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作者:赫什

照片:由回答者提供

采访加拉姆不是件容易的事。

从前期跟工作人员对接开始,对方一直在给我做心理建设。

“一定要做好功课,她讨厌不做功课的人。”据说之前有没做足功课的同行,在采访中被柯蓝怼哭过。

我心里发毛,意识到我面对的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处理一件易燃易爆的危险品。

时间紧急,我只能用倍速补她的剧补她的各种访谈。每每困倦想要懈怠的时候,想想那位同行的遭遇,又能突然振奋起来,打起精神再坚持一下。

采访地点在一家西餐厅,我感觉我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对严谨的工作人员来说远远不够。在柯蓝出现之前,对方在细致的做最后的叮嘱。

“记住提问一定要干脆,她不喜欢拐弯抹角。”

我感觉自己像是要被检阅的士兵,周围的空气都是紧张的。

“她来了。”

经纪人和工作人员迅速对视一眼,等着柯蓝的是精心摆放整齐的桌面和被千叮万嘱过的我。

“挺住,加油!”那是工作人员最后的叮咛。

我深吸一口气,我……保证不哭行吗?

很意外的一个时刻是,柯蓝哭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在采访里哭过。在大众的视野里,人们看到的是她永远下巴微抬的样子。她快人快语,直言不讳,甚至让人觉得强势。对待采访这件事,我以为她是抵触的。但她说她不会。

柯蓝给我的感觉很神奇,有时候我不认同她的观点,但我完全相信她表达的真诚。她说不会,那就是没有,不需要任何怀疑。

她相信身边默契的工作伙伴,她说:“他们一定会帮我筛选,我说话对方能听得懂,接得住。不然的话,何必呢?”

她顿了一下,“总是去虐待别人,也不是一个正常人该做的事情。”

幸运是我,没有感受到她的虐待,只是觉得有趣。她的直接,超出我的预期。

她没有任何避讳,打趣自己可能是阿尔茨海默病,记性越来越差。动不动说自己人到中年,是劳动妇女。人老精,鬼老灵,什么词她都往自己身上甩。

她直言讨厌某部剧的受众。采访过程中我有很多次都在想,这话不能给她放出去,别去得罪人。

之前为了传播考虑,工作人员会希望删掉一些用词激烈的话,但柯蓝坚决反对。她在工作群里气乎乎的质问,“为什么删掉?那不是我说的话吗?”

采访那天,她只对我说过一次“这个别写”,因为关于家人的私事。除此之外,她才不在乎。

她不止一次的说过自己是讨好型人格。这话,连多年好友窦文涛听了都觉得惊讶。她曾经解释过,因为需要讨好的人都走了,留下的很少很少。大概因此,人们很难见到她讨好型人格的表现。

用时下流行的说话,柯蓝是很头铁的。一个头铁的强人,一本正经的说“我是讨好型人格”。

柯蓝说这话的时候无比坚定,或者说每当她表达观点的时候,她都是十分笃定的。

比如她十分不喜欢“温良恭俭让”,她认为平和的都是值得怀疑的假象。比如她讨厌别人自诩善良,她认为那是那人没有正视自己人性中的恶。

在这次采访中,我并没有去刺激她。或许有些地方应该有激烈的碰撞,至少应该深刻的讨论一下,但是我没有。

一是考虑到时间紧急,她拖着行李箱来的,要赶飞机。

二是考虑到工作人员的用心良苦,万一场面尴尬让人为难总是不好的。

三是我清清楚楚的感受到,短时间内绝不可能动摇她的观点。

因为她是柯蓝,柯蓝不是一株草或者一棵树,她已经长成了一座山。不是山海可平的山,是谁也不能私有的富士山。这座山是不可撼动的,每一块坚硬岩石都是她人生经历的幻化。

她走过的路,读过的书,一丝也不曾辜负的融入到她的骨血里。让她变得坚毅、笃定,让她始终挺直腰杆,高昂着头颅,仿佛刀枪不入。即使她微笑着,未曾亮出冷峻的面孔,你也知道她心底的声音是:我就这样,我不在乎。

演员柯蓝,是个妙人。

主编手记

妙人SHOW NO.023

想要卖冰棍儿的小女孩

每个人的人生中,几乎都会遇到以“我的理想”为命题的作文。

我的理想?柯蓝想起二叔曾经买了一根冰棍儿给她。她从小身体不好,家里人不让她吃冰的东西。没成想温吞的童年,忽然遇到一根凉爽的冰棍儿。

“天啊,”她回忆起那个感觉,“就像是天上忽然掉下来的财富。”

她嘬的那个棍上的汁儿一丁点儿都不剩,正高兴着,被奶奶看到了。奶奶夺过去扔在地上,踩在脚底下,严肃的告诉她,“你记着,这个东西你不能吃。你吃下的每一口都是毒药,对你身体不好。”

从那时起,柯蓝开始幻想自己成为那个卖冰棍儿的人。她见过人家怎么卖,老太太穿着白色的衣服,系着白色的围裙,戴着白色的帽子推着一辆木车。箱子里的冰棍儿用不是特别干净的棉被盖着,要到处走街串巷的吆喝,备受孩子们的喜爱。

那是她的理想,她把这些如实的写到作文本上。结果,遭到了老师的痛骂。

太没志气,不长进。

换做叛逆的孩子,我写卖冰棍儿你说不长进,我下次非写收垃圾的气死你。但柯蓝不是。用她话说,“我没有叛逆的资格。”

柯蓝生长在红色家庭,虽然是独生女,但是在爷爷奶奶身边,在大家庭里长大。作为长孙女,她要乖,要做弟弟妹妹们的榜样。要容忍,要给予,要符合别人对她的定义。

心底里那个卖冰棍的理想被老师扼杀在摇篮里,接下来再遇到这样的命题,她开始撒谎,“我想成为一个芭蕾舞演员。”

那个时候,柯蓝是真正的讨好型人格。十四岁出国留学,英文都不太好,就跟人家白话《西游记》,特能。同学们形容她是nice和cute,她很中意。因为奶奶从小就跟她讲,人是因为可爱而美丽,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

她说:“我深以为然,我为了我的所谓可爱,我去读书,去做一个可爱的人。我会让人觉得我聊天有意思,言之有物。哪怕今时今日,我一个中年妇女,我可能都是一个好玩儿的人。”

少小离家,在异国他乡,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要面对许许多多的问题。她说:“作为单亲家庭的孩子,我更想迅速的成长,能保护我的妈妈。”

赚钱是成长的标志之一。以前她在香港兼职做模特,背着一个双肩包沿着地铁走,遇到广告公司就进去试镜。她会说粤语,但是对方一听就知道她不是土生土长的。人家对她说:“大陆妹过来抢钱啦”,她无所谓。

在她的观念里,她不知道什么是“歧视”。她感受不到别人对她的歧视,也不曾歧视任何人。

生长的年代和家庭教育,都在反复的告诉她,做人要一视同仁,要讲究、体面、有尊严。

柯蓝的爷爷是钟期光上将,家里有警卫员有一辆车。她说:“那辆车是给爷爷的,我没有资格用。”她记得她发高烧上学,车到学校门口拐弯儿处就停下来。

“如果被别人看到你用爷爷的车上学,是件非常耻辱的事情。”她说。

她记得爷爷的警卫员结婚的时候,奶奶拿首饰换了邻居家的鸡蛋,让小王叔叔带回家去娶媳妇。帮他找老婆,帮他解决复员后的工作。

从小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所以她特别看不惯那些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人,看不惯别人对服务人员对工作人员呼呼喝喝。

她称呼自己的工作人员为“孩子们”,唤餐厅里的服务员为“小伙子”“姑娘”,对我说“你们这些小崽子们”。别人端上来一杯咖啡,她会把“谢谢你”三个字说的轻轻脆脆,绝不敷衍。

家庭教育对柯蓝有着极其深刻的影响,她说:“我很会投胎。”

少年得意与中年叛逆

如果把柯蓝的人生绘成一幅曲线图,那么前面十几年她都在家人划定的区域里活动,在读大学的时候,她按照家人的期望去读金融。她并不喜欢,所以当她可以选择的时候,脱缰野马一般挣脱了。

初入职场,柯蓝进了卫视音乐台(Channel[V]),开始了主持生涯。

柯蓝不是一个复杂的人,没有那么多的规划,也没有做什么预期。那份工作,对她来说是:“妈呀,挺好,挣挺多。”

在卫视音乐台,她不知道什么叫同行相妒。六个同事之间的相处就像小学同学会,胡天胡地,相亲相爱。大家拿着工资,就开始高兴吃喝,泡夜店,不想工作。有活来了,绝对不会抢。这个说:“你去吧”,那个说:“你去吧,让我再玩会儿。”

柯蓝的妈妈就曾断言,“你们没一个会大火。因为你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家庭的压力,都不是要养家糊口的。你们不懂得什么叫竞争,你们就是瞎玩儿。”

那段瞎玩儿岁月,柯蓝提起来不禁感慨:“真美好啊!”

在主持生涯中,柯蓝得到了是家喻户晓的名气,优厚的待遇,亲密的工作伙伴,以麻袋记的信。但是在十年前,她决定再也不做主持了。

在主持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忽然转行做演员。人们总问她为什么,她一向直言:“受不了别人睁眼说瞎话。”

她说:“就像网上说的’人设’,有些人太投入那个’设’,他已经忘了人是什么东西。”

我问:“为什么不去拆穿他?”

她反问:“比如说你访问我,你觉得我现在在说谎,你好意思立刻拆穿我吗?”

我答:“我好意思,我经常这么干。”

她说:“因为你不上镜,如果在镜头上面你也有你的人设。你是否能把自己的人设踩到脚底下,去拆穿别人,可能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那样的勇气。”

那一年柯蓝已经三十七岁,她再也不用迎合别人的期待,她不再是假装有芭蕾舞梦的小孩子。她对自己曾经说过的谎话耿耿于怀,因为她极其厌恶虚伪。不喜欢,就不干。

中年转行,中年叛逆。对新的职业,她连一点担忧焦虑都没有。

她说:“我很快遭到了肯定,我知道我可以。我甚至觉得我是很占便宜的,因为我那个时候早就超越了什么红不红,名利场的诱惑。别人都没有的时候,我都已经有过了。”

她享受创作的快乐,她喜欢演戏。拍《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时候,六个月的时间,她每天都会搬个凳子坐在导演张黎的旁边。她像海绵一样吸收学习,她可以看懂导演每一次皱眉是因为什么,每一次微笑意味着什么。

我问她:“你喜欢剧组的氛围吗?”这个问题,在我的采访生涯里从来没有得到过否定的答案,直到遇见柯蓝。

“不喜欢,”她说:“但是跟我没关系。我喜欢戏剧,从中我有巨大的快乐。我相信我会比一般的年轻的演员,更多的在每个角色里面输入我的价值观。”

在正在播出的新剧《神探柯晨》中,柯蓝出演交际花李曼丽。戏中饰演李曼丽前夫的演员柳小海心里没底,他说:“怎么会有这样的角色呢?太讨厌了,她不存在。”

但是柯蓝一来,柳小海松了一口气,“姐,有你在我就放心了,我找到支点了。”

柯蓝在理解李曼丽这个角色的时候,目光放得很远,她视野很宽广。她读历史,看什么事都能上下几千年的看。

她说:“1928年的天津跟上海是一样的,在某一个历史时期,甚至接近当时的纽约。封建思想和西方思想强烈撞击的时候,我们应该去了解那个历史时期的女性是什么样子。”

面对李曼丽,柯蓝想起到了林徽因、陆小曼。她在她的角色当中,注入了她对那个时代女性的认知。

李曼丽什么样子的呢?打扮入时,一身风情,看起来顶不靠谱,关键时刻出人意料闪闪发光。

“人啊,一怕不识好二怕不识人,拎不清的人无药可救。我李曼丽是用钱能收买的人吗?”

第一句话是杜月笙说的,若干年后柯蓝借着李曼丽的嘴说出来,是那样的恰如其分。也许李曼丽的样子并不是柯蓝才能演,但是李曼丽的脑子是柯蓝才能给的。

面对角色,不同受众会有不同的观点。争议是常有的,我把网上的吐槽告诉柯蓝,问她如何看待。

她微微一笑,“管他呢。”

我忍不住笑,因为工作人员说过,这个问题她一定会这么回答。略一验证,竟然一丝不差。

柯蓝是狮子座,在她身上看到的强大、自信、指挥、支配,几乎都是典型狮子座的表现。但她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我狮子座不明显。”

身边的工作人员和经纪人匆匆对视一眼,两副惊讶的面孔。

柯蓝豪迈,“只要我想交朋友,我就可以朋友遍天下。只是我现在不想交朋友,但是我拥有交朋友的能力和选择权。”

柯蓝自信,不管是当初第一次面对镜头主持,还是后面面对镜头演戏,她的想法都是:“牛!我到现在都觉得的我演戏是全世界天下无敌的牛!”

柯蓝像谁呢?

她像武侠世界里那种女剑客,天下英雄大会她也一点不怵,飞身上台噼里啪啦耍一通,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完事提着剑扭头走人。管他身后是撒鲜花还是拍板砖,她要是回头看一眼,她就不是柯蓝。

这一点未必所有人都喜欢,但是见惯了虚虚实实躲躲闪闪,这份直率和可爱,让人格外珍惜。

公民柯蓝

作为一名影视从业人员,柯蓝说:“我有一丁点的能力,有些东西都是要拒绝的。包括别人所宣扬的价值观,今天这个包怎么怎么,明天那个衣服怎么的。我上节目,就是白衬衣牛仔裤。”

她也曾贪慕虚荣,刚出国的时候,她兼职做模特。接触了时尚圈,她有一点钱也去买名牌,但是很快,她发现那不重要。因为她每天看见那些大名模穿着的大牌衣服,都是二手市场淘来的。

她也去淘旧衣服。她相信被人喜欢过的衣服有人的温度,被人真正的喜欢过,丢弃了,她又把它当宝贝一样带回家。

尤其是做了这一行之后,她怕对年轻人有误导。

“别人会以为你们这行就是这样,衣着光鲜的名利场。我希望别人能感受到我们这一行,还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劳动妇女。就是白衬衫,一条普通裤子,一双白球鞋,让自己处于一个舒服的状态。但我是有意思的人,我有幽默感,我让大家觉得高兴。这不比一个芭比娃娃搁在那儿,每天换衣服强吗?”

她说:“真的很希望今时今日的年轻女孩子,多有几个像我这样的人在前面给她们开天辟地。你从小不必漂亮,不必太过于优秀。但也是可以向我这样任性,活得顶天立地。”

作为一名公民,柯蓝关注男女平等,关注社会热点,热心公益。

拍摄电视剧《我们光荣的日子》时,柯蓝走进乡村,她看到那些农村孩子受教育是多么的不容易,从而开始持续的关注乡村教师、流动儿童。

她深刻的了解启蒙教育的重要性,“一个孩子在小的时候,接触到美。就能守住人性的底线,他不会做非常丑陋的事情。”谈到这些,柯蓝颇为动容。

她想起在打工子弟学校读书的一个小女孩,在镜头前笑咪咪的说,“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我要马上回到老家去上中学了,我会变成……”

柯蓝描述那个小女孩忽然红了眼睛的样子,同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小女孩说:“我会变成你们所说的留守儿童。但是没关系,我有口琴,我想我爸爸妈妈的时候。我就吹一曲口琴。”

柯蓝擦拭着眼泪,“我从小没在爸爸妈妈身边长大,我特别知道不在父母面前长大的这些孩子,要更多的察言观色,更多的去讨好。我爷爷奶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我的家庭非常幸福。但我能体会到这样的孩子,我们看到这么多的社会性话题,我知道这些孩子将要面临怎么样的生活。”

她在拍《我们光荣的日子》时,去找了很多心理学的老师,阅读了一些儿童性伤害的案例。

“数字高到你无法想象,很多来自于二三线城小城镇留守儿童,性侵他们的是亲友熟人,这个伤痛会伴随他们终生。”她哽咽但是坚定,“我得做些什么。”

作为曾经的留守儿童,我对她表示感谢。但柯蓝说:“根本不用感谢我,这也是我的一个虚荣心。我可以不买包,我可以不换车,我可以不用过度装修自己的豪宅,可以不买衣服,但是我的虚荣心放在这里。”

柯蓝一直在打破局限,出身的局限、职业的局限、性别的局限,她从来都不是只看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人。在她的理想状态里,首先是“外面没有丑陋的事情发生”,然后才是“身边有亲爱的人在走动”,最后才是到自身的“吃得好、睡得好、喝得好”。

关于未来计划,柯蓝只有淡淡的一句:“没有啊,就好好活着。”

八九岁的时候她想过自杀,因为她交不出暑假作业。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想到死,也是最后一次。

她对工作人员讲,“如果有一天谁说柯蓝自杀了,孩子们,一定要替我报仇,一定有凶手,一定是他杀。”

困扰什么的,她没有。六岁的时候,她字儿还没认全,奶奶就扔给她一套《红楼梦》,对她说:“看懂《红楼梦》,你的人生就顺畅多了。”

这些年,这部书始终陪伴着她,放在床头,信手一翻,都能饶有趣味的读下去。

她喜欢《红楼梦》里的老祖宗,羡慕她有一双有力的臂膀,庇护着自己的孙子孙女们。她希望自己老了之后,也不要成为一个鱼眼睛,而是像史老太君一样,用自己的强壮臂膀庇护她想庇护的人,庇护值得的人。

柯蓝感谢奶奶所有的教育,年龄越大,越领悟到奶奶当初的用意,这份感激就越深。

如果有一位离世的人可以活过来,她希望是奶奶。她想要跟奶奶说一句“谢谢”,因为奶奶去世的时候,她还太小,她还不明白。

在经历几十年的人生之后,柯蓝不断的有新的领悟。

她说:“难关真的是要咬牙扛过去,自己寻求解决的方法,靠自己的力量过去了,回头一看都是笑话。人都能过的,你也能过,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现在人们不太相信英雄主义,也不相信理想主义,也不相信舍已为人,”她略一停顿,稳稳的留下三个字,“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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