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铺天盖地,笼住灯火通明的城市。

苏显驾驶一辆银灰色SUV,穿梭于雨幕之中。雨滴接连不断,砸在前挡风玻璃上,被雨刷器抹开,化成一片氤氲的水雾。

雨势越发猛烈,苏显只得放慢车速,缓缓淌过低洼处的积水。从车里望去,模糊不清,苏显小心翼翼控制车辆,但不知轧到什么东西,车身骤然摇晃一下。后座的女人下意识地扶住车窗,勉强稳住身形。

“可能压到饮料瓶了。”苏显不自觉瞄一眼后视镜,略有歉意地解释道。

“没关系,”女人随手将散落脸颊的碎发顺到耳后,“这天气也太糟糕了。”

“快三个月没下雨,全攒着这几天下了。”苏显嘴上扯着闲篇儿,眼睛却时不时往后瞟。

女人瑟缩在后座里,脚边放着一把破旧的折叠伞。生锈的金属骨架已被风雨摧折得弯曲变形,伞布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她将破伞带上车,叠得整整齐齐。

“都破这样了,不换新的?”苏显顿了顿,又道,“舍不得?”

女人眼神飘忽,似乎没听到,半晌却嗫嚅道,“可能吧,我也不知道。”语毕,露出个似是而非的苦笑。

女人长发披肩,身材单薄,穿一身深色及膝裙,一截小腿白皙莹润。虽然身上盖着苏显的外套,但因淋了雨,她嘴角还是冻得发白。

2

苏显是在滨海路口见到她的。

滨海路地段较偏僻,除了上下班高峰期,平时鲜少有车辆经过。当时,她打着破伞,顶风站在路边,大雨打湿了她的衣裙,头发湿答答地贴在脸上,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您已到达目的地。”手机里传出冰冷的机械提示音,苏显靠边停车,极尽目力,在瓢泼大雨中搜寻下单打车的乘客。

只见远远地,女人吃力举着伞,艰难地朝他的车走近,敲开他的车窗。

“你叫的车?”苏显指指手机,大声冲她喊。

女人点点头,晃晃手里不断滴水的手机,收起折伞,闪身上了车。见她浑身湿透,苏显抓过纸巾,递到后座。

“谢谢。”女人不停地擦拭胳膊上的水珠,但湿透的衣裙仍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滴水,“不好意思,弄脏你的车了。”

“不妨事。”苏显摇摇头,默不作声地往前开,因雨势缘故,担心路滑,开得比往常更慢。

车载空调缓缓吹出暖风,吹得女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苏显犹豫几次,还是拎起副驾驶位上挂着的外套,递过来。

“你这么贴心,女朋友怕是不少吃醋吧?”女人拿起衣服,径自披上身,嘴里说出的话却不是什么好话,听来总觉得夹枪带棒。

苏显却像是没听懂,接茬道,“哪有啊,我还光了个棍呢。”

“那还真是可惜了,”女人换了个姿势,半边身子靠在车窗上。

“顺其自然吧,反正一个人过,也挺好,现在不是流行什么单身贵族吗?”

“滴!北京时间22点整……”车载广播里的整点报时,打断了苏显的话,“插播一条紧急消息,因我市连续数日暴雨,年久失修的清丰陵园排水不畅,多处遭雨水冲毁,望途经附近路段的司机朋友们,听从现场警务人员的指挥,谨慎驾驶,小心避让……”

“还好我们运气好,待会儿一警戒,这里怕是要堵车,那就不知得什么时候才回得去了。”苏显长出一口气,将广播的声音调小,故作轻松道,“你工作挺忙吧,也这么晚才下班?”

女人手一顿,低声道,“不,我只是出门看个朋友,没想到,居然雨这么大。幸好你接了单,不然我不知道还得淋多久雨,才能等到车。”

“那朋友对你挺重要?”苏显状似无意地说道。

“也许吧?”女人以手作梳,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头发。她歪着头,将糊在脸上的头发,一根根挑开。

苏显从后视镜里,隐约看见一道疤,带点淡淡的红色,横亘整张左脸。不待他分辨清楚,女人似是发现他的窥伺,迅速以湿发掩住。

“几年前车祸留下的,太深,创面太大,无法修复。”女人用手虚空比划几下,顿了顿,笑道,“反正挡不挡,也一样见人,你说是吧?”

女人这话听来,更像是自我安慰。

“当……当然。”苏显尴尬答道,“没什么过不去的。”

女人梳头发的手不停,歪斜着脑袋,靠在车窗上,冲着苏显道,“他要是跟你想的一样,就好了。”

苏显知道,有些话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就好像她脸上那道疤,再怎么遮掩,也终有显露的一天。

“那时,我们已经交往四年,孩子都怀上了,本来打算结婚。可是遭此一难,孩子没了,婚期也就此延后。虽然他嘴上说不在乎,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心里介意得要命,跟吞了苍蝇屎一样。”

“我出院后,他越发不待见我。他常常一个人抽闷烟,有时伤口痛极,喊他帮我取药,他却置若罔闻。渐渐地,他归家越来越晚,总是带着一身的烟酒气,有时是陌生的香水味。我以为,都是逢场作戏……”女人难受地捂住脸,头发又糊作一团。

苏显又从她指缝间窥见那道疤,歪歪扭扭,有些可怖。

“直到那天,我外出买药,他竟将我的行李都收拾出来,丢到储物间。当晚,就有一个女人找上门来,年轻,漂亮。”女人自顾自道,一手撩开遮挡住左脸的湿发,“他跟着走了,头也不回。”

那道伤疤,完完全全显露出来,一直从眉尾蔓延到嘴角。

苏显心下一惊,这脸要不遮住,大半夜出街,怕是会被当成鬼怪。

“可就算他选了别人,我还是放不下他。”女人拾起脚边的破伞,紧紧抱在怀里,“他最后肯给我留的,也就这点念想了。”

苏显握紧方向盘,犹豫再三道,“你……”

“没事,都过去了。”女人仰起脸,眼中水光潋滟,却强装着笑。

“你今晚是想去看他吧?”话一出口,苏显又觉得不妥,似乎有些唐突。

女人像是被戳中心思,脸色僵了几秒,“嗯,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四年前的今天就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闻言,苏显急忙道歉。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女人摆摆手,止住苏显的话。

苏显也不揭破,默不作声,埋头开车。

雨依然下个不停,即便苏显开起远光灯,堪堪只能看得到一米开外。好在开着导航,也不至于开盲车。

一时间,车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您已到达目的地。”导航机械的女声陡然响起,打破死寂。

苏显有条不紊地将车开进地下车库。刚停好车,女人就拿起伞,作势欲将外套脱下来还他。

“你淋了雨,先穿回家吧,别感冒了。”苏显挠挠头,又道,“也不是什么值钱的衣服,没关系的。”

女人定定望着他,湿发仍掩住了那道疤,“那谢谢你,你会有好报的。”

语毕,女人握着那把破伞,披着他的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尽头,苏显才回过神来,关好车门,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中。顾不得洗漱,往沙发上一躺,倦意翻涌,竟沉沉睡着了。

3

第二天,苏显开车上班,一如往常途经滨海路。

许多家属围聚在事发现场,不依不饶地吵嚷着自家亲属的墓地被雨水冲毁,尸骨散落,要陵园方给个说法。

警方拉起的警戒线还没有解封,大雨将山上的碎石和沙土悉数冲到马路上,导致大半条路面都被封锁,无法通行,因此堵起一条长长的车龙。

迟到一个半小时,苏显才顺利到达公司,挨了主管一通批评。但好在苏显平日工作勤快,表现不错,主管说他两句,也就作罢。

没成想,苏显刚坐下,正准备开始工作,手机铃声就响起。

“你是苏显吗?我们方便见个面吗?”那头是个陌生的男声,“我就在你们楼下的咖啡厅。”

苏显百思不得其解,却还是答应与他见面。

“我们似乎不认识?”苏显方一落座,就打量起对方来。

男人肤色黝黑,留着短短的板寸头,隐约可见青色头皮,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笔直,“她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肯见我?”

“你真的认错人了。”苏显摸不着头脑,起身就要离开。

男人伸出手,挡在苏显身前,他的掌心躺着一个小巧的银灰色物事。

“我的U盘怎么在你那里?”苏显重新落座,神色多了几分疑惑。

男人从座椅上拿起一件外套,放到桌上,“这是你的吧?”

苏显一瞧,正是他借给昨晚那女人的衣服,当即点头称是,“谢谢你拿回来还给我。”

稍一联想,便知晓个中情形。一定是他昨天加完班,顺手就把U盘放在外套的兜里,忘记拿出来,结果衣服给那女人穿走,U盘也因此丢失。

待苏显收好外套和U盘,男人又道,“除了外套和U盘,还有一把破旧的折伞。”

“我昨天送她回家,她还把那把伞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生怕不小心弄丢了。”

“那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最后一份。”男人突然有些哽咽。

“你不会就是……”苏显看着对方,不禁联想起女人所说的过往,顿时惊讶起来。

男人眼眶微红,“她一定跟你说过,我们差点就结婚了。”看到苏显点点头,男人又继续道,“这是她生平最大的憾事。”

“那时候,她很年轻,漂亮得像瓷娃娃。因为我,她曾经打掉过一个孩子。后来,我们的经济条件终于好转,双方父母同意我们结婚。”

“然而,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却常常梦见孩子回来找她,我带她去看医生,按时给她服药。”

“然而她的病情时好时坏,总以为我要害她的孩子,就偷偷换掉医生开的药,买了很多娃娃和玩具,说要给孩子玩。可是,你知道的,家里根本就没有孩子。”

“车祸发生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从停车场里把车开出来,准备接她一起去看医生。没想到,她突然丢掉雨伞,径直冲出来,我猛打方向盘闪避,却撞到对向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而那辆车刹车失灵,竟直直将她撞飞。”男人一把捂住脸,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地喘息着。

“她还留着这把伞,她心里还有我对不对?”男人紧紧拽住苏显的胳膊,激动道,“她为什么不来见我?我等了她这么久,为什么不来?她凭什么不来!”

苏显忽然想起,女人曾珍而重之地抱着那把破伞,如是说。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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