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村唯一路口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个年假过的有点长,对那些新城里人来说,这次在老家呆的时间比前二十年加起来还要久。往年过年在自己家能安稳蹲个三两天不得了了,剩下的三两天不是陪媳妇走娘家,就是陪老妈走娘家,然后七天的血用完,打道回府。这次倒好,一个多月,单位没催着复工,老家人无论男女老少,见了面儿就问:多时候走?
你发现没有,你在这个地盘儿呆的时间超量了,这是送客的意思。
在老乡眼里,你早已不是本村的铁蛋儿二狗子翠花了。
你甚至怀疑,十八岁之前你是不是在这个村里呆过,那些儿时的小伙伴儿,如今见了你客客气气让根烟,跟让一个问道的师傅没什么差别,你想当胸给他一拳,照屁股踢一脚,说,家北水渠来水了,走,逮鱼去!但他们对你的生分劲儿,你担心锤他一锤,人直接一个绊脚给你撂倒地上了,不好意思,跟你不熟,以为你找事儿。
更让人尴尬的是,跟你年龄相仿的邻居,祭祖的道上碰到了,张嘴就叫你的名字,你一愣,一时却想不起来对方叫啥。机灵的,说些客套话,一直打哈哈,不称呼对方,紧说一句,我这香要灭了,回聊;反映迟钝的,只能一个劲儿的敬烟,对方一听好家伙,你都忘记我叫啥了,死活拦着不让走,直到你猜出他的名字,还嚷嚷着晚上去你家喝酒,不依不饶的。
我堂弟在鲁上学,去沪工作,后娶了川妹儿,大年初二一大早,堂弟陪弟媳走娘家,后看形势不对,第二天一大早又往回返,下高速时,被警察叔叔截停,比划着让他掉头,他摇下窗户说回家,警察说掉头,外地车不让进,他用家乡话说我是本地人,警察说我们只看车牌,外地车牌一律原路返回,说话的空儿,后面接连进来几辆车,都是操着本地口音的外地牌,可能是昨天半夜接到上级命令,还没要求那么严,警察一看带着孩子拖家带口几百公里赶回来的,也不容易,勉强让下车量体温登记车牌、身份证等信息放行了。
把我当外地人了,咱可是正宗十八年土家渡口人。表弟说。
我也遇到了类似问题。过了初五,孩儿妈催着我每天跑一趟高速入口,每次都被告知禁止上下高速,我们倒不着急复工开学,一个自小在外地长大的妞儿,确实不习惯另一个外地的生活,咱也不勉强,但每天四五千的数字增长,我说这种情况还往大城市跑,你咋想的,她说就要回去,我说我是学历史的,这种情况历史上发生的多了,都是大城市的人先往郊区跑,往山上跑,后往乡下跑,最后没得跑。她说,唐僧,你给我听好了,我不听我不听。
我只好送她到火车站。
没想到从火车站返回时,我也被拦截了。开始还寻思呢,去时候,像电影《生化危机》系列演的,像美剧《行尸走肉》里演的,路边四处散落的汽车,废弃的公共车站(其实也就一周没运行,但看起来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落着大铁锁的加油站,路上空无一人,我独自一辆车一路狂奔,来时候咋还堵上了呢,一看警察、医生穿着生化服挥着荧光棒向我招手呢。坏了,我是个外地人。
我学堂弟,车是外地的,但我是本地人,身份证拿出来,我支支吾吾拿出身份证,你这哪是本地的?外地车一律不得入内,原路返回。我说我从年前一直在渔台县,没出去过,再说了,我去火车站时你们也没拦,还搞上了单行拦截,警察十分严肃地听我辩解完,我非常配合,乖乖掉头回去。开了几百米,远远看见不少京牌、津牌、豫牌车停在路边,我也码在后面,停在路边,查导航,想从其他道路绕回村子,无奈绕来绕去,这个关卡是必经之路,最后打电话让我大哥二哥开车过来,他俩把车开走,我徒步逆行从荒地里穿过去,逃过了关卡。
三年前大学同学聚会时,最后一个结婚的老秦说,不想在外漂泊了,回老家结婚生娃子,结果老家人把他当外地人,他户口原来外地,觉得以后就在老家上班了,再说听说老家也要搞规划建新村,有户口也能占个人头,能多分几平米,谁知县公安局户籍科的磨磨唧唧就是不想他往回迁,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老秦说,没想到这帮人拿柏拉图对我进行灵魂拷问,幸好他爹是村支书,痛快开了接收证明,不然老秦铁定是回不了老家了。
然而不是每个离家出走的孩子,都有一个村支书爹,我们回老家越来越难了。如果户籍不在老家,哪怕你再是这个屯子里土生土长的人儿,在从法律意义上说,不用老家人把我们当外地人,我们就是外地人了。
还在做梦想着将来回老家养老的人,该醒醒了,先不说等三十年二十年,老家还在不在,纵使国家停止或改变了新农村建设思路,你们村还在,但那时候全村老少,你叫不出个名字,也没人认识你,你照样是个外地人。
只要有口吃的,有件穿的,什么本地人外地人,只要像人一样活着,自我有尊严活着,像普天大众/芸芸众生一样活着,何必在意“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其实在哪里都一样。
想到这儿,你是不是立刻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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