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没安静了,看了一篇纯文?

不如今天。

一个老去的江湖在冰面轰然坠亡

文丨诗皎

冷风,脏雪,浊霾,干夜,北京城一条藏污纳垢的老胡同,暴露出一个刚做完案的惯偷,一脸局促的不服。镜头转到鸟笼,八哥的特写,为打抱不平者的闲散人形象掖着悬念。“拿钱可以,身份证给人还回去。”主人尚未露面,“规矩”的问候先至。中年男人的声音,厚重、从容、笃定。“否则你就走不出这条巷子。”低角度加背光示出一个高大的轮廓,黑暗中迎风树起扛把子六爷的威仪。

六爷认可小偷是江湖上一门行当,但盗亦有道,偷也得秉承偷的职业操守,这叫理。

《老炮儿》的开场不动声色地拧紧着弦,以保守的电影语言呼应着六爷凡事论理、一码归一码的“落伍”处世之道。随后,他教训问路青年对长辈要有尊重,为老人点烟,解决煎饼摊儿主灯罩儿与城管的争执:擦了警车的钱该赔,自己替灯罩儿垫着,但城管打了灯罩儿一耳刮子,也得打回来,一码归一码。节奏逐渐加快,六爷的规矩如急风骤雨,并着粗言俗语密布的京片子噼啪四溅。

这一系列如今看来不切实际的行事作风,把观影者带回了老一辈们那个旷远的传奇江湖,核心感受就是帅!六爷的帅,截然区别于时下所流行容貌上女性化的精致秀气,而是从土地里脱胎拔节的率性、赤诚,是敢作敢为顶天立地的铮铮铁骨,是舍身取义恪守纲常的冥顽不化,是不谙世俗心比天高的特立独行。

而事实上,这个“魔幻现实”世界的确只是六爷终日端着范儿死撑以构建的乌托邦,一旦走出这条旧胡同,浮华拜金的现实世界扑面而来,任他如何气定神闲字字铿锵,也只不过是个无人搭理的小老百姓、彻底被时代抛弃的孤独老头。

说起“老炮儿”的含义,在北京东城雍和宫边儿上有一“炮局胡同”,是个历史悠久的监狱所在地。街面儿上打架斗殴、聚众赌博、偷拐抢骗的地痞流氓们由于“老进炮局”,便简称“老炮儿”。世人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头脑简单、心躁皮痒、荷尔蒙过剩的不务正业者,殊不知这个功利主义社会下的边缘化群体自有他们的一套混混文化、黑道规矩。

整部影片,导演管虎采用了彻底平铺直叙的线性叙事,将所有重心押在“六爷”这一非要和个人命运、时代及社会对着干的角色塑造上,通过其内心挣扎及与其他角色的关系纠葛,反映男性生命力衰竭与世俗文化没落的不可逆悲剧,以此凸显一场孤注一掷而注定溃败的捍卫之战,尽显北方老爷们儿的直、冲、硬、倔、局气(仗义)、血气。

足够市井,又足够诗意,鲜明又复杂的个性使六爷这个认死理的倔气英雄在冒险救子、单刀赴会等情节中,浑身上下漫溢出雄浑的悲剧美,这便是《老炮儿》最打动人心之处。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力不从心、生不逢时,而这两件恰好在六爷身上同时发生了。

先说力不从心,当年那个身强体壮、以一当十的男人已无可奈何地步入中年危机,血管滞涩,机能衰竭。“震颤”酒吧里,六爷趴在风流女店主话匣子身上,忽然就不行了,如一头苍老的巨兽本想大喝一声令群山震颤,却只打了个摇摇欲坠的喷嚏。在夜间高速公路上追逐小飞时,坐在后排的六爷吆喝飙车少年往猛了来,最终却无奈下车吐了一地。怒骂围观跳楼的无聊看客漠视他人尊严后,六爷忽然心脏病发疼痛倒地,这时候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群众倒是立马与他拉开距离,生怕被他跳起来讹住惹一身骚,好歹被话匣子送进医院抢救过来,他只能咽下满腹憋屈地自嘲道:“本想弄个碰瓷玩玩儿,没人上当啊。”

风骨还是当年耐寒的风骨,激动起来却不似那般棱角鲜明扑扑有声。豪情无处宣泄,淤塞成筋脉的结石,性灵的傲气沦为可笑的狂狷,满怀柔情、一腔诗性无从启齿,出口只化作“你丫”“我操”“他妈”的人称组合。在这里,脏话是悲哀老去的父辈们对日益衰竭的男性荷尔蒙沉郁的挽留,对力不从心的虚妄的安慰与粉饰。

再说生不逢时,影片中出现了三次强光,都是在六爷与小飞会面时,车灯、手电、拉开窗帘的刺眼阳光,照得六爷睁不开眼睛,呈现出无奈躲避的姿态。强光象征着势不可当的新时代的冲击,在金钱利欲的操纵下,黑白善恶的界限一度模糊,连打架斗殴都已不再单纯,所谓江湖,所谓仁义,他誓死捍卫的尊严、规矩、道理,如今都成了笑话,六爷们的时代已然穷途,这是他承不承认、接不接受都无力抗辩的事实。

正因如此,六爷才对铁笼中的鸵鸟产生了强烈的认同:“这位爷也是角儿,天天都得扮上。”这不正是六爷自身的写照吗?尽管大势已去,仍奋力拦住自尊的最后一粒流沙,死撑着面儿。他一直希望鸵鸟能挣脱铁笼的束缚,回到广袤野性的天地中去,正如他想要打破时代的枷锁和身心的重负,找回那个潇洒无畏的自我。六爷赴最后一役的那个早上,鸵鸟竟真的冲破牢笼跑上了大街,魔幻现实从六爷死守的一隅闯入了主流社会,给了现实猛烈的一击。六爷追逐着鸵鸟在车流中穿行,如入无人之境,将过去包括秒完激情戏的泄气也一并释放,在这最舒展的一帧,达到了影片情绪的至高点。

六爷与世界的疏离来自他的骄傲,他看不惯外表妖魔化而内心怯懦不堪的被去势的一代青年,看不起这个为了利益媚俗作态的被去势的世界。他批评儿子晓波的打扮不男不女,对女性表现出明显的轻蔑,趾高气扬的官二代们在他眼里压根儿就是一帮不知轻重瞎胡闹的小兔崽子,根本成不了事。他对祖宗规矩、江湖道义以及自身原则的绝对信任迫使他破除自我怀疑,寻求男性身份的重塑。

他拒绝多余的物质,拒绝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拒绝把人当零件随意拆卸的医疗,把自己彻底地孤绝出来,和世界抗衡到底。他自称“三环十三少”,坚持不报警,事态持续恶化不可收拾后仍然坚持一桩一桩清算,用茬架的传统方式解决恩怨,以及最后的只身赴约,这些行为无一不在嘶吼着:老子他妈的还没有老透!

然而强硬至此的六爷却最是不能割舍爱恨的牵绊,兄弟有难他第一个两肋插刀,为赎回闯祸的儿子四处筹钱没有半点犹豫,虽然表面上藐视女人,但他把房产证、结婚证、保单都掷给了话匣子,足见其用情,他还帮助陌生的乞讨少女,自己仅有两千存款却总是不吝捐赠,对小辈虽然严苛却是呵护的,可见六爷本质上是至善的大爱之人。这些人情羁绊造就了六爷的复杂与纠结,也使这一角色更加血肉丰满触动人心。

且忽略掉反腐的“光明”蛇足,把最后一役作为结尾。

六爷取出尘封已久的军大衣和军刀,它们记录着六爷当年驰骋江湖的血色荣光,承载着一个时代的重量。剃头,整衣,束刀,每一个动作都审慎地落在缓慢持重的鼓点上,凝聚着庄严的仪式感。自此,传统规矩、市井文化彻底与俗气戾气绝缘,以其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沧桑感厚重感深深融入了观影者的内心。

六爷骑车出了胡同,没忘记再给老人点一支烟。街口是不祥的黑猫,来到冰湖,冰面上有已翻的船只,都在暗示着六爷的覆没。

此时的六爷身体状况已十分危机,踏上冰湖,只走出一小段就疼得难以起身。然而,六爷硬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开始缓慢腾挪,大概还有一句“我操你妈”已没有骂出口的力气。寒气弥漫的冰湖,六爷脸上颗颗豆大的汗珠却清晰可见,长军刀拖在冰湖上呲啦作响,几要擦出火星。敌方的小飞也早已忍不住泪水。

忽然,冰面传来一声如同碎裂的巨响,六爷在湖心永远地倒下了,一个老去的江湖随之坠亡。

自愿赶来为六爷撑场的老弟兄们沉睡已久的昔日热情重被唤醒,怒吼着向对岸冲去,一场未上演的大仗落幕于片尾《花房姑娘》:“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趁影院中短暂的肃穆还未散去,我默默缅怀起那个年代、那一辈人浑浊的江湖、干净的灵魂。

作者简介:

诗皎,声音好听的美妹子

公号:迷幻蘑菇

拇指阅读

生活 | 文艺 | 新知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