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6日上午,广元市苍溪县,26岁的年轻妈妈小冰把一张列着31笔欠款的打印纸放在床上,离家出走,一小时后被母亲追回。
7月27日上午,老陈在这张列着31笔欠款的清单后面写下“我是小冰的父亲,要钱找我”,并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拍照发到小冰此前建的催款人群里。此后,老陈才发现,事实上小冰一共欠款34笔。
很快,电话纷纷打进来,当天他就还了20笔。接下来的几天,他陆续又还掉几笔。截至发稿前,还有6家没有谈妥还上。
老陈的规矩是,只还本金,不还利息。老陈算了一下,如果按借条金额,需要17万多元,本金还下来,也要将近6万元。“要是这些钱我花了一万两万,我还想得通,问题是我女儿只拿到手2100元,其他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借下来的。”老陈愤怒地说。
小冰和父亲老陈
第一笔,借条6000到手2100
小冰在网上的第一笔贷款,只是为了用来还即将到期的支付宝透支金额。
小冰已经是一个3岁孩子的母亲。她称,支付宝透支,是因为之前买衣服、生活用品、尿布欠下的。2013年,小冰从成都一所大专学校毕业后,很快恋爱结婚,没怎么认真上过班。“在成都做过手机生意,亏了。”小冰告诉成都商报客户端记者,在成都她也借过好些钱,包括信用卡、银行贷款、小贷公司借款,都是父亲帮她还的,但一部分至今没有还上。
“成都混不走后,就和老公回到苍溪,跟父母住在一起。”小冰说,回来后,她一年多没有出去上班,在家带孩子,今年初才开始在县城一家公司上班,月薪2000多元,丈夫帮人开车,一个月3000元左右。
当她意识到支付宝透支需要还款时,她“不好意思跟家里要钱”,而工资要等到7月中旬才发。于是,她选择了网络贷款。
6月28日,小冰在网上借了第一笔贷款。根据对方的审核要求,小冰提供了身份证、支付宝蚂蚁积分、支付宝近三月交易记录、淘宝收货地址以及自己QQ通讯录里亲戚朋友的电话号码。
贷款方式为“信用贷款”,“借一押一”,借一笔3000元的贷款,扣除“手续费”后,实际到手只有2100元,而借条上的金额为6000元。贷款期限为7天,7天以内还款3000元;7天以后,每逾期1天,扣除10%的押金,也就是每天要增加还款300元。
图据视觉中国
一个月,拆东补西变成17万
自从借了第一笔贷款之后,QQ对话框就不断有人加小冰好友,问她要不要借钱。7天很快过去,小冰还是没钱来还这笔贷款。不过,她依然没有向父亲和丈夫求援,“怕被骂”。于是,她又找到两家平台贷款,还上了第一笔欠款。
还款时间再次逼近,要还的钱更多,她的工资也不够偿还,小冰只有找更多网贷公司借钱。
在这张列着34笔欠款的名单上,从7月10多号到7月20多号的10天里,借贷的公司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有借款记录,而能借到的钱越来越少,借2000到手1400,借1000到手700。而且还款期限越来越短,从开始的7天,变成了3天。小冰说,每笔借款,都是通过微信或支付宝转账给她,她还向两家平台重复借了钱。
随着贷款越来越多,小冰也越来越焦虑,“晚上睡不着,人都是恍惚的”。7月25日,她已经预料到这个“雪球”再也滚不下去了。“27日就要开始还款,而且接下来每天都要还1万多元。”
7月25日晚,小冰把所有借款人拉到一个微信群里,然后告诉大家:自己已经还不上了。她把事情告诉丈夫后,两人发生了激烈争吵,但最后丈夫还是表示:自己卡里还有1万多元,先取出来还掉,别跟父亲说。但小冰没敢跟丈夫说实话,她只说欠了三四万元。
7月26日早上,丈夫上班走后,小冰在一张打印纸上把欠款整理了一下:一共31笔,总共借了8.5万多元,到手5.8万多元,借条上包含押金的还款金额17万多元。小冰在清单后写道:“爸爸、妈妈、老公、儿子,对不起,我走了”。出门的时候,她跟母亲打了声招呼,母亲以为她去上班,“没想理她”。
小冰离家出走前留下的欠款清单
小冰走在街上,不知道去哪里。“感觉天都塌下来了,不是念着儿子,就想死了算了。”小冰出门不久,母亲进小冰房间发现了床上的纸条,立刻追了出来。最终,母亲在嘉陵江边的路上找到了她。
还款:
挨家谈判只还本金,还剩6笔没还上
7月26日早上,接到妻子电话,将近50岁的老陈从100多公里外的青川县开着车心急如焚地往家赶。回到家,他抓过女儿就打,用挠痒痒的竹块把女儿的腿都抽出血了。
平息下来后,他和女儿挨着核对每一笔借款,然后找朋友借了5万元钱。27日上午,他在女儿列的清单后面,又写下一句:“你们这些放钱的杂种,争(挣)这些黑钱……”他还把自己的电话写在上面,并拍照发到女儿建的群里,留言:“我是小冰父亲,要钱找我。”
老陈提出自己的规矩,只还到手的本金,不还利息。群里一下炸开了锅:“这客户已经崩盘了。”然后老陈不断接到电话,谈来谈去,很多人答应了他的条件,只还到手的本金,并给他消了欠条。
7月27日当天,他总共还了20笔。接下来两天,他又处理了几笔,一个30多人的群,收到钱的陆续退出了,最后还剩下6笔没有还上。
8月1日中午,有个平台打电话催款,这笔贷款小冰没记在清单里,她说忘记了。到手1000元,借了10天,对方要求还款1090元,老陈爽快地给对方转了账:“这种还说得过去嘛。”
一位在电话中与老陈“谈判”的催款人称:“我借你800元,给中介100元,加上手续费,人工费,成本就是900多元,要你1000元并不过分。”老陈没有答应,他说此前都是按照本金返还的,他担心的是,这些催款人互相都是通的,之前我按本金还了,后面多还了,人家会“反水”。
有电话打进老陈的手机,他一再求对方:“确实还不上那么多,只能还本金,求求你了……”然后他又气愤地告诉成都商报客户端记者,“要是这些钱我花了一万两万,我还想得通,问题是我女儿只拿到手2100元,其他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借下来的”。
催款:
对亲友进行电话“轰炸”,PS淫秽照片
最早答应只要本金的一个催款人私下里给老陈透露了“这里面的套路”,但告诉他“不要出卖我,千万不要截图到群里”。这位催款人告诉老陈,“让他们把借条先消剩到本金,然后你线上还,这样不存在钱转了不销账的情况。”但更多的还款,还是直接转给催款人的,收到钱的也先后都“消了账”。
虽然最终答应了老陈的要求,但很多人还是“气急败坏”地大肆辱骂,并威胁要把小冰的头像PS成淫秽照片传播,并扬言要“轰炸”亲戚朋友的电话。P出的图片很快就展示在群里,小冰的公司、一些亲戚朋友也接到了催款电话。
小冰的老公接到电话,对方直接开口就骂:“你老婆已经死了,你怎么没死,没死还钱……”小冰的同事也接到过电话:“小冰死了,快去找一找……”
7月28日,老陈去苍溪县公安局东城派出所报了案,他把派出所印发的“接警回执”发在群里,头像为“凯利借条”的催款人发言:“他报警了,大家别发不该发的了。”“推一把创业”回复:“胆子这么小还放什么款。”此前在群里发布P图照的,正是“推一把创业”。
在派出所,民警给一个催款人打电话,警告对方正在调查此案,不能以拨打骚扰电话、传播淫秽图片等方式进行暴力催款。对方听完,质疑对方是不是真警察,并要警察报了自己的名字和警号。
老陈交给警方的欠贷清单
报警:
贷款平台难以查证,警方已介入调查
成都商报客户端记者联系了一位在东莞做P2P普惠金融的业内人士。他介绍,这种业务跟他们做的有很大差别,他们会把月利息控制在3%以内,操作中打法律擦边球的是,以手续费等方式收取一定放贷比例的费用。收不回来钱时,会找催账公司帮忙。
另一位小额贷款公司的业内人士介绍,小冰遇上的网贷,与此前的校园贷并无多少差别,有些平台操作,利率相对要低一些,还有一些就是放高利贷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公司、平台之类,顶多只是一个壳。
成都商报客户端记者联系上多名催款人,说明要采访时,都被对方直接挂掉电话,微信也被拉黑。8月1日,老陈把罗列出来的34笔欠款记录交给了苍溪警方。警方告诉成都商报客户端记者,目前该案已转交网监大队,正展开调查。
在这份交给警方的清单中,成都商报客户端记者发现,34笔贷款大部分是以公司名义发放,名字分别为:微微金融、德信金融、徽宜财富、太极金融、恒南资本、速荣金融、凯利借条、远航金融、菲特金融、阿里借条、中鑫金融、叁号借条、南山借条、悦家金融、融汇借条、飞马速借、推一把创业、鼎誉财富、卡卡金融、蓝色金融、永盛借条、金陵借条、创鑫金融、感恩投资新期贷、亿博金融、汇通金融、瑞诚钱袋、熊猫借条。
成都商报客户端记者通过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查询发现,这些企业名称,一部分根本查询不到;部分查询到的已被列入“严重违法失信企业名单(黑名单)信息”;还有部分名字相符、正常存续的查询企业,目前尚不能证明与小冰的借贷有关。
老陈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想赶紧把钱还了过上平静的生活,但又很气不过,希望让这些网贷公司“不要那么嚣张”,让更多人不再上当受骗。
专家观点:
超过法定利率属于违法
北京蓝鹏(成都)律师事务所律师王英占告诉成都商报客户端记者,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 借贷双方约定的利率未超过年利率24%,人民法院应予支持;超过24%,不超过36%,借贷双方可以约定生效;借贷双方约定的利率超过年利率36%,超过部分的利息约定无效。借据、收据、欠条等债权凭证载明的借款金额,一般认定为本金。预先在本金中扣除利息的,人民法院应当将实际出借的金额认定为本金。
川大法学院教授王建平告诉成都商报客户端记者,本案中涉及的这种贷款方式被称为“押贷”,这种做法实际上是违法的,相当于担保的意思。如果到手金额只有2100元,借条是6000元,实际上是利息已经预付了,不仅仅是“押贷”的问题,而是隐形高利贷。王建平透露,现在很多担保公司这么做,表面上是公司业务,实际上都是私人贷款。
成都商报客户端记者 杨灵 摄影报道
编辑 刘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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