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宦官的分化与生死内斗

2023-02-27 10:58 25次浏览 运动

东汉宦官的分化来自东汉宦官的发展。

东汉宦官的发展可以分为几个阶段。郑,蔡伦既是起点,也是通过,也是序曲。

李闰、江京、樊丰等人的出现,是东汉宦官发展的第一次高潮;孙程暴动打断了这次高潮,成为东汉宦官发展中的一道重要分界与桥梁,标志着东汉宦官的发展由上游进入中游,由第一次高潮进入第二次高潮,但这次发展进程很快被外戚梁氏(尤其是梁冀)家族的兴起所阻断和湮没。当梁冀被以“五侯”为首的宦官终结后,东汉宦官迎来了发展的第三次浪潮,——也是最后一次和最高潮。这最后的高潮,中间经历两次“党锢之祸”——包括夹在其间的“窦、陈之难”——的刺激与激荡,将东汉宦官的政治势力,推上了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地步。

伴随着东汉宦官跌宕起伏式的兴起与发展,宦官间的分化与内讧也随之出现,——发展就意味着分化,分化也是一种发展,——并呈现出频繁激烈与残酷无情的一面。可以说,东汉宦官的每一次兴起与膨胀,都会引发宦官自身的分化与内斗,其中尤以宦官与外戚的交替掌权和彼此缠斗,成为诱发东汉宦官分化与内斗的一道突出背景和原因。

此外,也还有别的背景和原因。

要说东汉宦官的分化,得从蔡伦说起。

东汉宦官在蔡伦以前基本是个相对平静的整体,但在蔡伦以后,情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蔡伦的死,划出了一道标志线。

蔡伦自杀,我们不清楚背后是否有其他宦官的身影,但蔡伦活着的时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独来独往的逍遥派。史书上说,“(伦)每至休沐,辄闭门绝宾,暴体田野。”(《后汉书宦者列传》,以下凡引自《后汉书》者,只列篇名)。虽然这里只是说“每至休沐”,而且,他“闭门绝宾”,绝的是些什么“宾”,也没有明确说,但透过这句话,以及整篇的蔡伦传,我们得到的印象是,蔡伦是个偏于独来独往的人。在有关蔡伦的叙述中,你几乎见不到有其他宦官名字和身影的出现。这一点,跟日后东汉宦官动辄成群的景象,形成了绝大反差和对照。蔡伦之所以会是独自一人的形象,原因之一,也许是他很忙。蔡伦是个宦官,还是个著名的发明家和身兼多职者,除了众所周知的“蔡侯纸”,蔡伦还曾负责监造皇家兵器,而且同样是“莫不精工坚密,为后世法。”(《宦者列传》)他还负责过监典皇家图书馆的图书校对。此外,蔡伦还要参与宫廷政事,还负责审案,汉章帝时的宋贵人案件,就是蔡伦负责审理的,结果宋贵人姐妹双双自杀,后来这成了蔡伦自杀的由头,听起来有点佛家因果报应的意思。

这么忙的一个人,大概是很难得有空去跟什么人,包括他那些宦官同事们,来来往往的。所以,我猜想《宦者列传》里那句“闭门绝宾”的“宾”,应该包括了蔡伦的宦官同僚。而“闭门”与“绝”两个动词,在不动声色中,体现出主观选择的意思。蔡伦这么做,我想除了他很忙以外,更有可能跟蔡伦的某种气质特征有关。在蔡伦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清洁自傲的东西(当然他有这个资本)。除“每至休沐,辄闭门绝宾,暴体田野”外,当蔡伦一听说汉安帝要他“自致廷尉”,——就是去办案中心投案自首,——蔡伦立马“乃沐浴整衣冠,饮药而死”,因为他“耻受辱”。

蔡伦这种独来独往的形象,除了独特气质和没空外,还可以找到另一个原因,这就是蔡伦所处的时代。

蔡伦在明帝末年“始给事宫掖”,基本生活于章、和、安帝三朝。这个时期,正是东汉王朝,特别是东汉宫廷政治转向的大关节,也是东汉宦官出现重大变化的时期,变化的主要原因,是范晔在《宦者列传》里说的:

自明帝以后,迄乎延平,委用渐大,而其员稍增,中常侍至有十人,小黄门二十人,改以金珰右貂,兼领卿署之职。邓后以女主临政,而万机殷远,朝臣国议,无由参断帷幄,称制下令,不出房闱之间,不得不委用刑人,寄之国命。手握王爵,口含天宪,非复掖廷永巷之职,闺牖房闼之任也。(《宦者列传》)

章帝以后,窦太后和邓太后先后“临朝称制”,导致宦官使用的扩大和势头的上升,但范晔在这里对“邓后以女主临政”的特意强调,仍值得注意,因为这才是东汉宦官发展变化的一道重要分界。在此之前,除郑众外,没有出现其他具有独立形象的宦官,但郑众的出现(指其终结窦宪一事),多少带有偶然和孤立的味道,只有在邓绥当政以后,——邓绥临朝当政前后长达十六年,直到她驾崩为止,这是个不可忽略的关键因素。——东汉宦官才从整体上获得了真正的、更具纵深和持续性的历史发展机遇,蔡伦也正是在这段时间,得到了邓太后的青睐:

元初元年,邓太后以伦久宿卫,封为龙亭侯,邑三百户。后为长乐太仆。(《宦者列传》)

蔡伦是继郑众之后,第二位封侯的东汉宦官。长乐是两汉皇太后的宫名,后来就成为皇太后系统官称的前置定语。长乐太仆是所谓“太后三卿”之一,担任这个职务的,既有宦官,也有非宦官的其他知名人士,其地位甚至要高于朝廷九卿之一的太仆,由此可见太后邓绥对于蔡伦的亲信。

正是邓绥对于蔡伦的亲信与重用,使得蔡伦在当时的宦官群体中脱颖而出,跻身于重要权臣之列,为此竟成为某些人暗中愤疾,甚至想加以清除的目标。

从以上叙述、分析可以看出,蔡伦的独来独往,其实是东汉宦官发展与分化的结果,是东汉宦官分化的最初表现。换言之,它是蔡伦所处时代映照下的特别现象。而东汉宦官分化的最初动因,在于利益与权力的附加和扩张,它们成为分化的催化剂。权力与利益的非常态重置,打破了以往宦官环境的自然常态,使之趋于异化和分解。这一点,跟教科书上所说的原始社会的瓦解有所相似。原先是集体中安静、平常的一分子,由于某种机遇的偶然出现,或个人能力的特殊表现,率先从群体中结晶出来,成为令人瞩目或高高在上的人物。郑众和蔡伦可以说是东汉宦官的两个先进典型,属于先“贵”起来的两个人,他俩最早以宦官之身,获得宫廷中的尊显地位和特殊权力。不过,郑众与蔡伦虽然基本同时,却要早死七年,因此相比于蔡伦,距东汉宦官公开的大裂变,就还有一段时间。

蔡伦则完全处在了东汉宦官大裂变的前夜,成为东汉宦官历史变迁中的过渡人物,他的一只脚已踏进时代转换的车辙中。——说起来,蔡伦的死,背后是否有其他宦官的身影,始终暗藏着一层迷雾。

就东汉而言,蔡伦的死,像一个铰链,它连接着两头,一头是相对平静的古典社会,一头是充满风暴与急流的动荡时代。在蔡伦之前,郑众以外,史籍中极少出现有名有姓的(东汉)宦官,蔡伦死后,有名有姓的宦官,像雨后春笋一样,突然成群地一下子冒了出来。

东汉宦官史上的第一件大事,是孙程暴动。

延光四年(125),就是蔡伦自杀后的第四年,东汉宫廷内发生了一起从未有过的大冲突,据《孝顺帝纪》记载:

十一月丁巳,京师及郡国十六地震。是夜,中黄门孙程等十九人共斩江京、刘安、陈达等,迎济阴王于德阳殿西钟下,即皇帝位,年十一。

上面出现的人名,除济阴王(汉顺帝)外,全都是宦官。另有几名宦官,我们下面会说到。可以说,这是一场以宦官为主角的冲突。东汉宦官第一次公开的大冲突,就显示出人多势众的特点,还有就是暴力。

这场暴力冲突是怎么来的?它为何会成为一起以宦官为主角的冲突事件?

前面说过,邓太后临朝称制时期,因为是女主当家,不得不大量起用宦官。宦官在作用、地位、权力、形象以及利益上的骤然提升,肯定会大大激发宦官的自我意识和欲望的活跃与表现。不过邓绥在世时,她毕竟是一位有一定控制意识和控制力的女主,宦官很难获得自行其事、越界扩张的机会。到邓绥病危、弥留之际,一些聪明有心思的宦官,开始主动寻求自己的政治机会。李闰、江京和樊丰成为率先冲刺在前、跑得最快的三个人,成为这段时间宦官的三个代表。他们不再像郑众和蔡伦那样,单凭自身品德或一技之长,来坐等赢得皇帝或皇后(皇太后)的信任与重用。他们都是自我发动者,是积极主动、哪怕是不择手段去攫取自己权益的追逐者。按照某种习惯说法,你也可以把这叫作“宦官的自觉”。

并且,他们也不再像郑众和蔡伦那样,始终是独自一人、独来独往的形象,而是以四处结盟的形式,跟皇帝身边的其他亲信,诸如安帝的乳母王圣和她的女儿,皇后阎姬及其家族成员,皇帝的嫡母兄长耿宝,以及黄门令刘安和钩盾令陈达,加上几个附势其中的官员,共同形成了一个皇帝的私人政治小团体。

这个混合型的政治小团体的形成,显然跟安帝以往的政治处境有关。邓绥当政前后十六年,朝廷内外几成邓氏江山。到安帝接手时,他不可能不首先使用和依靠自己身边熟悉、信得过的人,也就是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说的:“十五载见郊见庙之天子,不能自保,大臣弗能救也,小臣越位孤鸣而置之死也,舍保母宦寺而谁依邪?”(《安帝》)

长期遭受压抑的汉安帝,在切实尝到权力的滋味后,他所表现出的政治风格,就是开放与自由(以他的远行巡游为代表,最后死在南巡的路上),来作为过往压抑岁月的一种逆向补偿。于是这就给宫廷中的新生力量,尤其是几位特有活力的宦官,打开了一道奔涌的阐门,提供了激活与成长的现实环境。以宦官为骨干的政治小团体的形成,正是这种激活与成长的变态反应和自然结果。

通过这个政治小团体,通过政治组团的方式,东汉宦官迎来了它发展中的第一个小高潮。安帝亲政的四年里,三件大事的前后发生,集中凸显了宦官势力高潮的到来。

一,清除邓太后的政治遗留;

二,逼迫太尉杨震自杀;

三,废除太子刘保;

李闰、江京和樊丰等几位宦官,参与并主导了这几件大事的发生,成为其中的核心主角。不过,具体到每个人的参与情况,又各有侧重不同。

李闰主要参与了邓氏政治遗留的清除。

早在邓太后的政治晚年(其实际年龄刚刚四十而已),时为中黄门的李闰,就已经跟乳母王圣一道,着眼于太后与皇帝之间的矛盾,有所言语和挑动,并借此成功进入安帝的视线。史书上说:

时邓太后临朝,帝不亲政事。小黄门李闰与帝乳母王圣常共谮太后兄执金吾悝等,言欲废帝,立平原王翼,帝每忿惧。及太后崩,遂诛邓氏而废平原王,封闰雍乡侯;(《宦官列传》)

通过对邓氏政治遗留的清除,李闰迅速获得了向上攀升的捷径,一路由中黄门而小黄门,小黄门而中常侍,升到了宦官权位的顶峰,成为继蔡伦之后,东汉第三位宦官封侯者,成了当时的宫中“红人”和要人。后来的大将军,时任大鸿胪的皇帝舅舅耿宝,为了李闰兄长的推荐之事,曾亲自跑去找太尉杨震托人情,并且说:

“李常侍国家所重,欲令公辟其兄,宝唯传上意耳。”(《杨震列传》)

言语之间,很有点假传圣旨的味道(未必是假的),李闰当时的权势,由此可见一斑。

如果仔细观察一下李闰的政治发迹过程,就会发现他跟之前郑众和蔡伦的路径有所不同。郑、蔡二人皆因为皇帝或皇后(皇太后)的看中而崭露头角,李闰则完全是靠自己的主动表现而出人头地。郑、蔡行动都属于上级指示和组织安排的性质,李闰则是自我捕捉机遇,带有自主创业型宦官特色。如果不是李闰的主动表现,安帝未必会给他一个什么特别的任务和安排,充其量不过是提供一个任其发挥的环境、机遇而已。我们站在今天的角度看李闰,实在难以说出他本身的重要性和特色究竟何在,但在当时,放在东汉宦官日后的发展线上来看,李闰却是真正的起步第一人,王夫之说:“宦寺之终亡汉,李闰、江京始之也。”(《读通鉴论安帝》),这就是李闰的意义所在。显然,在东汉宦官发展与分化的道路上,李闰是个标志性的人物。

然而,出于某种不是很清晰的原因,李闰后来跟安帝的私人政治小团伙,有点渐渐疏离的意思。除了清除邓氏政治遗留外,在当时发生的诸多其它连串政治事件中,我们很少再见到李闰的身影,但这不是说,李闰就完全退出了这个政治小圈圈。

当李闰在政治上表现出趋于静态和有所止步时,江京的表现则大相径庭。从一开始在政治舞台上亮相起,江京就展现出一种彻底投身的姿态。从史籍记载来看,江京在宫廷政治中的起步,并不比李闰晚,却被李闰抢了先机。不过江京很快证明,我江京才是当今宦官第一人。江京继李闰之后,成为东汉宦官第四位封侯者,与李闰同时升为中常侍,并兼任了大长秋,成为宫廷之中地位最高、最具活力的宦官人物。

江京在官场政治中的快速崛起,显然跟他在政治作为上的积极姿态,甚至是激进表现有关。除杨震自杀外,——杨震之死,主谋推手是跟江京关系极为密切的中常侍樊丰。——江京几乎参与了当时所有的政治大事。他的身影出现在各个政治敏感和重要地带,是一个十足的政坛活跃分子。清除邓氏政治遗留有他,废除太子刘保,江京更是核心主谋之一。安帝南巡,路途驾崩,江京与阎皇后及其兄长阎显,还有樊丰等人一道,当即确立应对措施,成功摆脱“道崩”危机,将北乡侯刘懿立为皇帝。这就意味着,江京本人以无缝接轨的方式,由先前安帝政治小团体中的一员,转身成为以阎氏家族为核心的新贵集团中的一员,而且是铁杆成员和绝对核心,从而稳固了自己在风云变幻的最高权力场上的地位。

如果我们把蔡伦和李闰、江京三位宦官放在一起加以观察,就能看出东汉宦官历史变迁中的某种演变,或者说进化的轨迹。蔡伦的形象基本是独来独往,其身上更多体现出专业和职业技能特色。到李闰时,除了带有越界性质的政治参与,我们在他身上看不到更多别的东西,然而相比于稍后者如江京、樊丰之流,李闰在政治上的表现与行为,又仍带有某种“前现代”或古典时期偏于保守和谨慎的特点,显示出某种程度的知所进退(李闰后来的保命,当与此有关),跟江京等人把自己完全“扔”出去的做法,有明显不同。江京则已纯然是日后东汉宦官主流行为方式的楷模与范本,不顾一切、翻江倒海是他的基本行为特征,这是一个在宦官事业上狂奔迅跑的人,直到命丧刀刃之下。

从江京开始,东汉后期宦官的行为模式,开启了。

但孙程的出现,突然终结了江京异常活跃的政治生命。

《后汉书》对于孙程早先情况的介绍,只有一句:“安帝时,为中黄门,给事长乐宫”(《孙程列传》)孙程从安帝什么时候起为中黄门的?那时候李闰和江京又是什么情况?如果我们能知晓这一点,或许会有助于我们对于孙程暴动的认识,可惜现在已无从推想了。我们只知道直到暴动时,孙程还是个中黄门。不过这里说的“给事长乐宫”,很明确是指邓绥为太后时的事。就是说,孙程和蔡伦曾经都属于邓太后系统的宦官,或许蔡伦还可以说是孙程的老上级和老领导。这样一来,李闰、江京等人参与主导的清除邓氏政治遗留,就有可能在孙程的心里埋下过阴影和痕迹。

因此,孙程领导的宫廷暴动(或者说宫廷政变),看似十分突然,其实并不突然。刘保的无辜被废,无疑是其中最核心、最重要的引线。而北乡侯的病危与病逝,则给了孙程一个绝佳的行动契机。

况且孙程是个敢想敢干、敢作敢当的人,用今天的话说,是个相当任性的人,但却不是个鲁莽用事的人,他像他的前辈郑众一样,“谨敏有心几”。在正史的记载中,孙程以一种带有电视剧情节的方式,策划、组织、实施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宫廷暴动。

同时,当时的宫廷状况,也是孙程挺身而出的重要原因。

后人对东汉宫廷,向有三大政治集团之说,所谓外戚、官僚和宦官。孙程暴动前夕,外戚一方不必多说,已是阎氏天下;官僚集团呢,自从杨震自杀和“来历抗议”失败,其遭受重创与无能为力的一面,就已显露无遗。此外,阎姬立北乡侯为帝,随即照例任命了一批高官,也使得阎姬当政期间,高层官僚一时万马齐喑,冷眼旁观成为普遍状态,更遑论有所行动。于是三方之中,只剩宦官,而宦官权势,尽在江京、李闰、刘安、陈达掌握之中,几乎整个宦官中上层,都已是阎氏一党或其同盟。即便不是公开站在阎氏一边的上层宦官,孙程也决不敢轻易贸然去向他们表明心迹。孙程所能试探联络的,只能是那些像他一样的下层宦官。一句话,孙程能走的路只有一条,就是群众路线。孙程后来邀集起事的同志,除了长乐太官丞王国(也是下层宦官)一人以外,其余十七人,全都是清一色的中黄门。

这就使得孙程暴动,多少有了阶层对抗的性质。

《宦者列传》详细叙述了孙程暴动的具体经过:

四日夜,程等共会崇德殿上,因入章台门。时江京、刘安及李闰、陈达等俱坐省门下,程与王康共就斩京、安、达,以李闰权势积为省内所服,欲引为主,因举刃胁闰曰:“今当立济阴王,无得摇动。”闰曰:“诺。”于是扶闰起,俱于西钟下迎济阴王立之,是为顺帝。(《孙程列传》)

孙程他们一动手,上来就把江京、刘安、陈达直接砍死在刀剑下,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这种做法在中国宦官史上,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如此斩钉截铁、干脆利落的政治暴力行为,我认为跟孙程他们的中黄门身份有关。

至于他们刚一动手,就率先直扑李闰、江京等人,说明,首先,李闰、江京一伙在敌对阵营中,居于核心和高端位置,对他们的攻击,带有直击要害,所谓“擒贼先擒王”的性质。同时,因为同是宦官,情况相对熟悉,信息掌握完备,也就更易得手。但更直接、主要的原因,是为了快速掌握、控制尚书台,只有这样,才能最迅速、顺利地确保济阴王刘保登基为帝。

结果他们成功了。

孙程暴动发生时,曹节应该是个十几、二十岁的青年宦官。在那个天崩地裂的夜晚,他肯定在宫里的某个地方,经历目睹了这场宫廷巨变。因为《宦者列传》上说,“顺帝初,(节)以西园骑迁小黄门。”据此可以推断,曹节在安帝时期,就已是宫里的一员,否则没可能在顺帝即位之初,就由西园骑升为小黄门。因此,那个夜晚发生的那场前所未有的血腥冲突,一定给年青的宦官骑兵侍卫,留下了不易磨灭的印象。半个世纪后,我认为他说出了一句跟他早年记忆有关的话,这句话是:

我曹自可相食。(《酷吏列传》)

这话是曹节在王甫的惨死现场说的。

光和二年(179),司隶校尉阳球趁中常侍王甫在家休假的机会,把他弄进了大牢,并在牢里直接打死,然后,“乃僵磔甫尸于夏城门,大署榜曰‘贼臣王甫’。”(《酷吏列传》)

这一幕,刚好被经过夏城门的另一位中常侍曹节看到了。曹节震惊、气愤得浑身发颤,一边抹泪一边说了一句:

“我曹自可相食,何宜使犬舐其汁乎?”(同上)

曹节的话里有两层意思。

一是表达了物伤其类的痛心与愤慨,表达了一种身份与类别的认同,所谓“我曹”。“我曹”是东汉时的一个习惯用语,各种人都会说会用的,但东汉宦官对这个词的使用,还是给人留下了特别印象。余华青著《中国宦官制度史》里说:“由于宦官存在共同的生理缺陷,彼此之间很容易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又说,“东汉时期,宦官的群体意识大大增强,宦官之间常以‘我曹’、‘我曹种族’相称。”这应该也就是范晔在《宦者列传》里说的“同敝相济”的意思。

东汉宦官对“我曹”的习惯使用,是其某种内在心理和主观意识不经意的流露,或有意识的强调。

说起东汉的三大宫廷势力,宦官的集团性无疑是最强的,这是东汉宦官最为突出的群体特征之一。东汉宦官把跟他们作对的官僚士人一概称为“党人”,发动过两次著名的“党锢之祸”,但“党”这个词,其实是三大政治集团之间相互指责、攻击的通用词,也是当时和后世之人对东汉宦官的常见评语。《后汉书》等史书中,随处可见诸如“中官相党”、“专树党类”、“黄门协邪,群辈相党”之类对于宦官的指控,所以,要说“党”,宦官其实是最“党”的(这能不能说也是一种“党性”?)《中国宦官制度史》里一再指出宦官的这一特性,所用的词是“结党自固”,并说:“结党自固,是为历代宦官的通病。”

宦官之间的“结党自固”,除了基于共同的生理状况外,更与其职业特点和工作方式密切相关。

当然,宦官的所谓“党”,并不只局限于宦官之间,它同样是一种广泛的、跨身份同盟,但不管是怎样的同盟,宦官间的团结必然是其核心所在,否则任何所谓同盟,都将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东汉宦官之所以能在历次宫廷斗争中取得最终胜利,除去别的原因,其犹如“群狼战术”的团体作战方式和能力,是其获胜关键之一。从李闰、江京的结伙到孙程暴动,都展示了这一点。曹节和王甫的联手,更是东汉宦官结合与合作的典范。基本上,在《后汉书》里,你看到曹节,就会看到王甫,反之也一样,他俩堪称形影不离。

所以,面对王甫的惨死,曹节会发出痛心疾首的悲鸣,悲痛于“犬舐其汁”!

但曹节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自可相食。

东汉宦官虽然是个集体感(或者说团伙性)特别强的特殊群体,但不是说它就是铁板一块。所谓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差异,就有矛盾和冲突(现在的流行说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宦官虽然被割掉了阴茎,失去了正常男性的功能,但你不能因此说他就只有“党性”而没有人性了。宦官也是人,是人就有共同性。东汉宦官多次与外戚和官僚集团作殊死斗争,从而赢得了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但东汉宦官自身内部的分化与冲突,其频繁激烈与血腥残酷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他们和官僚、外戚的对峙与厮杀,往往也是毫不留情的生死之争,孙程暴动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谈论东汉宦官,谈论东汉宦官的分化与内斗,就不能不先看到东汉宦官团结性的一面,它构成了宦官相残的背景板。正是在对“我曹”强调的映照下,“自相食”的图像才会显得愈加清晰和醒目。所谓越是团结,越是强调团结的群体,其内部的分化与冲突,就越会引起人们的兴趣和注意,也就越能看出其中的奥妙和深意。

“我曹自可相食”,这话好像是从曹节的嘴里脱口而出的,但脱口而出不代表就是信口开河,相反,那绝对是种有感而发,因为在曹节算得上高寿的一生中,他经历过太多宦官间的“自相食”(有没有看到蔡伦自杀?),距离他说话最近的一次,是郑飒之死。

这事跟曹节和王甫直接有关。

熹平元年(172年),在外征战多年的名将段颎回到京城。回来后不久,段颎就接手处理了一桩大案,所谓“勃海王刘悝谋反案”。这起案件的结果,是勃海王刘悝自杀,受牵连而死的超过了百人,其中有一名叫郑飒的中常侍。

在以往有关东汉人物(包括东汉宦官)的各种叙述中,郑飒充其量只是一个被顺带提及的名字,跟同样史上留名的那些宦官相比,郑飒是一个容易被后世读者忽视和遗忘的人,从没有人对他有过单独的留意和叙述,他的生死也从未引起过谁的兴趣。

既然郑飒是死于一桩“谋反案”,怎么又说是死于王甫和曹节之手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得先了解一下郑飒其人,尤其是他跟曹节和王甫的关系。

郑飒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史籍中,是陈蕃在灵帝即位初年(168)任太傅时,给皇太后的一封奏章中,其中有一句:

今京师嚣嚣,道路喧哗,言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飒等与赵夫人诸女尚书并乱天下。(《陈蕃列传》)

郑飒的名字赫然在列,跟曹节、王甫并列一起,紧排在王甫之后。可见,很可能在灵帝即位之前,至少在灵帝即位之初,郑飒已是当时的出名人物,——被大家议论的、在当时社会上有影响的人物。不过,他跟曹节和王甫的实际关系,仅凭这句话,还看不太清楚。

陈蕃上书后没多久,东汉历史上的重要一幕,“窦武、陈蕃之难”就发生了。在这次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过程中,郑飒是个关键身影。

建宁元年(168)八月,当大将军窦武从侍中刘瑜那里得知形势有些不妙时,他先是任命了几位重要官员,然后就“乃奏免黄门令魏彪,以所亲小黄门山冰代之。使冰奏素狡猾尤无状者长乐尚书郑飒,送北寺狱。”(《窦武列传》)

北寺狱是东汉时期专门由宦官管辖的监狱,桓、灵期间,曾经关押过大批所谓“党人”。现在,本是宦官关押“党人”的地方,宦官郑飒被“党人之友”窦武给关进去了。

陈蕃听说郑飒被抓后,立即说,“此曹子便当收杀,何复考为!”意思是,这家伙抓到就应该立马杀了,还审什么审?!但窦武没有听陈蕃的,他让由他刚刚任命的小黄门山冰和尚书令尹勋、侍御史祝瑨一道审讯郑飒,结果郑飒在供词中说到了曹节和王甫。根据这一点,联系之前陈蕃给皇太后奏章中的那句话,我们可以推断,郑飒跟曹节、王甫等人,极有可能是确有来往的,因为这样才能有具体事实内容供出来,否则所谓供词,就只能是间接,甚至是想象、捏造之词了。

山冰、尹勋得到供词后,立即要求抓捕曹节等人,窦武则连夜将情况向内廷(皇太后和皇帝)报告。

结果消息因此走漏,宦官抢先发难。

曹节成为宦官反击战的总指挥和总舵手。他先是劫持了登基未久、此刻正睡意朦胧的汉灵帝。然后,以刀剑相逼,通过尚书台任命王甫为新的黄门令,——曹节没有起用被窦武免掉的黄门令魏彪,而是“矫诏以长乐食监王甫为黄门令”(《宦者列传》),可见两人关系,关键时候用关键的人,同时,这也就意味着窦武任命的黄门令山冰被作废了。新官上任的王甫立即带人赶往北寺狱,宣布逮捕尹勋和山冰。山冰拒不接受王甫的命令(两个新旧黄门令的较量),被王甫当场格杀,尹勋也随后遇害,关在牢里的郑飒被释放出狱。

然后王甫和郑飒一道,前去劫持了皇太后,“夺玺书”,这样就将皇帝和皇太后全都控制在了宦官手里。随后,郑飒连同侍御史和谒者等人,前往逮捕窦武。窦武反抗,当场射死使者,但郑飒却没事。最后的结果是,窦武和陈番等人悉数殉难,曹节、王甫和郑飒等宦官反击成功、大获全胜。

整个事件经过,我们看得很清楚,从头到尾,在几个紧要环节上,郑飒都是关键人物。在这次生死攸关的重大历史关头,曹节、王甫和郑飒可以说是生死与共、携手并肩、力挽狂澜,王甫更是亲手将郑飒从北寺狱中解救出来,一道挫败、终结了窦武、陈蕃的致命图谋。事后,王甫和郑飒两人都升为中常侍。

通过这件事情,我们现在可以确定无疑地说,郑飒和王甫与曹节之间,存在着非同一般的关系,鲜血凝成的关系(窦武和陈蕃等人的鲜血),这份关系,就是生死与共的关系。

但是没过几年,郑飒就死在了王甫(还有曹节)的手上。

从表面上看,郑飒的死,是由于卷入了“刘悝谋反案”,所谓:

初,迎立灵帝,道路流言悝恨不得立,欲抄征书,而中常侍郑飒、中黄门董腾并任侠通剽轻,数与悝交通。王甫司察,以为有奸,密告司隶校尉段颎。熹平元年,遂收飒送北寺狱。使尚书令廉忠诬奏飒等谋迎立悝,大逆不道。(《章帝八王列传》)

这里没有写到郑飒的死,只是说把他收送了北寺狱,——郑飒再次被送进北寺狱!一个宦官,一个有社会影响和知名度的高级宦官,前后两次被关进由宦官专门管辖的特种监狱,郑飒是东汉两百年里独一个,而且这次把他送进去的,正是上次亲手把他从里面救出来的(“密告”一句,清楚显示了王甫幕后操纵的形象)——但“谋迎立”和“大逆不道”两个词,已足以让人郑飒死无葬身之地。

《皇甫张段列传》则明确记载了段颎投靠王甫,诛杀郑飒之事。

颎曲意宦官,故得保其富贵,遂党中常侍王甫,枉诛中常侍郑飒、董腾等,增封四千户,并前万四千户。(《皇甫张段列传》)

这句话直接写明了,郑飒的死,背后主使是王甫。

王甫为何要置郑飒于死地?郑飒是不是因为卷入“刘悝谋反案”,从而导致了他的丧命?

这事暂且先搁置一下,回头再说。

“窦、陈之难”的夜晚,细心的人一定注意到了那个叫山冰的宦官,他拒不受命,被王甫当场格杀,显示了对窦武的誓死忠诚。

身为宦官,因为跟外戚的关系,死于其他宦官之手,山冰不是第一个。

像孙程暴动,从表面上看,很像是一场宦官间的冲突(发动者是宦官,首当其冲者是宦官,死的多的是宦官,宦官一被杀,大局就基本底定了),但从根本上说,仍是一场宦官与外戚的冲突,作为外戚的阎氏家族,是冲突另一方的真正主角。因此,江京、刘安、陈达,以及小黄门樊登,可以说都是因为跟外戚的关系而死的。

宦官与外戚的冲突,是东汉宫廷政治的一个基本面相,从郑众协助清除窦宪起,这一脉络几乎贯穿了此后东汉的全部历史。同时,宦官与外戚的冲突,也是引起宦官之间龃龉、内斗的一道主要背景和导火索,孙程暴动是典型事例,其后的张逵事件和蹇硕之死,也应当归于此类。

孙程暴动成功后,东汉宦官迎来了新一次的发展机遇,也就是东汉宦官的第二次发展高潮。这可以从几个方面看出来。首先十九名宦官同一时间集体封侯,就是前所未有的事(此前东汉百年,受封为侯的宦官,只有郑众、蔡伦、李闰、江京四人)。与此同时,史籍中有名有姓有事迹的宦官,一下子多出好多来,其规模与活跃程度远超李闰、江京和樊丰时期。如果说这只是表面现象,那么孙程死后,宦官养子袭爵成为定制,就必须看作是东汉宦官史的大事,它为东汉宦官今后的突破式发展,奠定了一项重要的制度基础。另外可证明宦官势力获得大发展的,是敌对势力不断发出的批评与指控声,从顺帝即位到“张逵事件”期间,先后有李固、张纲、王龚等官员,相继对宦官势力的膨胀提出质疑与批评,并引起了宦官阵营的强势回击。

宦官势力之所以能获得如此发展,除了孙程暴动成功为其提供了一个新的起点平台外,另一个重要因素——外戚的缺席,无疑也是原因之一。顺帝是在阎氏外戚被铲除的情况下登基的,即位时年方十一,四年后“帝加元服”,又三年后,立皇后梁氏。有了皇后,才有了当时意义上的外戚。这是自阎氏家族消亡后,当家外戚在东汉宫廷的重现。阳嘉四年,两件只相隔一月的大事接踵而至,分别是“听中官得以养子为后,世袭封爵”和“执金吾梁商为大将军”(《孝顺帝纪》)。这样,孙程暴动后,原本几乎一直由宦官独占的宠信位置,开始有了一个新的、更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张逵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据《梁统列传》(附梁商传)记载:

永和四年,中常侍张逵、蘧政,内者令石光,尚方令傅福,冗从仆射杜永连谋,共谮商及中常侍曹腾、孟贲,云欲征诸王子,图议废立,请收商等案罪。帝曰:“大将军父子我所亲,腾、贲我所爱,必无是,但汝曹共妒之耳。”逵等知言不用,惧迫,遂出矫诏收缚腾、贲于省中。帝闻震怒,敕宦者李歙急呼腾、贲释之,收逵等,悉伏诛。

引文中的几个人名,除中常侍张逵、蘧政、曹腾、孟贲明确是宦官外,内者令石光、尚方令傅福和冗从仆射杜永,应该也都是宦官,这又是一起以宦官为主角的冲突事件。

站在后世旁观者的角度看,“张逵事件”有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奇异感。事件发生前,张逵等人向汉顺帝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却遭到皇帝明确、断然的否定。张逵等人的攻击目标,首先当然是外戚梁商,而梁商既是皇帝的“岳父”,也是皇帝亲自树立(以恳请的方式,详见《梁商传》)的辅政大将军,可以说,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一个完全不具有攻击性的人物目标。其次,张逵等人不敢直接拿梁商下手,就转而绑架、扣押了同为中常侍的曹腾和孟贲。孟贲的详细情况不清楚,曹腾又是何许人也?曹腾不仅是东汉屈指可数的宦官政治家,还是汉顺帝当太子时的“读书伴郎”,“特见亲爱。及帝即位,腾为小黄门,迁中常侍。”(《宦者列传》)——张逵等人这不纯粹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张逵等在后宫中扣押曹腾和孟贲,这一劫持的目的到是什么?他们接下来想要干什么?还能干什么?除了迫使皇帝承认他们的想法和做法外,也只有换掉皇帝一途了,这可能吗?这完全是一桩正常人干不出来的事啊!它似乎证明,自古以来的“宫斗”,有时就像大街上的“小三战争”一样,充满了盲目和冲动。不过要是联想到此前,已经有过窦氏、邓氏和阎氏外戚的强势崛起,他们最终无一不是被宦官所终结和清算,事情也就有了些可理解的地方。只是这副政治“吃相”也稍嫌急迫、难看了点,最后的结果是龙颜大怒,派一名宦官将张逵等人悉数拿下,然后全部处死。

这件事情标志着外戚梁氏的正式兴起和走向稳固,也标志着东汉宦官第二次高潮的至此结束。

梁氏的兴起,除引发张逵等宦官的拼命反弹外,还直接带动了宦官群体的分化。如上所示,曹腾、孟贲被张逵视为梁商的政治同伙,成为张逵等人的攻击目标。在更早前,也许是鉴于宦官势力的强大,新兴的梁氏家族曾主动向宦官人士有意示好,“而(商)性慎弱无威断,颇溺于内竖。以小黄门曹节等用事于中,遂遣子冀、不疑与为交友”(《梁商列传》)。尽管曹节后来并没有在“张逵事件”中出现(全程目睹是肯定的了),梁氏兴起带来的宦官分化,已是一目了然,其后更一直延续到梁冀的垮台。

如果说“张逵事件”是一场事先张扬,且貌似盲动的“飞蛾扑火”,蹇硕的死,就是一起不折不扣的“借刀杀人”,它的关键词是:出卖。

汉灵帝在临终前,先后把军事和托孤两项至关重要的事权,托付给了中下层宦官蹇硕。乍一想,这事着实有点让人觉得蹊跷费解。首先,事权与托付对象完全不相称,俨然一副“小马拉大车”的架式。其次,灵帝平日极度宠信的高层宦官都在,包括声称“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的张让和赵忠,著名的“十常侍”也都在,灵帝怎么偏偏会对小黄门蹇硕另眼相看,委以重任?不管怎么说,汉灵帝的这一终极选择,在他死后,将蹇硕与外戚大将军何氏摆到了针尖对麦芒的位置上,使双方处在了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境地。当蹇硕没能在灵帝驾崩后的第一时间除掉何进,完成灵帝的政治嘱托,蹇硕随即发现自己已陷入危局。于是,势单力孤的蹇硕,开始向他的宦官阵营(“我曹”)求援,结果不但没有得到援助,反而落入了最干净彻底的出卖:

蹇硕疑不自安,与中常侍赵忠等书曰:“大将军兄弟秉国专朝,今与天下党人谋诛先帝左右,埽灭我曹。但以硕典禁兵,故且沈吟。今宜共闭上阁,急捕诛之。”中常侍郭胜,进同郡人也,太后及进之贵幸,胜有力焉。故胜亲信何氏,遂共赵忠等议,不从硕计,而以其书示进。进乃使黄门令收硕,诛之,因领其屯兵。(《何进列传》)

为什么会这样?

首先当然是宦官集体盘算的结果。

以郭胜和赵忠(还有张让)为首的高层宦官,基于自己个人与何氏家族的私人关系,——特别是郭胜和张让与何家的私人关系,以及对于当时形势实力的判断,作出了自以为明智、务实的选择。相比于范晔略显概括的笔触,东晋袁宏的《后汉纪》留下了更具细节过程的叙述。当常侍们把蹇硕要求联手除掉何进的信件转给何进后,何进随即暗示众常侍跟他一道联手除掉蹇硕。当有人表示,“硕,先帝所置,所尝倚仗,不可诛。”郭胜的回答是:“进,我所成就,岂有异乎?可卒听之。”(《孝灵皇帝纪中平六年》)

经过这么一番异议和权衡,蹇硕的命运就此被决定。

有人说,托孤顾命者的命运结局多不太好,好像是真的。

“十常侍”的“反水”式选择和决定,除去与何氏家族的私人关系外,还有其它原因。事实上,何进最初并没有想要除掉所有宦官,何太后更是明确反对清洗宦官的计划。因此,以“十常侍”为首的宦官自然容易认为,如果出卖掉一个蹇硕,就可以换来跟皇后家族关系的和平与稳定,那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宦官群体没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袁绍等人的背后撺掇下,何进最终还是选择了跟宦官集团来一场鱼死网破。(这是后话)

蹇硕遭遇突然袭击式的出卖,除了以上原因,是否还存在别的因素?蹇硕以一名小黄门被汉灵帝直接安放在权位顶层和核心位置,这对于那些一直饱受宠信、资历深厚、位居高层的宦官们来说,会引起一种怎样的心理反应,从人(尤其是宦官!)之常情的角度揣测,大概不难想象。政治原本也是一种情感游戏,嫉妒(信任)与排斥(合作)就像在爱情中一样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灵帝在世时,大家自然会懂得做人,一切均可顺其自然,包括携手合作,现在灵帝已死,还需要再给这个小黄门什么面子吗?

身份资历的畛域,新旧权贵的敌意,之前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相安无事,也总有暴露和发作的一刻。

何况是在这种生死关头。

窦武和陈蕃一死,窦太后就遭难了。

于是,这又牵动起宦官间或明或暗的风波。

熹平元年(172),东汉宫廷召开了一次隆重的会议。

会议的主题是关于窦太后的下葬问题。

与会的有中常侍曹节、王甫,太尉李咸和廷尉陈球,以及公卿百官。

会议主持人是中常侍赵忠。

“窦、陈之难”后,曹节、王甫出于对窦武、陈蕃的仇恨,在事情过后的几年里,一直迁怒于已经失去权力、迁居南宫的窦太后。他们无视于窦太后曾经当过他们的“保护伞”,对窦太后不依不饶、百般设难。黄门令董萌为维护窦太后的权益,直接被曹、王二人下狱弄死。董萌死后不久,窦太后也死了。

窦太后死后,曹节和王甫依然百般刁难,先指使人“遂以衣车载后尸,置城南市舍数日”(《张王种陈列传》);后又提出要按贵人而非太后的规格来举办丧礼,被灵帝给否定了。到下葬时,曹节、王甫又说要另葬窦太后,改以冯贵人与汉桓帝合葬,灵帝似乎不便再直接否定,于是有了熹平元年的专题廷议。

主持人赵忠在会上的表现,成为我们关注的焦点。

据《后汉书》记载,廷议的过程是这样的:

廷尉陈球率先发言,认为皇太后理应与桓帝合葬。

赵忠一听,马上笑着说,陈廷尉应该把意见当场写下来。

忠笑而言曰:“陈廷尉宜便操笔。”(同上)

陈球立即写下一大段书面意见,否定了曹节和王甫的提议,赵忠看后,作出这样一种反应:

忠省球议,作色俯仰,蚩球曰:“陈廷尉建此议甚健!”(同上)

这话是理解赵忠在会上表现的关键,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夸奖,是讥讽?还是另有它意?

经过陈球一番慷慨陈词和明确表态,会场上其他人也都纷纷表示赞同。曹节和王甫见状,当场跟众人争执起来,争执不了了之。会后,太尉李咸直接向灵帝面陈意见,灵帝听后对曹节、王甫说:

“窦氏虽为不道,而太后有德于朕,不宜降黜。”节等无复言,于是议者乃定。(同上)

算是一锤定音、尘埃落定。

那么,在这件事中,赵忠的立场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我在网上搜了一下,关于这段文字,所看到的白话注释本,基本都认为赵忠是站在宦官(曹节和王甫)一边的,认为赵忠对陈球所作反应,全都暗含讥讽和敌意。网说不宜为据,我们看看蔡东藩的《后汉演义》里是怎么说的。

在写到汉灵帝派赵忠监议时,作者特意用一行小字,以自注的方式插了一句:“用阉人监议,可见曹节等势力。”这话表明,作者认为赵忠充当监议,并不是,或不完全是,出自灵帝本人的意志。

赵忠看了陈球的书面意见后,《后汉演义》的叙述是:

惟赵忠面色陡变,强颜语球道:“陈廷尉创建此议,可谓胆略独豪。”

这句话基本符合《后汉书》原意,只是原文中的“蚩”字,被作者理解、转译成了“强颜”一词。

真正明确反映作者对原文理解的,是下面这段话:

球应声道:“陈窦已经受冤,皇太后尚无故幽闭,臣常痛心,天下亦无不愤叹;今日为国直言,就使朝廷罪臣,臣也甘心!”这数语更拂忠意,顿时扬眉张目,欲出恶声。咸至是不能再忍,便起语道:“臣意与廷尉陈球相同,皇太后不宜别葬。”群僚听着,方才同声附和道:“应如此言!”忠自觉势孤,未便多嘴,乃悻悻入内。

这是完全把赵忠放在陈球、李咸等人的对立面了,但是对比原文可以看出,《后汉演义》这里对于赵忠的几处描写,只能说是演义本色,基本属于文学的夸张、想象和虚构。

这些都反映了蔡东藩对赵忠在廷议上表现的基本判断和理解。

这种理解对不对?我觉得大可商榷。

首先,灵帝特派赵忠监议,是不是出于曹节等的势力?而非灵帝本人意志,我觉得蔡东藩先生的断语,至少是缺乏依据的。

汉灵帝十二岁登基,到熹平元年(172)已有十六、七岁。这个岁数在今天,或许有人会说还未成年,但对一位古代皇帝来说,却早已不是年少无知的年纪。事实上,中国历代皇宫里的皇帝,普遍存在一种早熟现象,关于这点,史事多有,不烦例举。说到汉灵帝,据《孝灵帝纪》,建宁四年(171)——就是熹平元年的头年——正月,“帝加元服”;同年秋七月,“立贵人宋氏为皇后”,这都是灵帝成年的标志。因此,对于熹平元年汉灵帝作为皇帝的意志,我们不宜过于低估和无视。

更足以为凭的,当然是汉灵帝在窦太后生前身后所表现出的实际态度和行为。

“窦、陈之难”后,曹节和王甫对窦太后百般迁怒、不依不饶,但是灵帝始终有自己的看法和表现,“帝犹以太后有援立之功,建宁四年十月朔,率群臣朝于南宫,亲馈上寿。”(《皇后纪下》)董萌为窦太后说话,灵帝“深纳之,供养资奉,有加于前。”(同上)。窦太后驾崩,曹节、王甫“欲用贵人礼殡”,被灵帝直接否决。曹、王要将窦太后“别葬”,灵帝不得已启动廷议方式,特派赵忠监议,最后灵帝一番话,“节等无复言”,可以说,一切还是回到了灵帝的思维轨道上。

这些都说明,汉灵帝在窦太后一事上,有自己的主见,也能坚持自己的主张。

因此,特派赵忠监议,如果确应看作灵帝本人的意志,而非曹、王的势力,那么,作为灵帝特派员的赵忠,他能不能领会灵帝的用心?他有没有可能或必要去违背灵帝的用意?从而跑偏、走岔,站错队伍?

实际上,从整个廷议过程看,我们也看不到赵忠跟曹节、王甫之间,有任何的同声通气。别说这次廷议,就是在现有史籍记载中,我们也见不到赵忠与曹节、王甫之间,有任何直接的言语或实际交往。这次公派廷议,是赵忠与曹节和王甫唯一一次在公开场合的集体亮相,这就不能不提醒我们,赵忠与曹节和王甫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实际关系?

把同为(同时为)中常侍的赵忠和曹节、王甫放在一起,加以对比,我们能看出些什么来?

从年辈上说,赵忠应当比曹节要低,而跟王甫比较接近;从政坛出道的时间说,赵忠比王甫还要稍早些。

赵忠政治履历上的最早事迹,是他也参与了清除梁冀集团,不过不是作为核心骨干,只能算是其中的边缘人物,所以事后只是被封为乡侯,而不像“五侯”那样是县侯。

真正值得我们给予特别注意的,是在随后不久发生的两件重大政治事件中,——“窦、陈之难”和“党锢之祸”(第二次“党锢之祸”)——都没有出现赵忠的身影,而曹节和王甫却是两件大事的绝对“主创”与领导,这说明什么?起码说明,赵忠和曹节、王甫并非是同舟共济、合作紧密的政治同路人。这一点对于我们辨明赵忠与曹节和王甫的政治关系至关重要,尤其是考虑到赵忠的政坛出道时间还在王甫之前这一点。

此外,赵忠和曹节、王甫之间,——尤其是和曹节之间,还呈现出另一种差异,一种带有时代感的差异。在曹节身上,更多展示出的,是一种宦官政治家式的风范。如果暂且不将吕强这个特殊人物考虑在内,那么在整个东汉一代的济济宦官中,具有这种纯宦官本色的政治家风范的,首推(或者说唯有)曹腾和曹节二人。他们更多的精力与才干,体现在权力的经营与较量上。反观赵忠,虽然同样在政治权力上不甘寂寞、劣迹斑斑,但展现更多的,却是个钱字!——尤其是对于房地产(包括墓穴)的置业能力,简直到了傲视群雄、独步天下的程度。这种展现在权与钱之间的分别(这种分别当然是相对而言的,权与钱从来难分难舍),不仅是赵忠和曹节两个人的差异,也可以说是东汉前后期宦官群体的某种不同。从总体上看,前者更偏重于权力利益的争夺,后者则日益沉溺于经济利益的诱惑。(王甫则似乎两者兼具,带有过渡性质)

窦太后的身后事,不过是权力斗争的剩余纠缠和末了发泄,看不出有任何实际利益成份在内,因此对于赵忠来说,也就没有任何非要卷入其中不可的动力和兴趣。如果不是灵帝的特派,赵忠又怎会出现在这个场合?他又有多大必要,非要违背灵帝的旨意,而去附合曹、王的心意?

但灵帝的这次特派,对赵忠来说,却又是次难得的机会。据史书记述,赵忠在桓帝时被封为乡侯,后被“黜为关内侯”(《宦者列传》),是在灵帝即位后,赵忠才升为中常侍,并重新被封为列侯。赵忠再次被封为列侯的具体时间,已无法确知,但无论是在熹平元年之前还是之后,这次“监议”对赵忠来说,都意味着某种的“东山再起”。纵观两汉,宦官监议,乃是极罕见的事,因此对赵忠来说,就绝对是次特别的机遇和暗示。从史书所记载赵忠生平来看,正是从这次监议之后,赵忠的政治生涯就逐步变得热闹、亮眼起来,开始走上了政治舞台的前沿,除继曹节死后接任大长秋(宦官最高职位)外,更被灵帝宣称为“赵常侍是我母”。

在这样一个时刻,赵忠会不会不清楚自己的行动方向?窦太后一事,灵帝与曹节、王甫的主张,始终南北分驰,这是明摆的事,身为中常侍的赵忠会没有这道眼力?还是他会故意选择跟自己的前程背道而驰?

在此我们不妨把视野再放宽一点。

汉灵帝以河北乡下一个穷困的小侯爷身份,忽然被人接到京城洛阳当皇帝,我猜想他直到被迎进京城的那一刻,脑子里都是糊里糊涂的。对于这个尚在童年的小男孩来说,京城和皇宫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更别提复杂激烈的宫廷权斗了。可偏偏坐上皇位没多久,就碰上了“窦、陈之难”和“党锢之祸”,——前面说过,曹节和王甫是这两件事的主创人员。尽管“党锢之祸”在灵帝的手上延续了十几年,但从本源上说,“窦、陈之难”和“党锢之祸”跟汉灵帝其实并没有太大的直接关系,灵帝在起初一大段时间里,都是个懵懵懂懂被蒙蔽、被恐吓、被利用、被裹胁的被动角色(当然这不是说,汉灵帝跟“党锢之祸”就没关系了)。这是灵帝始终坚持要善待窦太后的原因之一,也是“黄巾起义”刚爆发,汉灵帝就听从了吕强等人的建议,果断终结了“党锢”的部分原因所在。

明了这一点,对于我们更准确、切实地看清灵帝与曹节、王甫的实际关系,大有帮助。

以往至今,一说起东汉,一说到汉灵帝,人们就会说到汉灵帝宠信宦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从总体上看,这当然没错,只是稍嫌笼统。这种稍嫌笼统、一言以蔽之的概括,很可能遮蔽了一个不易察觉的事实,即汉灵帝对于宦官,——尤其是对那些居于政治核心和首要位置的宦官,有一种不断“取舍”,或者可以称之为“以新汰旧”的做法,请看下面这份名单:

侯览→曹节、王甫→吕强→张让、赵忠(十常侍)→蹇硕;

这些都是在灵帝即位以后,曾经红极一时、炙手可热,或鹤立鸡群的宦官人物,然而他们的最终结局,是这样的:

侯览(兄弟)自杀(172年);王甫死于狱中(179年),曹节差点步王甫后尘,侥幸得以寿终正寝;吕强自杀(184年);张让、赵忠及“十常侍”在灵帝临终前(189年)被弃置不用,身份偏低的蹇硕跃升为上军校尉和托孤者。

看清了这一演变过程,我们再来端详灵帝与曹节、王甫的关系,就会发现,熹平元年对于曹节和王甫来说,很有可能是个特殊的年份。正是在这一年,曹、王的势力达了旁若无人的顶峰,但也有可能从这年起,曹、王的势力出现了转折的倾向(跟灵帝的成年密切相关),——熹平元年的这次廷议,正好显露了某种端倪。当然它最多也只是个转捩,曹、王的势力会依据惯性继续有所伸张,还会持续一个过程,然而某种变化的苗头,已然悄悄出现。

如果真是这样,那灵帝特派赵忠监议,就不仅不是蔡东藩先生所说的,是曹节等势力的结果,相反,倒有可能是曹节等势力步入拐点的标志。

赵忠要想平稳上位、取而代之,他能不能洞察到这一时势?

最后,说起赵忠这个人,好像天生有种跟宦官(“我曹”)“过不去”的劲。蹇硕的死,赵忠是主谋之一,下面要说的吕强的自杀,赵忠更是直接的加害者,还带着一股赶尽杀绝的狠劲!

以为宦官就一定会站在宦官一边,这想法未免简单了点。

吕强,东汉宦官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个。

一个最不像宦官的宦官,而且,还是个中常侍。

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五里,罗列了一堆他认为是贤者的(东汉)宦官,吕强也在其中,但这种泛泛的排列,并不能突显出吕强的特色。

吕强在东汉宦官里是独一无二的。

首先我们注意到,吕强之外的东汉宦官间的冲突,绝大多数都带有突然性和瞬间性,甚至纯粹是单方面的,即其中一方事先完全没有意料,或来得急作出反应,事情就已发生或结束了。像孙程暴动、张逵事件、蹇硕之死、郑飒之死,莫不如此;王甫格杀山冰,也是发生在一场突发事件的背景下。至于赵忠在熹平元年廷议上的表现,如果确如本文所分析,它所展现的,也只是一种宦官间的自然分化,一种带有潜伏性质和代际特征、不动声色的隐形分化,内斗与冲突是完全谈不到的。

吕强的情况就大不一样。

吕强和其他宦官的矛盾与冲突,是完全公开和持续的,相互之间具有攻击与反击的性质。据《后汉书》的记载,至迟从光和二年(179)起,——有可能还要更早,——一直到“黄巾起义”爆发之初(184),起码在五年的时间里,吕强跟其他宦官的对立、冲突,始终是公开的,毫不掩饰,无所避忌。

也就是说,吕强跟其他宦官的对立冲突,具有完整意义上的冲突性质,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几乎是孤本范例的经典标本。

说起来有些奇异,事情的起因,竟然是从吕强拒受封侯引起的。

灵帝即位后,按照某种历史惯例,照旧给一些上层和重要宦官封侯,吕强也在其中,但皇帝的这份好意,被吕强给拒绝了,——东汉是个推辞的时代,无论是民间还是官场都屡见不鲜,推辞的内容也五花八门,但宦官推辞封侯,吕强是独一个。——不仅如此,吕强还乘机发难,以上疏的方式,向自己身处其中的宦官阵营,甚至皇帝本人,发起了让人瞠目结舌的攻击。

臣闻诸侯上象四七,下裂王土,高祖重约非功臣不侯,所以重天爵明劝戒也。伏闻中常侍曹节、王甫、张让等,及侍中许相,并为列侯。节等宦官佑薄,品卑人贱,谗谄媚主,佞邪徼宠,放毒人物,疾妒忠良,有赵高之祸,未被轘裂之诛,掩朝廷之明,成私树之党。而陛下不悟,妄授茅土,开国承家,小人是用。又并及家人,重金兼紫,相继为蕃辅。受国重恩,不念尔祖,述修厥德,而交结邪党,下比群佞。陛下或其琐才,特蒙恩泽。又授位乖越,贤才不升,素餐私幸,必加荣擢。阴阳乖刺,稼穑荒蔬,人用不康,罔不由兹。臣诚知封事已行,言之无逮,所以冒死干触陈愚忠者,实愿陛下损改既谬,从此一止。(《宦者列传》)

这里对曹节、王甫和张让等人指名道姓的攻击,就先不说它了,像“宦官佑薄,品卑人贱”,这种明显带有人身攻击性质的字样,也不值得惊讶,甚至交织其中对于皇帝本人的直接指责,也可以说是东汉的常态(考虑到吕强是名宦官中常侍,这些句子还是相当震撼而刺激),这段话中真正让人觉得触目惊心的,是“有赵高之祸,未被轘裂之诛”,——一股杀气扑面而来!吕强上来就将对宦官的攻击音调,调到了最高点,这是一种你死我活的架式。

吕强之所以将对宦官的攻击,跟对皇帝的批评结合起来,在于他毕竟是宦官中人,深知宦官的权力与作为,归根结底来源于皇帝,宦官不过是皇权众多代表(代理人)中的一个,而且是最贴己的那一个。吕强对宦官攻击的同时,将矛头指向皇帝,分明有要斩断宦官权势之根的意图。

身为宦官,对宦官施以如此猛烈、决绝的攻击,吕强之外,别无他人。

吕强这种尖锐、强悍的发声,跟他所处的时代密切相关。吕强涌现的时代,东汉宦官的发展与分化(分化的原因多种多样,包括宫廷之外各种意识形态的影响,譬如“太平道”)达到了最顶点,同时也是东汉社会政治矛盾总爆发的前夜。从某种意义上说,吕强和蔡伦分别处在东汉(宦官)历史的两个端点上,一个是即将爆发式展现的前夜,一个是即将爆发式终结的前夜。站在这个错综复杂、大厦将倾的历史节点上,吕强以自己的方式,从体制内部的最深处(最高处),发出了想要力挽狂澜的呐喊。

在此我们注意到吕强身上的另一个特点。东汉宦官之间的内斗与冲突,绝大多数都有一个比较具体的原因和背景,出于某种比较具体而明确的权益之争,如孙程暴动、张逵事件、蹇硕之死,以及其它等等,但吕强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吕强与其他宦官的矛盾与冲突,起初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权力与利益的纠葛与冲突,——直到吕强的攻击触及、冲撞、损害到其他宦官的既得利益和权力。吕强与其他宦官的矛盾与冲突,基本是源于某种观念的矛盾和冲突,属于思想的冲突,用今天的话说,属于“三观”的冲突。我们看看《后汉书》所引述的吕强上疏,就会明白这一点。吕强始终是站在朝廷、国家和社会民众的立场和利益,——而非个人的私利,来思考和发声的。

这就使得吕强看上去,不像一位典型的宦官,倒像一个标准的官僚士大夫,像一位官僚政治家,或政治批评家。事实上,吕强的确是东汉高层宦官中罕见的一位具有政治家胸怀、眼光和风范的人物。正如他的名字,——吕强字汉盛(寓意汉朝强盛)——所标示的,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爱国者,一位地地道道的爱国宦官,吕强在自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吾死,乱起矣。丈夫欲尽忠国家,岂能对狱吏乎!”(《宦者列传》)

国家,是吕强念念不忘、念兹在兹的中心。

这一点,显然跟吕强的阅读有关。

东汉是个推辞的时代,也是个学习的时代,两者互有关联,且都蔚然成风。不过要说到宦官的学习和文化,尽管其中也不乏有知识、爱学习的例子,但总体来看,宦官的文化修养应该是偏低的,然而吕强又是个例外。在读书和文化修养上,吕强绝对说得上是一位鹤立鸡群的佼佼者,堪称饱读之士。从《后汉书》所引吕强上疏中,我们可以看出,吕强博览群书、引经据典、运用自如的一面。除直接引用《周易》、《榖梁传》和《尸子》外,文中用典还涉及到《诗经》、《春秋》(《公羊传》、《左传》)、《说苑》、《韩非子》等典籍(后来赵忠、夏恽指控吕强读《霍光传》,如果属于,那吕强的阅读物中就还包括《汉书》)。读这样一份上疏,我们会不由产生一种恍惚、疑惑感,这是一位宦官写的吗?难道它不更像是出自一位官僚士大夫的手笔?事实上,吕强的这份上疏,跟此前陈蕃的一份上疏如此相似,无论是内容、文字还是风格,都有惊人的雷同。这到底是源自“抄袭”?还是英雄所见略同?抑或出自别的原因?

总之,从《后汉书》提供的形象看,吕强不像是我们熟知的宦官中常侍,而更类似于李膺、陈蕃、朱穆、范滂一路的人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吕强犀利、刺耳、充满正义的措辞看,吕强非常近似于今天所说的左派激进人士,像一名宦官中的左翼斗士。如果把吕强放入东汉那批激进无畏、前赴后继、殉道而死的士大夫群体中,可以说绝无半点违和感。有人说北宋宦官中有一种士大夫化的倾向,如果这种说法成立,追本溯源,吕强就是开此风气之先的那个人。

说到吕强身上的士大夫气质,不能不说到吕强与“党人”的关系。

“黄巾起义”爆发前,尽管吕强言词激烈,对高层宦官,甚至皇帝本人,都多有抨击,但并没有直接明确涉及到“党锢”,只是在某些地方,以或明或暗的方式,间接侧面地显示出对“党锢”,或“党人”的态度,如上疏中的“放毒人物,疾妒忠良”,及“贤才不升,阴阳乖刺,稼穑荒蔬,人用不康”等语,都容易让人联想到侯览、曹节、王甫迫害“党人”的情形。吕强与陈蕃上疏的惊人雷同,自然也是惹人遐想的事例,甚至吕强的辞爵,都像是陈蕃辞爵的翻版。最后,吕强的死,也被挂在了“党人”的铁钩上。

如果说“黄巾”爆发前,吕强跟“党人”之间是一种隐晦而曲折的关系,在“黄巾起义”爆发后,吕强就直接明确地踏入了“党人”这个敏感险地。

“黄巾起义”刚一爆发,吕强迅速提出建议,要求“大赦党人”(《宦者列传》),并说:“党锢久积,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轻与张角合谋,为变滋大,悔之无救。”(《党锢列传》)字里行间,透露出吕强对“党锢”一事的萦绕于心和深思熟虑。如果不是此前对“党锢”事件在内心抱有自己的看法,恐怕很难在“黄巾”爆发之初,就有如此知微见著、洞若观火的见识与话语。

纵览东汉一朝,宦官多次因皇帝、皇后(皇太后)和外戚的缘故,发生内斗与冲突,但在吕强之前,宦官之间因为官僚士大夫而发生冲突的情形,只有孙程廷上怒斥张防一例。吕强在“黄巾起义”爆发之初,立即提出解除“党禁”,不仅使他成为在重大历史关头影响时局走向的人,客观上也让他成为“党人”的同情者与解放者。

解除“党禁”,标志着延续了十几年的“党锢”的结束,某种程度上,也宣告了对于“党锢”的否定,这就相当于直接冲撞了宦官集团的政治形象和利益。

更有甚者,吕强同时还要求对宦官大开杀戒。

中平元年,黄巾贼起,帝问强所宜施行。强欲先诛左右贪浊者,大赦党人,料简刺史、二千石能否。(《宦者列传》)

这里说的“左右”,其实就是指宦官,所以这才会有后文:

于是诸常侍人人求退,又各自征还宗亲子弟在州郡者。

吕强的提议,成为后来何进和袁氏兄弟屠戮宦官的先声。

这怎能不引起宦官的强烈反弹?

“黄巾起义”爆发时,王甫和曹节都已死去,以赵忠和张让首的“十党侍”,成为当时的集体首席大宦官,吕强的命运,将终结在他们的手上。

中常侍赵忠、夏恽等遂共构强,云“与党人共议朝廷,数读《霍光传》。强兄弟所在并皆贪秽”。帝不悦,使中黄门持兵召强。(《宦者列传》)

“与党人共议朝廷”,现在已无法断定它的虚实真伪。灵帝虽然同意解除“党禁”,但这不意味“党人”就是个可以让他感到安稳的词,更让灵帝紧张、发怒的,自然是“数读《霍光传》”(李贤注:言其欲谋废立也),于是吕强没有因为在上疏中直批皇帝而死,却因为赵忠、夏恽的一句话,结束了他过于慷慨激昂的生命。

然而,不管吕强跟“党人”之间,到底有种什么关系,他为“党人”说过什么样的话,吕强始终是一名宦官,一名上层宦官。也不管吕强曾经对宦官发出过多么激烈、骇人的抨击言词,甚至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吕强也不是要否定整个宦官群体,更不可能是要全盘推翻宦官制度。在袁宏《后汉纪》里,我们看到,“黄巾起义”爆发时,灵帝向吕强请教对策,吕强的回答是这样的:

上内忧黄巾,问掖庭令吕强何以静寇,对曰:“诛左右奸猾者。中常侍丁肃、徐演、李延、赵裕、郭耽,朝廷五人,号为忠清,诚可任用。”(《中平元年》)

既有需要诛杀的,也有“忠清,诚可任用”者,这才是吕强对于宦官的完整态度。吕强所说“五人”,在范晔的《后汉书》里,被附于《吕强传》之后,因此,袁宏的记述想必应该是可信的。

说到底,吕强与其他宦官的对立与冲突,仍然是宦官内部的对立与冲突。

最后说说郑飒的事。

说之前,有个人要被重新捡起来一下。

——樊丰。

前面说过,樊丰是安帝末年冲锋在前的三个宦官之一,是东汉宦官发展史上的先驱之一,但这个先驱后来消失了,不见了,樊丰去哪了?

他被他曾经是其中一员的那个政治团伙给干掉了。

安帝在路上驾崩,樊丰还跟着阎后、江京等人一起出谋划策,但回到京城后不久,就被除掉了。

(延光四年)三月丁卯,幸叶,帝崩于乘舆。夏四月辛卯,大将军耿宝、中常侍樊丰、侍中谢恽、周广、乳母野王君王圣,坐相阿党,丰、恽、广下狱死,宝自杀,圣徙雁门。(《孝安帝纪》)

从上面引文可以看出,樊丰的死,是一场大清洗中的一部分,不是专门的个案。这场大清洗,是早先两个有所区别的政治团体,——一个以安帝乳母王圣为首,一个以安帝皇后阎姬为首,都是以女性马首是瞻——在其中一个(阎氏集团)攀上政治绝顶后,对另一个进行的“卧榻”式铲除,樊丰成为其中之一的牺牲品。

两个团体的倾轧,不是本文叙述的内容,这里只想关注一下,为何会是樊丰?樊丰跟其他几位宦官一样,起初也是王圣集团一员,但也同时穿梭于另一个集团之中,跟阎氏集团有过共同一致的行动。安帝“道崩”,樊丰也是核心谋划者之一,但为何后来李闰、江京,还有刘安、陈达等同为宦官者都安然无恙,顺利转型进入到阎氏集团,唯独樊丰作为其中宦官,被无情抛弃、铲除了?

这得在樊丰个人身上找原因。

如果说李闰、江京多少还有几分宦官政治人物的本色,樊丰所呈现出的,就基本是一副流氓宦官的形象了。

在当时发生的那几起重大事件中,——清除邓氏遗留、逼迫杨震自杀,废除太子刘保,这几件事,也被那个时代的人看作是难以忘记的恶行,——樊丰一件不落地全都参与了,而且还多是其中最为核心和首屈一指的罪魁祸首,成为一个到处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和“急先锋”。说来或许有些偏见,同样参与其中的李闰、江京,给人的感觉多少有些政治选边的味道,唯独樊丰(还有那两个同他一道狼狈为奸的侍中谢恽和周广),散发显现出的,始终是一种格调低下、行为卑劣的流氓无赖气息。此外,樊丰还曾诬陷尚书郎成世翊以“重罪”,险些致其于死命。樊丰积极为王圣修建宅第,有可能造成过大量人员死亡(见张政烺《秦汉刑徒的考古资料》一文),这真是个恶行累累的人物。

所以,无论是在当时,还是事过多年以后,我们看到,在杨震、虞诩、李固等人的上疏奏对中,说及安帝末年的乱象,他们都不约而同点出了樊丰的名字,却没有提及其他宦官。实际上,被阎氏集团清除掉的那批人,——以耿宝和王圣母女为首——基本上都是当时人眼中的“烂人”,而樊丰又是其中极为显眼的一个。

简单说,这是个招人鄙夷、厌恶的人。

尽管樊丰是被阎氏家族清除的,并不是直接死于其他宦官之手,但李闰、江京、刘安、陈达等人(还有小黄门樊登),后来都成了阎氏集团的成员,换言之,阎氏集团是一个有着浓厚宦官色彩的团体,因此,樊丰的死,就必然带有双重的内部清洗的性质,像蔡伦自杀一样,虽然未必是直接死于宦官之手,但在它们的背后,同样站着其他宦官难以袪除的身影。

樊丰的死,像一面镜子,能照出郑飒的影子来。

范晔坚持认为,所谓“刘悝谋反”,是桩冤案。

之前的司马彪也这么认为。

之后的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也是这么说的。

如果这种说法可信,那么说郑飒参与了“刘悝谋反”,惹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岂不成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以范晔坚持认为,郑飒是被王甫“诬奏”从而被“枉杀”的。

若果真如此,那就值得追问一下,王甫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甫密告刘悝“谋反”,陷其于死地,还可以说是出于巨额资金没有到手的怀恨在心和挟私报复,以“诬奏”的方式“枉杀”郑飒,又是为何?他们可是曾经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战友。虽然曾经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后来又相互撕咬、互捅刀子,自古以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王甫跟郑飒的故事里,又到底埋藏着什么样的原因和理由?

这也得先从郑飒的为人说起。

在史书不多的叙述中,郑飒的形象总是伴随着一些特别醒目的词语。

而中常侍郑飒、中黄门董腾并任侠通剽轻,数与悝交通。(《章帝八王列传》)

这里值得留意的是“并任侠通剽轻”几个字。

方诗铭先生在其《论三国英雄》一书中,多处对“任侠”、“剽轻”等词语,作了专门详尽的剖析。在汉代,有众多杰出或著名人物身上有过这种特色,不过用在宦官身上,郑飒又是独一个!

作为两汉常见词语,“任侠”一词跟今天的使用有所不同,不能说完全是贬义,但通常(尤其是东汉往后)情况下,它的贬义色彩越来越明显。“任侠”有逾越本份、不守规矩的意思;“剽轻”则有不管不顾、冲动型的含义,都是一种易于惹是生非的形象。试看《汉书》与《后汉书》里的两个例子:

崇聚僄轻无义小人以为私客(《汉书谷永传》,又见于《汉书 五行志第七中之上》,文字为:崇聚票轻无谊之人,以为私客;)

同县孙礼者,积恶凶暴,好游侠。(《后汉书 朗顗襄楷列传》)

这样的例子,在两汉史书中可以说俯拾皆是。

出现在郑飒身上的“并任侠通剽轻”,跟同样用于描写郑飒的一句话,——“素狡猾尤无状”——在词义上有高度的近邻关系。

“使冰奏素狡猾尤无状者长乐尚书郑飒。”(《窦武列传》)

对于描写一个人的形象来说,“素狡猾尤无状”六个字,堪称有画龙点睛之效。“素”与“尤”两个副词,赋予了语气以极强的感情色彩。所谓“无状”,就是俗话说的“瞎搞没名堂”,“搞得不像话(样子)”,“胡来”、“胡作非为”等等。这种具有分明情感色彩的措辞,会是来自于距郑飒之死已有两百多年的范晔吗?我认为它更可能是源自于以往的史料记述,来自于距郑飒在时间上更近得多的人的笔迹,因此它也就有了更切实得多的可信性。关于这六字的描述,我们可以通过史书中对郑飒的其它描述,来一判它的实在程度。窦武、陈蕃意图铲除宦官,行动之初的第一件事,就是抓捕郑飒(为什么?),这成为窦、陈向宦官进攻的突破口。陈蕃听到郑飒被抓后,当即说:“此曹子便当收杀,何复考为!”另外,在桓帝时北军中候史弼的奏章里,我们看到有这样的话:

是时,桓帝弟渤海王悝素行险辟,僭傲多不法。弼惧其骄悖为乱,乃上封事曰:

……窃闻渤海王悝,……有僭慢之心,外聚剽轻不逞之徒,内荒酒乐,出入无常,所与群居,皆有口无行,或家之弃子,或朝之斥臣,必有羊胜、伍被之变。(《吴延史卢赵列传》)

王甫说郑飒和刘悝有串通“谋反”的行为,我们或许可以暂且相信司马彪和范晔所说的,属于不实之词,但要说郑飒和刘悝压根没有来往,甚至像羽林左监许永说的,刘悝“处国奉籓,未尝有过”(《皇后纪下》),这就不是什么矫枉过正,而是纯属信口雌黄了。刘悝曾经有过“不轨之举”,并由渤海王降为瘿陶王,这是明见于史的。只不过说刘悝“吃一堑”,不长一智,会在同一个地方连摔两跤(又谋反一次!),这的确让人生疑、存疑。本文无意在此纠缠,只想说明,说刘、郑二人串通谋反,也许是虚妄的,但要说俩人完全没来往,就肯定是跑向另一边了。实际上,如果我们仔细阅读一下《章帝八王列传》里这段话:

初,迎立灵帝,道路流言悝恨不得立,欲抄征书,而中常侍郑飒、中黄门董腾并任侠通剽轻,数与悝交通。王甫司察,以为有奸,密告司隶校尉段颎。

注意“而”字的使用,它极有可能表示,郑、悝之间,是确有“交通”,这一部分并非是“道路流言”,而可能是史书作者的客观陈述,因为只有这样,才有被王甫“司察”的可能,否则“司察”什么呢?由此我们判断,郑飒与刘悝之间,应当是确有往来的。

基于这一点,我们注意到,史弼的密奏里也出现了“剽轻”二字。尽管我们不能断定,它就是指向郑飒的,但它的确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郑飒,联想到《后汉书》中有关郑飒的那句“并任侠通剽轻”的描述,它跟我们已知郑飒的其它材料和描述,存在一种能够兼容和互释的关系。

假如以上分析有一定的合理性,那么,能不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郑飒作为一名在当时社会上极为活跃、具有相当影响的知名宦官(公共化的宦官),他不但让清流型官僚如陈蕃(包括窦武和史弼)产生了强烈的痛恨感,必欲除之而后快!同时,郑飒还让他的同事兼同伙,同样产生了极其相似的排斥感,跟樊丰一样,这也是一个格外招人讨嫌的角色。

换句话说,郑飒有可能成了一个敌我共弃者(两度被敌我双方先后关进北寺狱),并最终被自己人彻底抛弃和清除。

第一次“党锢之祸”时,王甫曾在狱中被“党人”代表范滂打动,“愍然为之改容”(《党锢列传》),然而对于本是自己人(“我曹”)的郑飒,王甫却以“密告”“诬奏”“枉杀”的方式,将其一脚踹上了死路。

郑飒之死的直接推手是王甫,这二人之间,又有着怎样的个人关系?

“窦武、陈蕃事件”之前,王甫是长乐食监,郑飒是长乐尚书,同属皇太后宦官系统,可谓系出同门,且地位相等。“窦、陈事件”过后,王甫、郑飒同升为中常侍,再次成为关系近密的同僚。这种相互熟近的职务关系,在有些人那里,是关系亲密的理由,在另一些人那里,却可能是互为隐患的源头(两人之间有太多的知根知底)。郑飒的狱中供词,直接暴露了这一点。王甫跟刘悝的政经交易,肯定是一件不适宜见光的私密事,但郑飒就有可能门清此事,这不但符合我们推知的他与刘悝的关系,更符合他那“任侠”、“剽轻”的为人和性格,而郑飒偏偏还有张极不牢靠的嘴,他在被窦武关进北寺狱的第一时间,就把王甫和曹节给“吐”出来了。

这种行径在任何时代和政治团体中,都属于可耻的变节和出卖,何况是两汉。

两汉时代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自杀的人特别多,———特别是官场(广义的官场)自杀,其中很多人——包括宦官,如蔡伦和吕强——都是在被捕前,或坐牢时自杀。即便没有选择自杀,很多人也因至死不屈,在牢里被打死(如王甫父子),但郑飒却是一审就招的货,招的还是曹节和王甫,当时宦官界的核心领袖人物。

这笔账,就算当时不被清算(有可能被延迟知晓),事后曹节和王甫会放过他吗?

曹、王可不是善茬。

郑飒之死发生在“刘悝谋反案”的背景下,所谓“刘悝谋反案”,又是由刘悝与王甫的私人交易引发的,直观地看,这事不仅跟郑飒无关,跟曹节也无关,但我们却在“刘悝案”的背后,看到了曹节的身影。

熹平元年夏,霖雨七十余日。是时,中常侍曹节等,共诬白勃海王悝谋反,其十月诛悝。(《续汉志 五行一》)

节遂与王甫等诬奏桓帝弟勃海王悝谋反,诛之。(《宦者列传》)

这样一来,郑飒之死,也就跟曹节有了间接或直接的关系。

曹节的陡然出现,除了再次显示曹、王二人形影不离的亲密关系外,似乎也在暗示,郑飒的死有可能牵扯到了更大、更深的宦官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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