撼,又感念中华民族的深重灾难,庄奴便毅然将自己的名字改成黄河。

“父亲身份证上的名字直到现在都是黄河,因此我也随他改姓黄。父亲去世后,我希望能有机会改回王姓,我想他也会希望我可以这样做。”黄浩然说。

1945年抗战胜利后,庄奴返回北京探望久未见面的母亲,但他却不曾想过,这一面竟是他与母亲最后的缘分。

“1949年,父亲去了台湾,这一走就是近50年。这期间,我的奶奶去世了。”黄浩然说,“没见到自己的母亲最后一面,是父亲最大的遗憾。”

“悄悄问明月,亲人在哪里?你是否和我一样在梦里,亲人在梦乡。”在台湾的庄奴,无时无刻不思念着自己的亲人,他把自己这种思乡的情绪便写进了《问明月》这首歌里。《又见炊烟》《原乡人》等广为传唱的歌曲,也均是表现了同一主题。

“由于战争,我来到台湾,这一路下来,几经磨难,能够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所以从那个时候到现在都是感触良深,一言难尽,百感交集。”在告别会的现场播放的视频里,庄奴先生对自己的一生这样总结道,也正是因为这样特殊的经历,使得庄奴的歌词看似简单,却感人肺腑,引人深思。

“虽然我从小出生在台湾,可是我很小就会唱《松花江上》《义勇军进行曲》,我的故乡是北京。”黄浩然说,虽然自己小时候并没有去过北京,但是每年过年的时候,家里都会熬上一锅腊八粥。

“父亲说,家乡的味道和记忆是不能忘却的。”说到这,这个已50岁的男子不禁哽咽,但眼泪最终还是没有落下,“父亲不喜欢人哭,他希望每个人都可以笑着。”

1990年,在儿子的陪同下,年近70的庄奴终于回到了他阔别许久的家乡——北京。

回北京前,庄奴曾给妹妹写信,约好两个人谁都不许哭。可是,飞机起落架刚触地,他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两人见面时抱头痛哭,分别时抱头痛哭。“哪能不哭呢?那真是生离死别啊!”黄浩然说。

“愁的是思家乡,愁的是想亲友,愁的是美丽祖国,山河是否依旧。”一曲《芒花》道尽了分离的苦楚。说话间,在场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哼唱起了老人的歌曲,像极了老人身前的场景。

安乐堂外的大街,素日车水马龙,一遇到交通拥堵,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今天,大家仿佛像约定好了似的,来往的车辆安静、有序地缓缓驶过大街。人群中,没有喧哗。

人们或唱着,或沉思着,或背过身偷偷擦拭着眼泪,雨仍在不停地下着,愈发细密。

“1990年那次回去,父亲说他已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原来住的房子没了,原来读的学校改名了,连自己母亲的坟也不知迁到哪里去了。”黄浩然告诉记者,那次的经历让庄奴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要把海峡两岸老兵思乡之苦,告知他们的亲人,也应该把这些游子对故乡的爱告诉世人。

之后,庄奴便频繁往返于两岸,参与多项海峡两岸共同举办的文艺活动,而在这期间,他也获得了一份来之不易的“甜蜜蜜”。

1988年,庄奴的原配妻子因尿毒症去世。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庄奴认识了重庆女子邹麟。相识两年后,两人于1993年结婚。

告别会的现场,黄浩然以第一人称的口吻代父致辞时说:“邹麟,你是我人生中的手杖,感谢你陪我走过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谢谢你,我亲爱的妻子,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

坐在台下的邹麟,眼里满是感动。

“在我眼里,他没有什么特殊,就是一个平凡的老头子。”邹麟说,他为我写过歌,就够了。

这位陪伴了庄奴20余载岁月的娴静女子,对于先生的过世却并不愿多谈,只是默默地为这场告别仪式而前后忙碌着,与先生的人形画像静静地交谈着。

大抵世间,性情相投的人方能相濡以沫。

“我的公公是个很长情的人,浩然的妈妈罹患尿毒症10年,公公一直不离不弃,把自己的积蓄都花光了。”庄奴的儿媳刘贵芬笑着说,她也是因为见到了公公的为人,才决心嫁给黄浩然。

歌如其人,温情纯粹。人如其歌,纯净大气。

“我的老师很简单,就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已跟随庄奴先生学习作词12年的学生罗恒源说,老师对名利看得很开。尽管生命里遭遇了不少坎坷,却永远充满正能量,笑脸迎人。

厦门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前所长徐学也表示,庄奴如李白一样,他的歌词创作“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又如莫扎特一样,虽然经历过人生的波折与痛苦,却能够用爱和艺术的力量去包容世界,去抚平创伤。

11日庄奴先生辞世的消息传出后,他的生平故事、经典作品在媒体、朋友圈被广泛传递和分享,引发两岸同胞的热议:

台湾歌手费玉清日前在出席活动时说:“唱过很多他的歌,这是一个音乐巨匠的陨落,但他的音乐还是会被继续传唱的。”

已故歌手邓丽君的三哥邓长富也表示,希望庄老一路走好,在大家心目中,他永远是邓丽君敬重的师长。

庄奴先生走了,由他的歌词陪伴成长的人们要来送他最后一程。

黄浩然告诉记者:连日来,无数歌迷和许多单位从四面八方发来唁电,父亲的母校育英学校(现北京25中)、中国邓丽君歌友会、中华慈济基金会的代表等从四面八方专程赶来为他送行。

记者在现场看到,“词坛三杰”中唯一的健在者乔羽先生也派人送来了花圈和挽联。

从浙江杭州专程赶来的中国邓丽君歌友会副会长金婷婷动情地说道:“我有幸参与了庄先生90岁的生日会,和他一起吹了蜡烛。他的离开我们很舍不得,但只要我们唱起想起邓丽君,庄先生就会一直在我们心里。”

黄浩然表示,他们会将父亲最爱的唐诗宋词烧给他,而把父亲最后25年间的作品集作为回礼送给前来“重逢”的朋友。这一次的送别,也许真的不必哀痛惋惜。

这个一顿能吃四个豆沙包,喝咖啡要放三块糖的老人,今天晚上,一定会做一个甜蜜蜜的梦。

因为,他爱的、爱他的人,都在他身边。他思念的故土,已深埋他的歌缘人生。

“全场亲属和场外来宾起立,向庄老三鞠躬。一鞠躬致敬经典,再鞠躬感恩情怀,三鞠躬送别远行。”在司仪的引导下,在场来宾向庄奴先生致以最后的敬意。

在所有的来宾瞻仰完庄奴先生的遗容后,黄浩然手捧父亲的遗像从二楼往下走,这是他陪伴父亲的最后一程。这一路,他走得异常的缓慢;这一路,他走得万分的不舍;而这一路,他也必须勇敢地走下去。

“敬礼,礼毕。”15日上午11点过,这场“最后之约”也走到了终点。工作人员把庄奴的遗体搬上了灵车,缓缓驶走。“我一生流浪在外,一言难尽,感慨万千,终于回家了。”视频里的庄奴这样说着,视频外的他也终于叶落归根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亲温暖叫人醉。昔日桑麻今华夏,乐见故土在起飞。”

老人当年在《还乡》中的心愿已一一实现。再见,庄奴!

(参与采写:尚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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