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徐渭为基准:
7月14日,KK出现在杭州洲际酒店,他被邀请在浙江商会发表演讲。这是这次中国旅行中的一站。
我的学妹、《浙商》杂志记者倪轶容作为KK的接待人员与他共处数日,这篇文章是她近距离接触KK之后写下的一篇随笔。
这是我看过的国内作者写KK的文章中最有人情味的一篇,我很高兴她把文章提供给我在“The One @许维”的公众号里发表。读者们可以在这里看到一个简单的、可爱的、乐观主义的KK,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预言帝。
文/倪轶容
“Kevin Kelly(以下简称KK)是谁?”“预言帝。”“那他可以预测这次世界杯谁夺冠吗?”
KK是谁?这些天来,我不断地被人问这个问题,而每次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不是因为信息量的匮乏,而是因为在如同海洋一般的信息量中,我应该如何去选择能够最精准,最恰如其分的词语来定义他。
KK的那些身份——编辑、作家、科技爱好者、哲学家、摄影师、旅行者、预言家,如同花园里的分叉小径,毫无规则可言地把我们带向一个未知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未来以一种漫无边界、令人着迷的方式投射在今天的生活里——无论是蒲公英和金钱草缠绕的荒原,迷宫般的博尔赫斯图书馆,不断从实验室问世的人工智能,还是自由流淌的电子加密货币,它们都是通向未来之路的一个碎片。而KK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拾起这些被上帝打碎,撒向人间的碎片,拂去上面的尘埃,然后把这些碎片重新拼成一张名叫“未来”的全息图——毕竟,诚如KK自己所说的,构成这个世界的,不是物质,而是信息。
一
6月12日晚6点50分,一个满脸白色络腮胡子的美国老人出现在北京首都机场,并未引起大部分人的注意。他身后背着一个包,胸前也背着一个包,稳健地走在人群里,要在这里换乘去杭州的飞机。
没有人知道,这个美国老人的中国之行,引发了多少人的关注,而他又拒绝了多少人的邀请。其中,包括来自马云的参观阿里巴巴的邀请,和来自杨澜的专访邀约。据说,杨澜在第一次邀约被拒了之后,还专门约了第二次,但是这个美国老人的回答还是NO.
事后,KK这样解释拒绝他们的原因:拒绝马云,是因为那天正好是他儿子的高中毕业典礼;而拒绝杨澜,是因为她约得太晚了,他不愿意为了任何一个所谓名人的邀约而重新更改已经安排好的行程。“如果不是因为行程上的冲突,我愿意见任何人。”
或许,在KK的字典里,聊什么比见的是谁更重要,个性比才华更重要,这也是他说乔布斯“是个混蛋”的原因。此前,因为工作的缘故,KK见过乔布斯好几次,但是他觉得乔布斯是个傲慢无礼的人,虽然是个天才,却也是个混蛋。当KK向乔布斯提问的时候,乔布斯用一种不屑、不耐烦的姿态对他说:“你怎么问我这样的问题?这是我听到过的最蠢的问题。”
KK觉得,像苹果过去这样,依靠一个灵魂人物支撑起一个公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越来越扁平化的世界里,“现实扭曲立场”恐怕已经不再适用。相比之下,他更喜欢比尔盖茨这样的企业家,虽然一开始大家对他的印象是痞子,但是事后,盖茨用慈善的方式改变了大家对他的看法,而他的做法也显然更接近乔布斯说的“改变世界”。“毕竟,当你死去之后,人们最终记住的不是你的才华,而是你的为人。”
既然不喜欢乔布斯,为何在《失控》等书籍的作者介绍上,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字介绍:KK, 《连线》杂志创始主编,《连线》杂志曾经是乔布斯最喜欢的杂志?KK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哑然失笑,说,这是中国的编辑给他加上去的,或许是为了让图书卖得更好,他自己可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介绍,如果看到的话,他一定会删掉这句话。
也就是说,KK不喜欢商业化?
“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KK的口气显得非常诚恳。“当人们说‘商业化’的时候,往往带着一种贬义的色彩,但其实,‘商业化’这个词在我眼里却是一个相当中性的词,我们需要商业化。”
KK的论述出发点非常简单,就是商业化才能把一些世界需要的东西更好地推广出去,从而改变更多人的生活。而企业,和其他有机组织一样,都是这个多元世界的一部分,它们诞生,发展,壮大,衰老,死去,然而,因为它们的存在,许多需求被创造,世界也因此变得不同。
因此,即使是在最远离现代文明,在山林中隐居的日子里,KK也从未停止过对商业的观察和思考,这或许也是因为他意识到,任何一个现代人都无法彻底将商业的印记从自己身上剥离掉,既然已经深深陷入其中,那么何不用一样欣喜的目光去审视上帝抛向人间的这另一块碎片?
在面对“过分商业化”这个问题上,KK保持着一种克制的审慎。他说,这取决于你自己最终想要什么。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认为自己是个名人,虽然他曾经因为在facebook上没有设置好友验证而导致加他为好友的人数几乎让服务器瘫痪,但他认为自己依然仅仅是一个渴望不断汲取知识的普通人,如是,他也会一直和商业化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二
值得一提的是,在KK来杭州之前,曾有一场精心安排的西湖游船在等着他。然而,KK却选择了去爬山。他自己在googleearth上做了功课,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了“梅家坞”这三个字,希望从那里开始,来一场远离喧嚣的远足。
正当我们考虑到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和时差,希望把这场远足安排在早上10点左右时,KK却说,能不能早一点,6点,或者7点?差点忘了,这是个曾经骑自行车穿越美国,穿越墨西哥,曾经在伊朗徒步一年的人。或许在生理年龄上我们可以称他为老人,但是在精神状态上,我们却未曾嗅到哪怕是一丝一毫苍老的气息。
当KK身着橘红色T-shirt 出现在十里琅珰的茶园里时,他似乎是把自己最常态的那一面释放了出来。这个通过蜂群和植物来研究人造和科技联姻可能的科技哲学家,以极大的热情穿梭在一株株的茶树之间,并不断俯身细细查看附着在地表之上的一切:可能是一只天牛,一条蜈蚣,或者仅仅是一片直立的树叶。
普罗泰戈拉说过,人是一切的尺度,KK大概不会同意这句话,因为在他眼里,人不过是整个世界里极小的一块。他不吃一切的红肉,就是因为在研究动物的过程中,他不断被不同生物的智能所震撼到,他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向自然界的不同智能致敬。
有趣的是,虽然一直被称为“预言帝”,但是KK却并不认为自己能预言,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顺着构成这个世界的脉络,走得比一般人更远一些而已。当然,太多的时候,他自己也会被困在预知的悖论之中。
说到预言世界杯冠军这个看似玩笑的问题,KK哈哈大笑,说,没有人能预知精确的事实,巴菲特曾经出100万美元悬赏能预言世界杯冠军的人,但是至今都没有找到那个人,而那个人显然也不是他。
但是,大趋势是可以被触摸到的,关键是在想了第一个“如果”之后,如何进行第二步的推断。“比如,随着交通工具的变革,预言汽车的出现或许并不是件难事,但如果有谁能预言到人们会拥有越来越多的汽车,随之带来交通的拥堵,环境的污染,那么他大概能在商业等很多领域上获得成功。”
还有一点,就是凡事都要朝主流所认知的那个方向的反方向想一想。“比如,大家都在惧怕人工智能会不会有朝一日统治世界,但是我想的却是,如果人工智能不统治世界的话,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情景?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导致这个现象的发生?还是有别的替代物?”这样的思考常常让他长久地陷入痛苦之中,和他迷失在博尔赫斯图书馆或者藤蔓缠绕的热带雨林中的场景并无二致。有时候,当思考不能直接到达他想去的地方的时候,他并不急着拨去眼前的迷雾,而是用提问这种简单直接的方式,去引发陌生人之间的思维风暴。
KK的交谈过程常常是这样的,他在回答了一个问题之后,会再把这个问题抛回给提问者,你呢?你怎么看?你觉得呢?这样的问题,是向外的,也是向内的,正如KK在《失控》一书扉页上写的那样,“既不是向东,也不是向西,而是指向内心。”内和外,局部和整体,又在这里达成了思辨的统一。
在KK的中国行中,他问无数年轻人,你的梦想是什么?你希望自己在哪方面获得最大的积累和提高?KK说,他曾经在硅谷采访过100个创业的年轻人,并把他们的答案和十几年前年轻人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做了对比。他发现,十几年前,年轻人创业多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而如今硅谷的年轻人却告诉他,他们创业,他们的梦想,多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
“其实,美国梦本来就有两个部分,人们所悉知的‘从一文不名到身价不菲’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还有一部分,则是关乎于推动这个世界的变革。”在人类社会的财富、科技和文明发展到今天的时候,美国梦更为宏大的这一部分终于开始萌芽。
当然,他听到的回答中也有令他感到相当意外的,比如,一个俄罗斯女孩子曾经告诉他,自己的梦想是期待资本主义的崩盘。KK不得不耸了耸肩膀,说,如果这是你的梦想的话,我恐怕美国不是你实现梦想最理想的地方!
不过,他总是乐于听到意料之外的一切信息,因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读过的书太多,经历过的事太多,见过的人太多,人们说的大部分内容他早已了解。正如一种丰沛永远会带来一种贫乏一样,“意料之外”对于如今的KK来说是一种贫乏,于是,当他游走在这种极度丰沛而又极度贫乏的边缘之上时,从记者时代就相伴而来的好奇心显得越发强烈。
他好奇于茶园里那些竹子搭成的棚是从那里来的,好奇于背着喷洒器的茶农的工作时间,好奇于每一块牌子上的中文。而在获取了一些信息之后,他又能以极快的速度把这些信息串联起来,于是眼前这片茶园的秘密在阳光下被一点点地揭开,像极了他看这个世界方式的缩影。
三
太平洋的季风裹挟着这一季的水汽,再次来到旧金山海湾。此刻,KK院子里的植被即将迎来长势最旺的夏天,无数的生命即将在这一片丰润的绿色之间游弋、跳跃。
即使在最为忙碌的时刻,KK还是会花费许多的时间,让自己置身于这片看似宁静,却汹涌着变化暗流的绿色之中。无论在他的著作还是他的言谈中,他都多次提到这座为他带去无数灵感和信息的神秘花园。
KK大部分的写作是在这里完成的,但是他却说,在编辑、作家、科技爱好者、哲学家、摄影师、旅行者、预言家这些身份中,如果要他选择,他会用“科技哲学家”这个身份来定义自己,但他最喜欢的却是编辑,因为写作让他感到痛苦。
爱因斯坦曾说过,一个圆的半径越大,它所接触到的空白面也越多。这句话用在KK的写作过程中,或许是再恰当不过的。每次当他即将开始写作的时候,每写下一个句子,就会有另外1000个句子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不自觉地要质疑自己,你对这个问题的了解真的已经达到透彻的地步了吗?还有许多相关联的细节和知识,都涉及到了吗?真的只有这一种路径可走吗?
KK的父亲在《时代》周刊从事IT方面的工作,他的太太是一名生物学家,KK的三个孩子中,有一个是金融分析师。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加之KK本身的科技背景,不但让他的思维更加多元,也让他的逻辑性更为严密。在面对任何一种理论的时候,他首先说的一句话就是:证据在哪里?这种严密性不断折磨着他,以至于《失控》一书的书稿比截稿期晚了整整一年才上交。
期间,我们无数次谈到科幻小说,作为一个曾经的科幻迷,KK却有着太多超越科幻之上的思辨。比如,对于改写基因图谱,创造出“完美”的人类这件事,KK表示不赞同,因为生物学的知识告诉他,一个好的基因总是和另一个不太好的基因捆绑在一起,因此如果你创造了一个聪明的孩子,很可能他脾气不好,你创造了一个聪明,脾气又好的孩子,可能他的身体会很虚弱……这看起来像是个上帝的游戏,总是不给所有,但是这种带着理性色彩的制衡,却让KK深深着迷。
虽然在拿到证据之前,KK不相信太多的事情,但是他却执着地相信一件看似更拿不出证据的事情来。“听说过一种叫做被迫害狂想症的精神疾病吗?就是觉得人人都要去害你,而我,则是这种疾病的反面,我相信人人都会想要帮助我。”
在徒步行走了5个小时之后,KK终于在一条流淌的小溪边停下了脚步。迎面而来一群有着玫瑰色面孔的年轻人,他们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位长着白色络腮胡子的老人如何以超乎常人的体力行走在这满是碎石和荆棘的森林里。
“人的心,是一种特别的存在,当你相信了大部分人是想要帮你的,奇迹就真的会出现,你真的会获得很多人的帮助。”KK说,这样的事情反复发生在他身上,而他也因此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乐观主义者,虽然他依然在写作的时候痛苦,在思考的时候质疑,但是在和别人协作的过程中,却只有单纯的快乐。
“毕竟,未来是属于乐观主义者的。”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老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子,继续向着森林更深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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