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两个场景。一方面,高档夜总会的灯,有钱人坐在大牌位上,唱满一桌名品酒,在舞池里等着摇腰的猎物闻到味道。猎人和猎物之间,原始而平等。后者不知道前者是否有亿万富翁,前者也不知道后者是否因为患有慢白血病的女儿而出卖尊严。另一边漆黑一片,月租在100块钱的自家,躺在楼上的都是白血病人,绝望地迎接日子,他们不能吃药,只能看不起病,等急便时间到来。

《我不是药神》剧照

两个场景在《我不是药神》中连接在了一起,媒介是一种药。甲磺酸伊马替尼片,又名格列卫(Gleevec,在片中化名格列宁),主治慢粒白血病的抗肿瘤药,由瑞士诺华公司(片中为诺瓦公司)研发,被列入世界卫生组织的基本药物清单,是最安全和有效的第一阶段药物,从研发到拿到FDA许可证,用时五年,被《时代周刊》喻为射向癌症的一发子弹。该药价格昂贵,在格列卫问世之初的2001年,治疗费用约为三万美元一年,而2012年,格列卫提高价格之后,一年的治疗费用达到了九万两千美元。

大部分发展中国家的病人根本无力消费。一个叫程勇的“药神”出发了,为了这种药,他看遍了这两种场景。严格地说,他并不是药神,他只是一个开保健品店,卖“印度进口”王子神油的药贩子,有一个因血管瘤卧床的父亲,一个因家暴离他而去的前妻,和一个监护抚养权归他,但很快要随母亲和后爹移民的八岁儿子。他被前妻的当警察的弟弟教训时,神情委顿,和病人打交道时态度倨傲,他不像是一个具象的人,他只是面对不同对象时,一连串应激反应的聚合。

但这个人和其他很多人一样,需要钱。需要钱有错吗?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吗,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开自己吗,看着房东锁了店铺的门吗?活着总需要钱的。有人找到了他,托他办一件事,从印度带一些仿制的格列卫回来,正版格列卫和仿制品之间,价格相差几十倍。这足以让任何人铤而走险。

他犹豫不决,怎么会有这种事,这是贩卖假药吧?但似乎又不是这样,印度政府的做法,没有违反任何规定,印度人不过是和日本队一样利用了规则。1993年的《与贸易有关的知识产权协议(TRIPS)》和2001年的《多哈宣言》都明确了专利实施强制许可制度,并赋予了WTO各成员国为了公共健康灵活运用这项条款的权利,因此印度政府可以不经过专利人同意,授权对其进行仿造,只要工艺流程与原版药不同,就不受专利法保护。

这样的仿制药,价格低廉,药性与原版药相似度达到99.9%,但因为外国企业强烈抵制,一般只在印度国内销售。但别国也有穷人,也要生病,也要吃药,自然就有需求,而程勇需要钱。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他找到印度药厂,拿到一百瓶药,一瓶要价五百人民币。他在医院、在廉价招待所、在出租屋问遍了戴口罩的病人们,没有打开销路,最后,在灯红酒绿之间找到一个“猎物”,一个跳钢管舞的女人。

《我不是药神》剧照

在片中,这个女人是病友群的群主,知道几乎所有病友资料,因为她真的有一个患病的女儿。原来在那片繁华里,也藏着一片垂死挣扎的影子。药很快卖出去了。五百块钱的药,程勇要价五千,赚九倍,还是比原版便宜得多。代理权也到手了,程勇成了病友的救星,大把大把的钞票飞进口袋,程勇算算账,一年一百多万。不敢想,原来低三下四地闯进那片灯红酒绿,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拿钱砸到夜店经理抱着钢管搔首弄姿。他有点飘飘然,但飘飘然中又隐含着一丝不确定,这事儿对吗?

对吧?病友们给他送了一纸箱锦旗,有一面上书“仁心妙手普众生,徒留人间万古名”。哪一个坏人有这种待遇?程勇又不是魏忠贤。他琢磨这个道理,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原先活在阴影中的人们,现在都跟着他了,有药吃、有钱赚,生活好像有了一线希望。尤其是那个“猎物”,那个在浮华中藏起悲伤,独自面对患病女儿的女人。

若不是出现一个卖假药的,程勇或许会一直这么活着,或许真觉得自己就是“药神”。但那个卖假药的摇醒了他,因为对方卖得比他便宜。成本也低,一瓶扑热息痛加面粉卖两千,程勇跟他打价格战,打不起的。程勇看对方的宣传,医学院院士,德国纳米格列卫。放屁,程勇不屑,这么搞要延误病情的,报警抓他,上去打他,打那个卖野药的。但对方反过来“打”了程勇。一个卖扑热息痛加面粉,一个卖仿制格列卫,一个没疗效,一个有疗效,一个骗人,一个赚九倍的利。但他们都犯了法,程勇懵了,我卖假药了吗?但走私来的,又没进医疗手册的药,不是假药是什么呢?卖假药,要判八年以上十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严重者可判无期徒刑。

《我不是药神》剧照

《我不是药神》剧照

程勇慌了,他想起自己是个普通人,上有患病卧床的老父亲,下有刚上小学的儿子,他要进去了,他们怎么办?他不要当“药神”了,他向全世界宣布自己不当了。卖假药的也劝他,“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病,就是穷病,你救不过来的”。是啊,吃不起嘛,太贵了嘛,不怪程勇,药价不是他定的。患病的人那么多,程勇也供不起,动静那么大是要进去交代的,警察已经盯上他了,收手吧。那些吃了三年药,吃没了房子,吃垮了家人的病人们,要自己去想办法。

或者,他们可以去抗议?抗议大公司没有人性,定价过高,要他们没路走。但大公司也有理由,药品研发周期长、耗资甚巨,药价不高,支撑不起新药的研发。病人们闹,身后的事他们不管,他们只要有药吃能活眼下,怕是也不行。格列卫有耐药性,若是没有新药,等格列卫失效了,他们一样要死。何况大公司有《国际版权法》保护,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印度政府错了吗?也没有,他们没违反任何规定。警察抓卖假药的,当然也没有错。

谁都没错,就是病人活不下去了。一丝希望产生,因为程勇,希望旋即破灭,也是因为程勇。程勇很惶惑,别人都没错,合理合法,要吃药活命,自己怎么就好像走错了,帮助别人帮到要进监狱,不帮就有人要死去,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程勇不懂。他不当药神了,他救不了那么多人。是的,他救不了,他只是想赚一点钱,他客观上增进了福利,只是外部性让他难以承受,现在他不想承受了。他不是湿婆或梵天,生杀本不该由他,他不是药神。

那谁又应该是呢?不看《我不是药神》,是不会知道答案的。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今年最好的国产剧情片了,国产版《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同样的根据现实事件改编,一流的剧本,一流的演员,尤其是徐峥和王传君,两个上海人,站在阴影里,演活了错彩镂金背后阴影里的绝望和苦。这是最好的那一类现实主义,好像人人都没错,又好像人人都错了,它提醒人们他人即地狱,现实中蕴含荒谬,存在并不总是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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