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烦恼,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世态炎凉都看透了。”

这是济公的人生哲学,也是刘本昌一生的写照。

文| 云山

三十多年前,52岁的游本昌终于凭借济公一角火遍了大江南北。然而,短暂的喧嚣之后,他又迅速地归于沉寂。

在艺术道路上,游本昌一直秉持着一种寂寞的姿态,演济公的那几年,是他演绎生涯中唯一的热闹。

这其中,有现实的无奈,也有他自己的选择。

2019年9月16日,游本昌86岁了。

80岁那年,他卖掉了自己的房子,为了成立剧团,排一出话剧。很多人觉得他疯了,80岁了还折腾啥。游本昌却告诉他们:我要一直干下去。

因为心中有一盏明灯,所以他耐得住寂寞,也守得住冷清。

作为一个演员,游本昌最宝贵的青壮年时期,却不是在舞台上度过的。

后来,他时常会回想起被下放的那些日子,炼钢铁,当炉钳工,下乡盖房子、种水稻、收麦子……

秋风翻动层层麦浪,在金桂飘香的季节,劳作之余的田间地头上,亦或晚间炕头的集会,村民们有时候来了兴致,冲他喊:老游,给演个节目吧。

每逢这个时候,游本昌总是很高兴。没有舞台,没有布景,没有戏服,就着暮色天光,他就在人群中表演起来。

那一刻,天地万物,似乎都属于他。他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起来。

年轻时的游本昌

游本昌打小就是爱演戏的。

三四岁时,跟着父母去茶馆里听戏,一概不懂,只觉得新奇有趣儿,便自己在底下咿咿呀呀地跟着比划。

待到六七岁,每每下了学,总要独自溜到茶馆里听上一段才回家。逢着看了一出新戏,总要在家人面前跃跃欲试,表演一番,方肯罢休。

高中时,他进入学校的文工团。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考入上海戏剧学院,随即被分入中央实验话剧团。

没成想,才刚到剧团跑了几年龙套,就遇上了十年浩劫。从而立之年到四十不惑,游本昌就这样错过一个演员的黄金时期。

好在他看得开,每每谈及那些岁月,只道是在为表演积累生活经验。旁人为他惋惜叹气,他却总是一笑而过。

心中有舞台,哪里都是舞台。

十年动荡结束,游本昌回到了中央实验话剧院。和十年前一样,他还是只能演一些无足轻重的配角,在剧院毫无存在感。

一出五幕戏,游本昌能饰演五个龙套,站在主角的旁边或身后,没有台词,也没有互动。有时候,他只是在舞台上一晃而过,观众弯腰捡个东西,再一抬头,人就没了。

那时候,角色靠上级分配或导演指定。游本昌向来是个不太会逢迎讨好的人,骨子里带着点旧知识分子的清高,万事不求人。

年少时,他也有过短暂的迷惘和彷徨。后来,他渐渐习惯这样一种冷清的状态,不再纠结于主角配角,把每一次表演,都当作一次前所未有的艺术创作。

他渐渐领悟道:“没有什么小角色,都是活生生的人物。”

游本昌所在剧团与周总理的合照

于是,每一个配角,游本昌都会当成主角来演。哪怕剧本上只有寥寥数字,他也会下十足的功夫,翻阅各种资料,去想象这个角色的一生,从头到尾走一遭。

每次排戏时,即便没有他的戏份,他也不休息,就在一旁看别人如何演,一边看一边想,如果是自己,会怎样赋予这个角色灵魂。

在话剧《大雷雨》中,游本昌饰演一个跟在女主人身后的农奴角色,剧本只有一句话,出场只有十几秒,没有一句台词。

为此,游本昌把《大雷雨》的19个中译本都看了一遍,去了解俄国农奴制的历史背景。他试着进入农奴的生命,在短短一行字的剧本中赋予人物故事。

于是,一个鲜活的农奴出现在舞台上了。

那个跟在女主人的身后,毕恭毕敬,佝偻着身子,脚有些跛,不停地咳嗽着的仆人,像是从尘封的十九世纪中走出来。短短十几秒,却像是看遍了这个人的一生。

慢慢的,游本昌有了一个“小角色的大演员”称号,名气涨了不少,但还是只演着配角。

一起毕业的同学,有的早当上了主角,有的转了行,混得风生水起。游本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羡慕,亦不怨怼。

有时候想想,除了演戏,他好像也不会热爱别的东西了。就这样,一晃就过了50岁,人生的路走完了一大半,游本昌还是一个龙套。

好在,他乐在其中。

80年代初,年过半百的游本昌专研起了哑剧艺术。

没有人看好,没有人支持,游本昌就自己琢磨,四处扒带子,翻遍国内外相关书籍,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镜子排练,联系各处的福利院进行义演。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演出渐渐获得了成功。并在1984年,获得了春晚的邀请,凭借哑剧《淋浴》登上了春晚的舞台。

1984年春晚哑剧《淋浴》片段

人生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命运就会为你埋下一个彩蛋。

春晚的舞台让游本昌进入更多人的视线中。一年后,他接到家里人电话,说有电视台找他饰演济公。那时,他正在大连演出。

20多年的龙套生涯像电影一样在眼前匆匆闪过,游本昌的内心五味杂陈。他已经52岁了,演了79个配角,终于等来了一个主角。

那晚,游本昌一夜无眠。除了激动,更多的是忐忑。

最初的两天,导演虽觉得游本昌演得好是好,可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神韵,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第三天,游本昌正在片场打盹儿,导演叫他,他迷迷糊糊地,蹬上鞋就跑过去。跑了几步,他停下来,咦,这不正是济公吗?

正所谓“风摆荷叶,脚踩棉花”,再配上“鞋儿破,帽儿破”的歌词,一个活脱脱的济公就此诞生 。

那时,游本昌每天最多只能睡4个小时,拍之前他要准备、构思,拍完之后他还要总结、反思。他说,只有这样,新点子才能一个个冒出来。

每一条戏,他都精益求精,不拍上十几遍,决不罢休。

被施刑那一幕,一共拍了12次,那一棍一棍,如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身上,虽然收了力气,但拍完之后,他还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有一场吃肉的戏,道具组头一天晚上买了肉放冰箱,第二天一早拿出来去山上拍戏,拍到吃肉的那场,已经到了下午五六点。

正值夏天,39度的高温,八九个小时过去了,游本昌咬了一口,才发现肉已经臭了。但导演没喊停,他就只好一直咬,一直咬,直到导演喊卡,他才赶紧跑到一边将嘴里的臭肉都吐出来。

后来,这段表演被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纳入了教材。

电视剧《济公》播出之后,一度造成万人空巷的局面,游本昌也终于在52岁的年纪,火遍了大江南北。

一时之间,片约纷至沓来,但游本昌却没有被眼前的浮华所蒙蔽,一头扎进那纷繁芜杂的娱乐圈中。

济公带给他名利的同时,也让他感到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当年,《济公》在新加坡播出后,游本昌代表中国演员访问新加坡,一位华侨见着他就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说:

“游先生,我们太感谢你了!我们的孩子从小接受英文教育,自从看了你的济公后,就开始对传统文化感兴趣了!”

游本昌没有想到,一个角色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于是后来,他对于剧本的选择也就更加慎重。

面对一些粗制滥造的剧本,游本昌选择回归到沉寂的艺术姿态。

这一沉寂,就是30多年。

一直以来,游本昌都有自己的艺术追求,他将戏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营养品,对人有益;第二类是白开水,只是解渴;第三类是大毒药,有害无益。

有毒的那一类,他是万万不会拍的。

其实,游本昌的标准也不高:只有达到及格标准,对得起观众,我就拍。

可这样一来,游本昌还是得罪了不少人。

济公带来的喧嚣迅速散去,游本昌对其却没有丝毫的眷恋。因济公大火的那几年,也像是黄粱梦一场,他虽是梦中人,却一直清醒得很。

1991年,剧团强调经济效益,给每个演员下发了经济指标,游本昌感到很困惑:

“给我定下一年必须挣多少钱,如果到年底没有完成任务,我是不是什么戏都得演了?”

带着这样的困惑,游本昌申请了提前退休。退休后,他成立了自己的影视公司,只为守住一个艺术家的良心。

为了这个良心,几十年来,游本昌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

他推掉很多不喜欢的片约,2002年,拍摄哑剧《游先生哑然一笑》,为了哑剧和自己的理想;2006年,73岁的游本昌又拍摄了电视剧《了凡》,只为世人看后能多存一份善心。

两部剧下来,几乎赔光了他所有的家产。

有人替他惋惜,为何不借着济公的名气多接点戏,多赚点钱,反而吃力不讨好,去拍一些注定会赔本的戏。

其实,金钱名利这些身外事,他早就看得云淡风轻。

80岁那年,游本昌又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成立剧团,只为了排话剧《弘一法师》。旁人觉得不可思议,游本昌却说:“非常值得!这是为了我的本职工作呀!”

在他看来,钱是手段,不是目的。他乐呵呵地告诉我们:“趴在钱底下考虑问题,那叫财奴;站在钱上考虑问题,才是财主。钱若是服务于自己的人生理想,那就花得值!”

就这样,80岁高龄的游本昌,像是回到了20岁,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为了演好弘一法师,他特地去寺庙体验生活。在没有商业前景,也没有任何赞助的情况下,从剧本、演员、场地到最后的排练,他事无巨细,全面操持。有时候,一天只能睡4个小时。

第一年,《弘一法师》只演了三场,却开出了近百万的场地费和劳务费。所有人都不看好,游本昌却始终坚持。

到了第三年,《弘一法师》一年超过60场,不仅受到了港台戏剧界的邀请,还演到了美国、加拿大。

83岁那年,在一次排练中,游本昌不慎摔成骨折。医生建议他用中医保守治疗,因为以他的年龄,全麻手术风险极高。

游本昌却等不及,坚持做了手术。25天后,他打着绷带就上了舞台。

后来,他笑着说:“死在舞台上,是演员的幸福。”

其实,三十多年来,济公一直没有离开过游本昌。这个角色就像他的人生导师,他一直在领悟,一直在思索:

“济公‘酒肉穿肠过’,不为条条框框所束缚,他的心是自由的,所以不管吃什么都没有分别。现代人为名所困、为利所困、为烦恼所困,就是因为太在乎自己的利益,放不下的事太多了。”

这个角色渡化了他,当他也学着像济公一样,抛开眼前的浮云,触摸到生命的本质,人生的视野便一下子开阔起来。

金钱、名利、衰老、病痛,这些都不能阻挡他对舞台的坚守,对艺术的追求。六十多年过去,他心中的那盏明灯,却越烧越亮了。

“我要一直干下去。”这是内心的声音,游本昌时刻不敢忘。

念大学时,戏剧学院的老师时常告诫他们的学生:

“不要想着当明星,要当艺术家。”

多年来,游本昌一直铭记于心。所以这一路走来,他才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冷清。

如今,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这位曾经的老戏骨了,但游本昌却还是每天坚持着大学时期的形体锻炼。

他说,只有这样,有合适的角色找上来,他才能时刻迎战,不至于因为身体衰老、形体不达标,而错过喜欢的角色。

多年来,他就是这样一直等待着,准备着,几十年如一日。

在动辄千万的明星片酬、流量当道、花式炒作的娱乐圈中,这样的等待似乎只是旁人口中的笑谈,于游本昌而言,却是甘之如饴。

没有戏拍,他也不觉得自己落魄。等待的间隙,他便去义演,去学校免费给孩子们上话剧课。

因为他的课程,有学生获得了清华大学的特招资格,有学生走上了国家大剧院的舞台,还有的学生从自闭症中走出来。

游本昌指导孩子们排戏

现在,他还玩上了微博、抖音,和一群年轻人互动,告诉孩子们要笑着和昨天告别,勇敢地面对今天,快乐地迎接明天。

不少网友被老爷子的活力所感染,纷纷称他为“老顽童”。游本昌很高兴,他打趣道:“老顽童”比“老顽固”好!

去年,游本昌因为一个抖音视频成为了“网红”。视频中,他穿着破袈裟,摇着破扇子,仿佛还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济公。

时隔30多年,游本昌还是能在一秒之内表演瞬间变脸,将济公那“一半笑,一半哭”的阴阳脸演绎得出神入化。

他曾说,人生的百味,就是济公的一张脸。乐极生悲,苦尽甘来,在任何处境下,顺境时不要得意,逆境时不要悲观。

所以这一路走来,虽不顺畅,虽然冷清,但不觉孤独。他守住了寂寞,不与现实妥协,一身傲骨,一身韧性,不过是因为心中的理想。

谈不上多神圣,只是喜欢,便去做;这一做,就是一辈子。

这就是游本昌,一个单纯的、固执的、可爱的老头儿。

故事的最初,让我们一起回到1933年的那个秋天。

一个男孩在江苏泰州的一个普通家庭降生,由于父母十分喜欢戏曲,小男孩也时常随着父母一起去看戏。

一次,他在茶馆里听到一个评话艺人演绎了一段济公的故事,一下子就入了迷,每天放学都要去听上一段。回到家,他还要在家人面前学着表演。

后来,小男孩才知道,这位艺人就是当时著名的苏州评话名家沈笑梅,有着“江南活济公”的美誉。

或许,命运早在那时,就将小男孩的一生,与戏剧、与济公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无烦无恼无忧愁,世态炎凉皆看破。”这是济公的人生哲学,亦是游本昌一生的写照。

所有的快乐,都源于热爱;所谓的年轻,不过是理想未死。

86岁了,游本昌还是想像济公一样,继续在舞台发光,在人间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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