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资江流经新化县琅塘镇,河段呈喇叭状,河面宽达两三里,这里正是柘溪水库的中心所在。这一河段有个苏溪码头,过渡的人很多。行人走到码头,如果见码头上没停有渡船,手就卷成喇叭状对着河对岸大喊:“过河呢,过河呢”。要是熟悉本地的人想过河就直接叫:“毛老子,毛老子,过河哩过河哩。”

一筒烟的功夫,就有一个慈眉善目、穿着洗得发白青布对襟衣的瘦高老头摇船过来,停在码头上,对着过河人说:“你家茅房着火了,这么急?”

过河人笑着从烟荷包里抓一撮旱烟递给老头,跳上船。老头点着烟,竹杆一点,渡船又轻快地驶向对方。

渡河人叫毛丹云,已经七十多岁了,满头白发,可耳不聋眼不花的,身板还很硬朗,又在船上生活了一辈子,驾船敏捷地像一只水猴子,有时见过河人呆坐在船上无趣,扯开嗓子还能给过河人唱出一段号子。

他不是那种公家养的渡河人,没有每年三百五十斤粮、一百块钱养着。渡船是自己的家产,是那种资江河中常见的小划子,有一个棕竹叶子夹的弓形船棚,能载七八个人。既然不是公家人,送人过河自然要收点辛苦的劳务费,但不多,独自一个人两毛钱,两人以上结伴过河,每人一毛钱。一天下来,得一块把两块钱也够买油盐的费用。

毛丹云的家不在苏溪村,而在与村东头隔水相望的三四百米远的一个小岛上,岛上还住着一个和他一样老的婆娘。婆娘是一个娘娘婆,占卜算命、化水治病听说还很灵,时不时有人被毛老子送过岛去为她送来生意,一个月下来能捞斗把米几块钱度日。平时,老女人还在家养着一头猪几只鸡,所以他们两个倒不需要别人接济日子也能过下去。

他们年轻时有一对儿女。那时女人还没成娘娘婆,毛丹云也没有成为渡河人,而是摆弄着一只动驳子,从新化顺江运煤到安化或益阳,再从益阳或安化把木材逆江运到新化,挣着活泛钱。一次出远门下益阳,船上危险不方便,把一对崽女留在家里,并留下了十天的口粮,就和打下手的女人驾船顺流而下。谁知返航时遇涨水又刮逆风,船根本行不动,在水上耽误了十来天,回来时一对崽女竟活活饿死在屋里,口里还含着野草。从此女人神经就有点不正常了,后来听说被神灵附了体,做了娘娘婆。男人也没有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卖了大船买了小划子当了渡河人。

年老的毛老子看起来很乐观,时时微笑着,喜欢逗小孩玩。谁叫他一声“毛公公”,他就变戏法从青布粗衣口袋里掏出蚕豆大小的冰糖,放进小孩的嘴里。我就经常受到这样恩赐,那种冰糖的甜味一直连绵在我记忆的深处。

我童年在外公家度过。我爸远在外省工作,加之我爸老家住房紧张,户口就留下外公家。外公家正是苏溪码头上第一栋大木房子。毛老子没人可渡时,慢慢腾腾走上码头,手里提着一个大烟叶荷包,一见我就冲我喊:“冰娃子,给公公找烟纸来。”

我赶忙跑进屋,找出我舅舅上学用的作业本递到他手里。他就坐在高高的门槛上,裁纸卷烟。每次都卷两根喇叭烟,一根大的叼在自己嘴里,一根小的递给我:“冰娃子,陪公公呷根烟。”

我接过旱烟,他马上划火点燃,见我烟从鼻孔冒出来,眼泪从眼眶里呛出来,就“嗬嗬”大笑。

一听到毛公公的笑声和我的咳嗽声,外婆跑出屋来,一把抢走我的烟:“还没有烟大就呷烟,也不怕屙烟屎?”外婆转身又数落毛公公:“你也是,把他脑子都熏懵了,天天给他烟呷,把烟也呷错了。”

毛公公还是“嗬嗬”地笑,接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冰糖放进我的口里。

一次毛公公载我到他小岛上房子里玩,房子已年久失修,屋内很暗,一进屋就有一股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再进里屋,一只乌黑的椅子上坐着满头白头而目光呆滞的老女人。老女人一声不吭,翻着一对灰暗的眼睛盯着我,盯得我头皮发麻。

毛公公把过渡得的几张毛票递给她:“正君老弟的外孙。”转身又对我说,“叫阿婆!”

我怯怯地叫了一声阿婆。

那老女人仿佛被声音所击中,突然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摸着我的头,嘴里突然迸发出凄凉而尖厉的声音:“我的崽啊!”

我赶紧惊恐地退到一边。毛公公对着老女人吼道:“神经病又发了,这哪个是你的崽,你的崽骨头都做了肥料了。”

那次以后,我再也没去过毛公公的家。不久老女人死了,毛公公把她葬在屋后的菜园里,隆着一座小坟永远守着孤岛。后来毛公公因年老力衰,划不动渡船了,生产队想把他列为五保户养着,可毛公公不肯,说饿死也不当五保户。生产队为了好照看他,把他的小家搬到了苏溪小校附近。小学开展学雷锋活动,每天组织老师带着学生给已经行动不便的毛公公打水、捡柴、做饭。后来,毛公公一双眼睛全瞎了,当年深秋,人就死了。死时没人知道,几个小学生好几天没看到他在屋外晒太阳,推门一看,见他躺在床上,嘴里还附着几只绿头苍蝇。

毛公公死后也葬回了小岛,与他的女人在一起。后来村民清理了毛公公小屋,在被褥下面发现了一张发黄的纸条,纸条上画着一个驼背老头,身上被针扎得千疮百孔。村民感叹说:“真是造孽,一辈子都记着仇,怕到阎王那都要天天打架。”

(二)

在我儿时记忆中,在苏溪码头上还停泊着一只方头渡船。夏天柘溪水库一蓄水,河水离我外婆的家门仅四五丈远,早上起床,透过支开的木格窗户,就能看到一股淡淡的白烟从河边升起,我就知道这是驼背公公在做他一个人享用的早餐了。

驼背公公驾的是渡船,比划子开阔宽大,船身上耸着用木板、竹篾夹起来的顶棚,前后有舱门,走进里面,俨然是一间小屋子。船舱又用木板隔成两间,前间两侧放着镶在船舷上的长木条,当着过河人的座位。后间是渡河人生活起居的全部家当,有一两床破烂不堪的棉被,几身换洗的季节衣服,棚顶上挂着一只早已熏得乌黑的马灯,同样乌黑的枕头边放着一支手电筒。后舱是做饭的地方,支着一个铁皮小灶,灶上挂着一支尖底铁饭锅,旁边摆着双耳铁菜锅,还码放着从河边或从水里顺手捡捞来的柴火。这些就是驼背公的全部家当。至于吃的东西,逢场去润溪街上称点米,买点油,打点酒,还带上几把小菜,日子就寡淡地在水面上过下去了。因为背驼得厉害,一上岸难免被熟人笑话:“驼背老子,又在找么子家伙?” 驼背公也不怒,“嘿嘿”一笑:“找你娘的花短裤。”

驼背公是一个鳏夫,无子无女。年轻时是有老婆崽女的,驾着一支方头帆船,一次下益阳,船在激流中翻了,老婆孩子也被激流冲走,尸都没收到,从此就没了心性,给别人当水手干了二十多年,后来年老力衰,回到家乡驾渡船。渡船是公家的,人也由公家照顾,每年有三百五十斤米、一百块钱,勉强过日。

方头渡船宽大笨重,形如蜗牛,行动迟缓,对于一个行人较多的码头,对于两三里宽的江面,对于又急于赶路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便捷的交通工具,加之驼背公不急不躁的脾气,一天下来实在过渡不了几个人。因此过渡人宁愿发上一两毛钱,坐毛公公的渡船。驼背公也似乎乐于少担点责任,只要毛公公在渡口上,就把渡船停靠在苏溪码头上,提着一根长长的烟杆,弯腰沿着石阶上来,到外婆家门口来:

“正君嫂子,正君嫂子哎,呷饭了吗?”

外婆自然出来,给他沏上一杯茶。驼背公就坐着门槛上,一口茶一口烟地消磨时间。遇到有人过河,毛公公的渡船又正好不在码头,加上过渡人也是一个有时间但口袋里没钱的闲人,驼背公只好尽一个公家渡船人的责任,慢腾腾地上了船,慢腾腾地摇着桨,在对岸又停上半天,日子也就慢腾腾地过了下去。

要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夜里船上又冷,驼背公每晚都要到外婆家烤黑炭火,几个人团坐在火旁,看着黑炭时不时地迸出“啪啪”作响的火星,有话没句说着话,有口没口吸着烟,冬天也就这样猫了过去。一次,我好奇地问:“驼背公公,背是怎么驼的?”

妈在一边赶紧拉着我:“细细仔别问大人的事,没大没小的。”

驼背公公不好意思地笑:“和你外公拉搭褙跘的。”

外婆和妈在昏暗的油灯下难以觉察地笑了笑。我想一定是拉搭褙过爬岩山时,纤绳断了从山上摔下来伤的。驼背公公烤完火回船睡觉了,也在烤火的邻居行宝舅嘿嘿笑:“腰是跘断的,骗三岁小孩。哪个不晓得,是毛丹云老子打断的,荤没吃到腰杆子却打断了,真是划不来。”

外婆拍了行宝舅一下:“当着小孩的面少扯是揽非,他们俩到现在都记着恨,见面仇人一样的。”

毛公公的老女人死了一个多月后,一连三天我早上起床,没见到驼背公渡船上升起的白烟,感到奇怪就对外婆说:“驼背公公好几天冇呷早饭了,渡船上都冇冒烟了。”

外婆一愣,赶忙叫我满舅:“建军崽,去看下你驼背叔,真的好几天没上岸来喝茶了。”

满舅慢腾腾地下了码头,一会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地对外婆说:“驼背叔躺在船舱里,口里吐着白沫子都干了,怕是死了,满舱还飞着苍蝇。”

驼背公真是死了,外婆抹了泪:“都是造孽的人,年轻死了老婆崽女,接着腰杆子也被人打断,死的时刻送终的人都冇的一个。”转而又说,“挖窑的埋了还没死,驾船的死了还没埋,现在也该埋了。唉,死了好,早死少吃亏,早死早投胎到好的人家去。”

(三)

就在驼背公死后第二天,码头上来了戴着白帽、穿着白衣蓝裤子的人,在驼背公公的渡船上忙碌了一个下午,还走进外婆家向外婆问好多事,一个为首的还问我满舅:“是你最先发现的,有没有看到一些不正常的事情?”

满舅第一次接触公安,真是有几分胆怯,半天才哆哆嗦嗦讲:“满口白沫泡子都干了,我不敢细看就跑了。”

当天穿白衣服的人走了,驼背公的尸体也被这伙人雇人抬走了。码头却变了样,似乎压抑着一层神秘氛围,大人们说话都左顾右盼,低声细语,小孩的喧哗也少了。一天我妈一本正经地警告我:“你不认识的人问驼背公的事,你就说不晓得,细细仔不要乱说,乱说公安局的就抓你关黑屋子。”

只是此后没有人问过我驼背公公的事。时间久了,也就把驼背公公忘记了,渡口也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当年冬天,外公从益阳的航运公司退休回到了家。外公是一个精瘦的老头,整天见人笑眯眯的,但很少出门。刚回来的第二天,毛公公划船过来,陪着外公在家里喝酒,俩人很少说话,默默地举着杯子一碰,头一仰“唧”地一声就是一杯。后来,毛公公喝醉了,接着外公也喝醉了。满舅就送毛公公回到了那个小岛。酒后的第二天,外公和外婆在堂屋里说话:“毛丹云老子你们以后少理他,你们对他不知根知底,我是一清二楚的。”

“你们在一条船上一起风风雨雨二十多年,冇的感情也有交情,人来了茶还是要端一杯的,你们俩在一起酒还是要呷一杯。”外婆埋怨说,

“他再也不会来找我呷酒了。”外公自信地说。

真的,毛公公就再也没来过外公家,外公也再也没去找过毛公公,整日呆在家里,用妈妈的话来说,外公就是一只真正的守屋鸡。

外公这只守屋鸡有时也带我到河边捞河虾。那时资江河中的鱼虾多,用推网往水草多的地方用力一推,再迅速拖上来,就见数十只青尾大虾在网中弹跳着,捡进桶中,虾尾有力地弹着桶壁“呯呯”直响。青虾用猪油一煎,加一把切碎的鲜红辣椒,就是外公最好的下酒菜。外公好呷点酒也能呷点酒,外公每餐喝酒前故意都把酒筛得满满的,我的工作就是把将溢未溢的酒喝上一小口,免得酒流了出来。

“冰娃子,快来给外公呷一口,不呷就平出来了。”得到外公的央求,我就喝上一口,照例被酒呛得直皱眉,外公就“嘿嘿”笑。妈就在旁叨唠外公:“看你,惯势着他。让他醉懵了怎办。”

可我不在乎,心里很高兴,感到为外公做了一件好事。这样的酒喝多了,自然有点上瘾,平时也想酒喝。一天我躲进里屋,闩了门。那门闩是老式木闩,上面带一个机关,一闩就有一根小木块自动地扣住了闩条,门就反锁了,外面即使用钥匙也打不开。闩好门后,我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外公的酒坛前。酒是新酿的米酒,满满一坛,用黄皮纸封着口,我用手指在把黄皮纸捅个洞,用手指沾米酒尝。外公其实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躲在锁孔前看,见我尝酒痛苦皱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我大吃一惊,不知笑声从何而来,在屋内害怕得大哭,外公怕我吓坏,赶忙到楼上掀掉天花板进了屋抱我出来。

日子平静如水地流着。那年冬天出奇地冷,一天夜里全家都围坐烤木炭火,行宝舅陪着我外公讲白话。天开始落雪了,沙雪在瓦片上弹跳着,发出清脆的声音。行宝舅说:“怕是落冻了,狐狸院子段席凡老子老了,明天出柩上山就难了,陡的地方要用稻草铺路了。”

“天寒地冻的,打了四天道场了,也不早点出柩。”外公说。

“狗日的,段席凡有的是钱,俩父子都做木匠,攒了不少钱,他老子年轻做木匠的时刻就听说花边(银圆)都用箩筐装。打四天道场算过屁,打四十天道场都伤不了他一根汗毛”。

外公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屋外除了下雪“沙沙”声,由远及近还传来狗叫声,不久突听到屋外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声,外公正准备站起身到屋外看过究竟,突然堂屋的门“呯”地一声巨响被人撞开,冲进七八个汉子,举着手枪,对着全屋大喊:“全部不准动,我们是公安局的。”

屋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就凝结了,全屋人都惊呆了,只有我吓得大哭。外公这时用出乎平静的口气说:“公家人,有么子事好说,别把细细仔吓坏了。”

一个公安厉声问:“哪一个是梁行宝?”

全屋的人把目光都投向了行宝舅。行宝舅一脸茫然:“我就是,我又没犯王法。”

话刚落音,几个大汉扑过去,把行宝舅按倒在地,双手反剪铐了起来。

“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乱抓人。”

“少废话,驼背老子怎么死的,你还不清楚。”

“冤枉啊,驼背老子死与我有么子关系。”

“别和他废话,带走。”

外公站了起来,对为首地说:“驼背佬死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抓错人了。”

“与他没关系,与你有关系?我们为这个案子忙了好个几个月了,调查得清清楚楚了,还会抓错人。”

外公欲言又止,最后对为首地说:

“我敢肯定你们抓错了,你们今天把他抓走容易,只怕你们把他送回来就难了。”

那伙人不理外公,推着行宝舅就出了屋,又一阵嘈杂的脚步渐渐远去。

外公跟了出去,对着嘈杂的脚步大声喊:“行宝崽,你没杀人就是没杀人,打死你也千万不要承认杀了人,一承认就会掉脑袋的。”停了一会又似乎在自言自语:“造孽啊,杀人的没抓,没杀人抓了。公安局的也是瞎了眼了,那个老鬼没几年活头了,错把年青的抓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谁来养?”

行宝舅被抓的事第二天在码头了炸开了。大家都在猜测被抓的原因,月仔舅说是行宝舅图谋驼背公公的一辈子的钱财,上渡船偷驼背公的箱子,被驼背公发现后杀人灭口把驼背公打死了。尖宝舅说是驼背公一天调戏了在河边洗衣服行宝舅的老婆—一个害痨病的女人,因情而杀。还有更奇的,说是驼背公和行宝舅合谋挖了苏溪洲上的老坟,得了宝贝,分赃不公而丧命的。越来越多的说法传到外公的耳里,他显得越来越气愤,开始一听到猜测狠狠地说:“放屁,都是放屁,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后来外公再也忍不住了,对一群正在码头上争论行宝舅被抓原因的人大吼:“你们积点口德好不好, 满口胡言就不怕舌头长疮,就不怕别人灌你们一口粪。我敢十拿九稳地对你们讲,行宝崽用不了一个月就会放回来,看你们翻着两块破皮还有什么说的?”

外公真是神仙,行宝舅农历十一月初十抓走,腊月初八就放回了家。回来的那天,还是几个公安局的送回来的,公安还给行宝舅买了几包营养品,给小孩买了纸包糖,给他娘买了一身新棉袄,走的时刻还留下了二百块钱。公安局的离开苏溪的之前,还提着两瓶邵阳大曲来找外公:“老人家,您是个明白人,先前多有得罪,现在还望您老指条明路。”

外公正眼都不瞅公安局的,也不瞅酒:“我有国家的退休工资,还买得起两瓶酒。我也喝了一辈子的酒了,但只喝自己掏钱买的酒,这个酒不敢喝,怕把双眼喝瞎了。我还是那句话,只知道梁行宝没干这坏事,谁干了这坏事,我又不是管那事的瞎操这么多心干吗?”

公安局的什么都没有问到,留下两瓶酒就走。外公还没等公安局的踏出门槛,就用力把两瓶酒掷在码头的石阶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行宝舅回来了,但腿跛了,行动不便了;两颗门牙也不见了,说话关不住风了。第二天,行宝舅就来到外公家,给外公带了两瓶蜜桔罐头。外公一见拿着东西,就不高兴:“坐牢还坐得发财了?”

行宝舅不好意思地笑:“正君叔,就您还说句公道话,有的人还等着看我的戏。那些狗娘养的把我打成了跛子,打掉了牙齿,折腾我五天五夜冇睡觉,正是听了您老人家的话,我就是说没杀人。有好几次差点熬不住了,但想起家里的痨病女人,想起一对只晓得张着嘴巴呷饭的崽女,咬着牙扛着。那些狗娘养的实在拿我没办法,又没证据,只好放人。只可惜了我这条腿,一家人还要靠我呷饭。”

“跛了一只脚要比枪毙在河滩上强万倍,你死了就死了,埋了变成一堆土了,你一家人还要活下去,还要背着骂名。罐头给你娘带回去,让她也尝尝,大半辈子打单身,把崽带大了还要带孙,真是造孽。”

行宝舅说给娘留的有,一定要外公留下。外公盛情难却:“那就留一瓶,给冰娃子尝尝,你抓的那天也把他吓坏了,算是补偿他。”

留下的一瓶罐头被我分三次吃了,真是舍不得吃,每次只尝一点。这瓶罐头给我儿时的记忆留下了甜蜜的回忆,真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好吃的东西。

行宝舅再也干不动体力活了,挣不了工分了。只好买了一只渔划子在资江河上讨生活,艰难地应付一家五口的生活。后来他对我外公说,还真要感谢公安把他的脚打跛,驾渔划子比攒工分强得多、自由得多,日子也过得活泛得多。

(四)

那时我爸从部队复员后在外省一家兵工厂当验枪员,一杆杆新枪一到手就填满子弹对着靶子乱打一气,一天要消耗成百上千的子弹,在打枪的过程中体验新枪的质量。七九年回家探亲,来到外公家,外公就有了喝酒的伴。俩人每餐都喝,喝完趁着酒意,外公说他驾船下益阳闯洞庭过长江的风风雨雨,爸爸就说他在抗美援越战场上穿枪林闯弹雨打美帝的死死生生。他俩酒也喝得投机,话也说得投机,有时一不小心就喝醉,急得外婆和妈一个劲在旁边抢酒瓶。外公这时有点喝高了,白了我外婆一眼:

“别,别抢了,他一年就回来一次,回来一次不容易,我,我真真高兴,让,让我们兄弟俩喝过够。”

外婆和妈在一旁笑弯腰:“还喝,舌头也打不直了,都把郎把公都喝成了兄弟了。”

父亲生性勤快,一到外公家总是帮着干活,挑水、打柴、打猪草。打猪草要划船到江中央苏溪洲上去。每到春夏两季,一旦退水露出洲面,洲上就一片片地狂长着藤状的腊叶草,鲜嫩多汁,是猪难得的饲料。上洲打猪草,父亲每次都要带上我。第一次去苏溪洲的时刻,一上船父亲就慌了神,好不容易把船用船篙撑到河中心,一到河中,水已深了,船篙已着不到河底换着用桨。父亲忙乱地划着,可船就是不听使唤,在河中打着转儿,急得他满头大汗。我见他那个样子,笑得蹲在船上肚子疼。

“笑,你还笑,船都被河水冲到安化去了。”

“我来划,我会划船。”我抢过桨,几桨就把船头打直,船就乖乖地驶向苏溪洲。父亲大惊,没想到一个五六岁的细娃子就掌握了一门讨生活的技术。

苏溪洲是一个大约两平方公里的江中洲,修柘溪水库前,苏溪村的村民全住在洲上,水库修建过程中后搬到了河岸的高处,也有一部分在政府的组织下移民到了外地。退水后在苏溪洲还能看到四四方方的屋基,一片片紧挨在一起,可以感受到当年苏溪洲上的热闹。洲的前方也能见到一些坟墓,稀稀落落的。在稀稀落落的坟墓中间,有一个显得特别高大,在平坦的洲面上突兀而起,老远都能看到,站在苏溪码头上也能看见。墓呈方形,周长三四丈,墓身是用大青石彻成的,墓碑是一整块大石板,比我三个身子还要高,碑上刻着八个比菜碗还要大的字。我每到洲上,都要在这个大坟堆上爬上爬下,玩上一阵,想像里面一定还埋着不少的金银财宝。一次陪父亲去苏溪洲,也同样在坟上玩了好一会,爸走了过来,站在墓碑前,嘴里念着:“刘公哲远大人之墓。这么大的墓,一定是个大人物。”

我站在墓上,对父亲说:“里面一定埋了不少的宝贝。”

父亲摇了摇头:“小孩子也喜欢宝贝。”

我以为父亲否定了我的猜测,争辩道:“没有宝贝修这么大的墓干么子,一个人埋进去就一点点,这么大的一定有好多宝贝。”

回到家父亲和外公喝酒时,说起了那个苏溪洲上的大墓,说起了刘哲远那个人。

外公呷了一口酒,眼睛看着前方,脸色很凝重,好像是在回忆一些远久的事情,然后慢悠悠地说:“刘哲远这个人我见过,是一个大人物,作过县长,当个省里的参议,一出门就骑着一匹白马,后面总是有几个背枪的跟着。”

外公停了一会又说,“刘哲远和留洋日本的陈天华同过学,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家财万贯但从不做坏事,不欺压人,骑马在路上见到老人,天远就下马给老人让路。共产党和国民党争江山的时刻,听说刘哲远还暗地里资助给共产党一大笔钱,花边都拉了几骡马。这个事后来被国民党特务知道了,没过多久,刘哲远就死了,听人讲是国民党特务毒死的,真可惜,要是活到解放,可能要当省长、当中央委员。共产党对他也不薄,解放后搞了这么运动,烧了许多庙,砸了许多墓,就是没有人动过他的墓。”

我在一旁对这些是是非非听不懂也不感兴趣,只想知道里面有没有宝贝:“公公,里面有没有宝贝?”

“有的,肯定有的,有一只金蛤蟆,一到晚上就叫,一叫苏溪院子全都听得到;还有一条金丝鲤,你行宝舅昨天打上来的那条就是它养的崽。”外公的脸上挂着微笑。

我的无端猜测得到了外公的肯定,更加坚信那坟里有宝贝。时不时对儿时伙伴义哑巴、彦兵老壳吹嘘:“你们知道吗,苏溪洲最大坟里有宝贝,有金蛤蟆半夜还叫,有金丝鲤还养了崽,你满爹网的金丝鲤就是坟里金丝鲤养的崽仔。”

坟里有宝贝这个传说似乎只在我们小孩中流传,大人们对此都嗤之以鼻。一天我又在对细脑壳说坟中有宝贝的事,他爸行宝舅板着脸对我说:“细伢子不要乱说,坟里有什么宝?有宝你去把它挖出来卖了,卖了钱叫你妈给你讨一个恶老婆,再叫你恶老婆用线把你嘴巴缝起来,看你还乱说不乱说。坟里有金丝鲤、金蛤蟆,有个鬼毛,这都是逗你细伢子玩的。”

我真怕把嘴巴缝起来了,好一段时间不敢说坟里有宝贝的事了。时间一长,也就把这件事给忘了。那年冬天,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我满舅当兵去了,听说要到越南打仗。外婆死活也不让满舅去,满舅瞒着外公外婆去到公社搞了体检,办完了一切手续,回家时刻就穿上黄军装。外婆一见吓得不轻,设计把满舅锁在房屋里三天没出门。满舅也不急,第四天夜里就打坏木格窗户跳窗走了。20天后才收到了满舅从广西发回来的平安信,当时他已经在战场上了。

满舅走后,外婆只要码头上有过河人,就向过河人打听和越南打仗的事,听到战事紧,外婆就整天关在家里不吃饭只是哭,听到战事稍缓,外婆就能吃上一碗饭,坐在一旁愁眉苦脸。但不管战事吃不吃紧,一日三餐前,外婆在堂屋的神龛前烧香敬神,为满舅祈福。外公见多了心烦:“建军崽要是命大,你不烧香不敬菩萨,也不会少腿短手地回来;他命不大,你整天搞得乌烟瘴气也没有用。”

但外婆不听,该烧香时烧香该敬神时敬神,该哭时还是哭,忧心长了,害上了痛心病。外婆也是,操了一辈子的心,年轻时外公在资江上驾船,就操心外公的安危。崽女长大了,又要操崽女的心。三年前,大舅当了海军去了山东,也整天担心这担心那,听别人说山东天冷,冬天吐痰一出口就变成了冰坨坨,就怕大舅挨冻;听说海里风浪大,就怕大舅落水。现在好了,大舅还没退伍,满舅又偷偷当兵和越南打仗去了,操双份心结果把心都操碎了。

(五)

还有一件大事,就是苏溪洲上刘哲远的大坟被人刨了。那天我刚起床,就见码头上站满了人,对着苏溪洲指指点点,我也挤进人群。行宝舅在人群中,满脸神气,像是在作报告,只是缺了门牙,话说得有点含混不清:“我清早去苏溪洲河湾收网,船划到洲边时,天已蒙蒙亮,透过水雾,发现刘哲远的那块墓碑歪了,我网也没收连忙把船靠到洲上跑过去看,我的乖乖,坟都全部被挖开了,棺材板散落得到处都是,哲远的骨头被水泡得乌黑也丢得到处都是。这些没天良的,也不知道挖到什么没有。”

“一定挖到了金蛤蟆金丝鲤”。我突然又想起坟中的宝贝。

大人们都笑了,尖宝舅低头轻声对我说:“还挖到了一座埋了很多宝贝的山。”我父亲的名字叫宝山,他们又在取笑我,用我父亲的名字来取笑我。我走出人群,朝大坟看去,真的,往日那块笔直的墓碑朝前扑着,要倒冇倒的样子。我想到金蛤蟆金丝鲤被别人挖走,想到从此夜半没有金蛤蟆叫了,河里没有金丝鲤捞了,心感失落。回到屋对正在漱口的外公说:“公公,金蛤蟆金丝鲤都被人挖走了。”

外公“咕噜咕噜”地漱着口,一仰头把水吐得老远:“那些没了天良的家伙,政府都不敢挖他的坟,他们敢,也不怕断子绝孙,不怕天收雷打。”

刘哲远的坟被挖的第三天,码头上来了四个穿便装的陌生人,他们叫人渡到苏溪洲上,在洲上忙乎了好半天才回到苏溪码头,也不急着走,上码头就走进外公家,外公一看就知道又是公安局的。外公坐在门前吸着老旱烟,对公安人员说:

“这些没天良的也实在该抓,政府不敢动的墓他们也敢动?但我整天呆在家里,什么事也不知道,只敢保证自己冇去挖,家里人我也敢保证冇去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我想最好还是去找那个骑白马牯的问问。”

“哪一个骑白马牯的?”为首的公安问,

外公“嘿嘿”一笑:“刘哲远刘县长刘参议吧,他最清楚。哪个刨了你家的房子,敢肯定你最清楚。”外公一边憎恨刨坟的人,一边也对拿公家钱乱抓人的也没有好脸色。

为首的白了外公一眼,留下一句转身走了:“胡说八道。”

由于这一群陌生人的调查,码头又回到了驼背公刚死时的气氛,紧张而压抑。妈又一次正经地警告我:

“你不要到处乱说金蛤蟆金丝鲤的事,要不公安局的还以为你为了金蛤蟆金丝鲤挖了坟,抓你去把你也打成跛子、打掉牙齿。”

公安人员调查的几天,行宝舅网也不放,鱼也不打,整天跟在公安人员屁股后面。公安人员走到哪家,他就远远地跟着去哪家,等公安人员询问主人家的时刻又靠过去,向主人家或借锄头或借一两升米。外公坐在门口好几次看到行宝舅跟踪着公安人员路过码头,对他没好脸色:“你呷他们的亏还不够,左脚打跛了,还想把右脚打跛。你不好好地放网打鱼,跟在他们后面捡屁呷捡屎呷。”

行宝舅挨了外公的训,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我第一个发现的,他们要我帮忙摸情况。”

“摸什么情况,你干你的事,他们干他们的事,与你有屁关系,鬼一样地跟着,你没做亏心事心里虚么子。”外公用力在滴水石敲着烟筒里的烟灰,仿佛把对行宝舅的不满都砸在石头上。

公安人员在苏溪码头调查了三天,第四天清早就走了,好像没有什么收获。行宝舅第四天仿佛放下千斤担,清早就放网捕鱼去,在码头上碰到外婆还高兴地打了招呼。外婆回屋对外公说:“行宝崽前几天还死了爹娘一样的,愁眉苦脸,今天就欢喜了”。

“还真有点怪,前天我还说了他整天跟在公安后面捡屁呷,真是有点不对路,可不要到外面乱讲。”

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预备着过年的东西,打点糍粑炒花子瓜子,苏溪码头的空气里都飘荡着一种过年时特有香味和喜悦。一天早上,外公烧火外婆正在炒黄豆,我在一旁把硼出锅的熟黄豆捡进嘴里,有滋有味吃着。这时行宝舅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条一两斤重的还弹尾乱跳的鳜鱼,显然刚收网回来。

“正君叔,今天运气好,网了一条大鳜鱼,你们开过汤,给叔娘补补身子,她为建军兄弟操劳了心。”

“给你老婆留着,她的病也不轻了,昨天我看到她咳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血也咳出来了。”

“咳出血都有好多天了,上两场我带她到润溪医院检查了,医生说难治了,冇钱啊,有钱我早就带她去新化、去长沙大医院了。”行宝舅摇着头。

“过完年你还是带去好好治一下,冇钱我借给你点,再到别人那借点,钱是人攒的,钱没了可以攒,人没了只有留张画看。她也不容易,带着病身子还给你养了一对崽女。”

“我就怕她熬不过这个年关了。”行宝崽最后心事重重提着鱼走了。

“行宝崽也造孽,一个人要养着四张嘴,好在他娘身体还好,洗衣做饭做家务样样都行。真是造孽,昨天细脑壳穿着一双稀烂的鞋子,脚趾头都露出来了。这个落雪的天,看他可怜,把冰娃子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鞋给他了,大了点总比烂的好。”外婆好像被烟熏了,用手擦了一下眼泪。

行宝舅这个年注定是过不好了,腊月二十四,苏溪码头突然又来了好几个公安局的,把行宝舅从屋中抓起了,理由是他盗挖走了苏溪洲上刘哲远的坟。听说从他家搜出了一些花边,还有些瓶瓶罐罐的东西。行宝舅带走的时经过苏溪码头,双手被反剪铐着,低着头,后来跟着哭着喊着的一家老少,只是没见他害痨病的女人—已经卧床不起了。行宝舅的娘死死地拉着一个公安的手不放:“求求你们不要带走他,他一走一家老少四个人只有饿死了。”看见外公又像见了救星一样,“正君他叔,你老也说句公道话,求求情吧。”

外公满脸凝重地说:“老嫂子,这次要真是他自作孽,谁也救不了他了,作个贼偷活人的东西也比挖死的人东西在理。”转而又向为首的公安说,“你们能不能通融一下,让他慢走几天,他婆娘倒在床上活不了几天,等他安排好他婆娘的后事再带走行不行。他挖坟也是想捡点值钱的东西给他婆娘治痨病。”

“你老人家也是个明白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法就要抓,抓了还能放?”为首的公安不理会我外公的求情。

行宝舅就这样被带走了,细脑壳和他姐姐和阿婆,一直哭闹着跟到润溪街上,泪眼睁睁地看着他爹被带上车,消失在通往新化县城的公路上。

第二天,行宝舅的痨病女人就吐血死在床上,苏溪院子好多人主动去帮忙,客宝舅当督官,尖宝舅做裁缝帮忙做寿衣,段木匠帮忙做寿木,其他的打杂跑腿,凄凄凉凉地把她送上山。大家都可怜这一家,都可怜这个死去的女人,可怜一对没了爹娘的孩子,更是可怜早年打单身伤了一辈子心吃了一辈子苦的不嫁阿婆—行宝舅的娘。

(六)

不嫁阿婆三十岁就守了寡。她男人长外公几岁,年轻时和外公、毛公公、驼背公一起拉褡背,在资江上百里的河道上讨生活。四八年的时刻,一次爬岩山时,纤绳断了从山上摔下来就死了。当时不嫁阿婆刚三十岁,已经生了两崽两女,老大钢宝舅六岁,老二会兰姨四岁,老三行宝舅二岁,老四宝兰姨还在不嫁阿婆的肚子里。男人死了,孩子一张张小嘴等吃的,不嫁阿婆没有勇气活下去了,一天夜里抱着出生不久的宝兰姨想投资江,正一步一步往深水区走的时刻,已饿得发不出声的宝兰姨,突然迸发出惊天的哭声,母性的惊醒把不嫁阿婆从死亡边沿拉了回来,回到家中大哭了一场后咬紧牙跟过日子。

苏溪院子里的好心人,见她拉扯着四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日子实在难过,人又还年轻,给她介绍过两个男人。第一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鳏夫,一直讨不到老婆,和不嫁阿婆第一见面就把她往床上拉,不嫁阿婆不干还扇了他一个耳光。

“这样的男人见到女人就像过饿死鬼,还哪有心思给我养崽女。”不嫁阿婆后来对外婆解释说。

第二个男人是一个打鱼人,三十多岁时女人莫名其妙地死在水里,也拖带着两个不大的小孩。俩人见面时孩子也在一起胡闹,当时已九岁的钢宝舅打了打鱼人七岁的崽,打鱼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了钢宝舅,结果见面就不欢而散。

“见面就打我的崽,将来还不被他打死。”

从此,不嫁阿婆谢绝一切媒人发誓再不嫁人,发誓要单身带大小孩。好在解放了,在政府的救济和左邻右舍的帮助下,稀里糊涂地把孩子带大了。在艰难的生活中,不嫁阿婆自然学会了女人所有活计,裁布缝衣,纳底做鞋,还学会了接生,听我妈说我就是不嫁婆婆接的生。也学会了男人应有的本领,挖土锄草,梨田耙田,在生产队和男人挣一样的工分。

不嫁阿婆在我的记忆中已是六十多岁的心善面慈婆婆了。当时她的大崽钢宝舅当兵转业后,在一家国营煤矿做了一名下井工,娶了脑壳不灵光的农村姑娘,生下了彦兵脑壳、义哑巴两个崽。老二会兰姨老四宝兰姨都嫁在河对面的荣华乡,行宝舅也结婚生下了彩艳妹子和细脑壳。彦兵脑壳的娘脑壳有时不清醒,一犯病整天呆呆站在苏溪码头上,脱下裤子就当着众人撒尿;细脑壳的娘又犯痨病,行宝舅被抓后就死了,当时细脑壳才六岁,彩艳妹子才八岁。不嫁阿婆带大了崽女,带孙子孙女的责任又落到了她的肩上。彦兵脑壳的娘病发作时,不嫁阿婆就穿行在两家,一日三餐,打理家务,忙了这家忙那家,从鸡叫忙到鬼叫,从摸黑起床忙到摸黑上床。

外婆忙完了家务,一有空闲就给不嫁阿婆帮忙,我自然跟着。两个大人在忙着正事,我们四五个小孩爬上爬下躲迷藏。一次外婆和不嫁阿婆在楼下洗着一大盆衣物,细脑壳和我们在楼上躲迷藏。细脑壳躲藏好后,我和彦兵脑壳、义哑巴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接着不嫁阿婆、外婆楼上楼下找也没找到,后来苏溪院子里的大人在水里岸上找也没找到。从此细脑壳就失踪了,在苏溪院子里神秘地消失了。苏溪院子里第三次笼罩着神秘紧张的气氛,家家户户把小孩看到紧紧的,生怕一转眼小孩不见了。家里没有老人看管的,父母出工时把小孩带上,小孩就在田地里摸黄鳝泥鳅、逮蝴蝶蚱蜢,热闹非凡。

(七)

对细脑壳的失踪,院子里出现了三种不同的说法。以尖宝舅为首的认为,细脑壳被经过码头的陌生人拐走着了,陌生人或缺崽少女自己带着,或买给了别的人换了点钱。这种说法得到了苏溪院子大部分人的认可,甚至也得到了我外公的认可:“要是真被陌生人带走了,不管是自己带还是别人带,都要比在这里强,人还活着,活得要比这里好,说不定上学堂考上大学做个拿铁饭碗的公家人。”

这种说法也是不嫁婆婆所期待的,细脑壳失踪后,她也没哭,说早就把眼泪哭干了,只是在床上睡了三天一句话都没说,第四天对守在好身边的外婆说:“命里注定的,只怪命。要是别人带走了我倒好想,人还在,也不跟着我受罪造孽。只要细脑壳长大了有出息了,还记得这个家就好了,我都是看不到了,到时能回来看看行宝崽就行了。”

这种说法我觉得没有道理,细脑壳明明是躲在自家的楼上,又没下楼,又没上码头,谁能把他带走?

第二种说法是后宝舅提出来的,细脑壳是被坛主崽带走了,说出事的前一天夜色里他还看到坛主崽的光,在狐狸院子里一闪而过。

外公对这种说法不赞同:“么子坛主崽,哪里有坛主崽。要有坛主崽,细脑壳就是一个恶坛主崽,哪个坛主崽还敢把他带走,两个坛主崽到一起还不天天打架?”

坛主崽是传说的一种精灵,人小鬼大,专门干一些逗皮捣蛋的事,为世人为憎。大人骂谁家的小孩顽皮,最好的话就是“坛主崽射的”。

第三种说法是月仔舅说的,说细脑壳是被刘哲远带走了,行宝舅挖了他的坟,带走了身边的财宝,他就报复带走了行宝舅的崽。月仔舅的这种说法在苏溪院子不少人心中早就产生了,只是没有像月仔舅一样敢说出来。好多人都想不清:大白天的,一个好好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真是出了鬼了。

无论哪种说法,都给苏溪码头增添了紧张,增加了神秘。外公外婆和妈对我看管更紧了,一会不照面,就会听到外婆喊:“冰娃子,冰娃子,你在哪里,还不赶快回屋。”

其实我也不敢走远了,听到喊声,马上跑到外公外婆身边。

“不要跑远了,跑远了坛主崽会把你带的”。外婆吓唬我。

那时,毛公公那做巫婆的女人已不在世。出事一场后,外婆陪着不嫁阿婆带着三升米,划船逆水到了我爸的老家——吉隆山,找一个方圆几十里都有名的娘娘婆算卦问了细脑壳的去向。娘娘婆抽了一根烟,紧接着哈欠喧天,很快进入神灵附体状态,嘴里吟唱着,手脚挥动着,外婆和不嫁阿婆呆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把附在娘娘婆身上的神灵给吓跑了。一袋烟的功夫,娘娘婆缓过神:“菩萨说了,没去东西方,也没去南北方。就在屋子里面。”

“这就怪了,屋里哪个地方都找了,连地楼板都翻过了。”

“菩萨还说了,不要找了,该出来的时刻自己会出来的。”

不嫁婆婆得了安慰,似乎看到了细脑壳出现了希望,心情也好了许多,回到家中感到饿,扒了两大碗红薯米饭。

外婆回来对我说,细脑壳自己会回来的。我就期望细脑壳回来,有一天夜里我甚至梦到细脑壳回家了,还从口袋里掏出大把纸包糖给了我。我也把爸从云南买回来的玩具手枪给他玩了。玩着玩着,细脑壳说要回家了,我就跟着他上他家的楼,可走到一具黑乎乎的棺木前就不见。我到处找也找不着,结果急醒了。我把梦境告诉了外婆,外婆白了我一眼:“细伢子也作梦?能梦到么子吗,到外面不要乱说。”

细脑壳一直没有出现。八零年我大舅退伍回来了,八一年我满舅身上没带点伤疤也退伍回家了。八零年行宝舅也从牢里也放了回来,只是人显得更老了,脚也更加跛了,人也呆滞了些。可细脑壳还没有出现。一天晚上,行宝舅和我大舅在外公家扯谈:“细脑壳要是回来了,也和冰娃子一样高了,站到我面前都不认识了。”

大舅笑:“要是回来了,你就捡了一个大便宜了,自己的崽别人给养大了,要是再过十多年回来,说不定还给你带回一个孙子,你捡的便宜就更大了。”

转眼又过了几年,细脑壳还没回来。八八年冬天,行宝舅已经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了,他的女儿彩艳妹子也到广州打工去了,一切都依靠八十多岁的不嫁婆婆护侍了。那年冬天特别冷,地面上结了冰,不嫁婆婆到河边给行宝舅洗衣服,跘了一跤,卧了两天床就去世。敛尸的时刻,月仔舅带人从楼上抬下寿木,一下楼就说:“奇了怪了,寿木都没开封,抬的时刻有东西在里面东摇西晃。”

众人打开寿木,一具不大的骷髅骇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细脑壳终于出现了,只是以一种众人都难以接受的状态出现了。当年冬天,行宝舅也去世了,送上山的时刻,连一个送终的人也没有,他的女在广东,赶回家时已经入土三天了。

(八)

驼背公、毛公公相继离世后,驼背公的那方头渡船没人接手,在苏溪码头上泊了一年后沉了。过河人渐渐少了,偶尔有一个过河人走到码头,不知时节地喊:“毛老子,毛老子,过河哩过河哩。”

坐在门口的外公接过话:“都死了好几年了,你只有喊鬼去了。”

过河人醒过神来:“那怎么过去,没赶上去荣华的车,只有到这里过渡。”

“不要急,我给你叫个人。”外公叫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

两个正式渡河人离世后,我和彦兵脑壳就成了不正式的渡河人了,他划前桨,我划后桨,把人轻快地送过去。得一块把钱,二一添着五平分了。要是夏天,把人送过人后,我俩脱掉衣服,跳进水里,一手扶船,一手划水,把船慢悠悠地带过河,上岸后把分的钱买根冰棍。偶尔也把船划到润溪码头上,上街买上一瓶汽水。有时还买了几个雷鸣炮,当着鱼炮学月仔舅炸鱼——点燃炮往河面上浮成一团的小鱼崽丢过去,炮见水就响了,还真能炸死成百上千的小鱼。

这种游戏又新鲜又刺激还有收获,把鱼拿回家时,这有理由说谎:渡河回来时要河面上捡的。当时,资江河里用炸药做成鱼炮炸鱼的人多,天还没亮,河面上就会此伏彼起地响起鱼炮声。

清早响的是饵炮,早一天夜里打了鱼饵,在打饵的地方丢下个浮标,第二天清早住打浮标的地方丢下一个装上一两斤炸药的鱼炮,正在吃饵的鱼就随着翻滚的水流浮了上来。这种鱼炮往往搅乱了河面清晨应有的宁静,把人从睡梦中惊醒。还有估炮,有经验的渔民,见到从水中窜起来的气泡,就能分辩出哪些是大鱼吐出来的,哪些是从水底腐败的东西里冒出的。要是判断是鱼吐出来的气泡,就丢下一个两斤重的鱼炮。还有一种见面炮,二三两重的炮丢向浮在河面上漆黑一片的小鱼崽,炮一响,水面就是一团白。这种炮最危险,引线短,得把握好时间,不能脱手太早,入水后不立马响,把鱼吓跑;脱手迟了,炮就可能在手上响了,手可能被炸掉、眼睛可能被炸瞎,人也可能掉进江里喂鱼了。

外公对用炸药炸鱼深恶痛绝:“这都是懒汉干的事,干的也是伤害天良的事,鱼崽都不放过,就不怕遭报应炸断手炸瞎眼。唉,这样下去,不出五年,资江河里鱼毛都没了,只有一河死水。”

我和彦冰脑壳玩的就是那种见面炮。我俩把渡河当着一种游戏,也把炸鱼当成一种游戏,但缺乏一个炸鱼人应有的经验,结果有一次雷鸣炮在彦兵脑壳的手中响了,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掉就进了资江里。

从此,这种炸鱼的游戏再也没玩过,为从根源上断绝这种游戏,渡河的游戏也被取消了。后来,爸从外省调了回来,妈把户口迁到了吉隆山。我也跟着妈去了吉隆山,离开了苏溪,离开了苏溪码头。

又过了几年,资江变样了,苏溪码头也变样了。苏溪码头上的第一幢木房子也不见,代之而起的是两栋砖瓦楼房。一栋是大舅的,另一栋是满舅的。码头上的人也变化了,外婆也于九三去世了。去世的原因就是冠心病,操了一辈子的心,终于把心给操碎了。月崽舅也只剩下了一只左手,点炮炸鱼时河里的鱼在他眼里突然变成了一群洗澡的女人,鱼炮在手上响了,结果把右手丢在资江里。只有外公还在,住在满舅的家,但自己做饭吃。两个舅舅在原屋基上建新房,把祖业老木屋给拆了,伤了外公的心,坚持一个人住,一个人吃,不想和两个“败家子舅舅”吃住在一起。

“真是两个败家子,祖宗的东西一点也不珍惜。苏溪村这么宽,有钱哪里不能盖屋,一定要拆掉老屋。”二零零一年,我去看望外公,外公酒后对我说,“真是一群败家子,好好的码头也废了,码头上的青石被人偷去做屋基了,还修了一个河沙厂,整天闹得睡不着觉。好好的资江也废了,资江河里找不到一条像样的鱼了。河水的味道也不对,河里的鱼味道也不对,吃到嘴里冇一点鲜味。唉,我驾船的时刻,捞上条鱼,用河水开清汤煮着,也好呷的很。还有好好的田土现在也不种给荒了,全部跑到广东捡金银财宝去了。唉,冰娃子,要是我哪天死了,去见你外婆去了,连抬我上山的人都没有,干脆就把埋在码头上,我倒要看看到底要变成怎样的世道。”外公因喝了一点酒,脸有点红,眼睛也有点红。

我理解外公的心情,也认同外公的埋怨。饭后,我走上码头,码头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码头了,码头上偶尔经过的人,也不是记忆中的人,仿佛所有的人和事,通过时间这个渡口,渡过时间的长河,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了。我突然想起儿时的玩伴,现在都已远离了这个码头了,拿出手机,给彦兵脑壳拨了电话,他没有接,电话中响起的铃声是蔡琴的歌声《渡口》: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地抽出我的手

直到思念从此生根

华年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地抽出我的手

是那样万般无奈地凝视

渡口旁我找不到

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又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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