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伟国

他是一名外科医生,行医30载,细心记录着职业生涯来的点滴故事;

他是上海第六批援鄂医疗队领队,带领百余护士在抗疫一线与死神赛跑。

他是诸多医学生口中的“胡爸爸”,用温暖的心灵呵护着年轻一代;

他也是万千病人眼中的“好医生”,用人文关怀照亮他们的生命之路。

他的名字叫胡伟国,是上海交大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的副院长。

即日起,澎湃新闻将持续推出胡伟国的“行医轶闻”。透过文字,或许可以更好地了解医患关系,读懂临床医生的真实一面。

第一个故事,从“拒收礼物”开始。

看病,又称作求医,意思是病人恳求医生为其诊治。因为一方因病痛而不得不“求”,需要另一方使出本领来“应”,有求才会有应,所以医患关系实际上难以完全平等,也就出现病人向医生“送礼”这个现象。

大多数病人出于对医生救死扶伤的认可、信任、尊重和感激,会用礼物来表达自己的一份心意;也有一些病人出于对自己疾病的担忧,希望用送礼的方式获得更好的医治和照顾。不管病人出于什么动机,医生到底该不该收受礼物?

目前的行医准则明确规定:不应收取病人及家属的任何礼物。然而在具体人文语境下,处理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和绝对,操作起来也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因为医生医治的不是疾病,而是各种各样有思想、有性格、有情绪、有执念的病人。

治病,也可以说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一场心灵互动和情感交流,不只是冷冰冰的手术刀和苦涩涩的药片,不看时间、不顾场合的一刀切,只会冷漠地切断医患之间倾心建立的相互信任和真挚情感。收与不收,这里面有行规、有道德,但更有人文、有艺术、有学问。

胡伟国

行医三十多年来,我对待病人送礼,有过三次刻骨铭心的经历,随着“医龄”的增长,我对这三次经历也有了更深的反省和认识。任何准则、操守、规章、制度,在人性面前很难成为唯一的标准答案。

首先,我来分享下我最初行医时的一次“拒”礼经历。

1991年的9月,我从上海第二医科大学(上海交大医学院前身)医学系毕业,被分配到位于瑞金二路的瑞金医院工作。我跟从的第一位老师是瑞金外科老前辈郑魁元医生,他是一位特别有善心的老医生,对病人的任何要求,总是有求必应、尽量满足。病情复杂、罕见、疑难甚至危重的病人,他往往照单全收。对于已经无法手术的晚期肿瘤病人,他也愿意收治,尽力减轻病患痛苦。

胡伟国(右一)与医学生一同查房

我上岗后没过几天,郑医生就收进了一位晚期卵巢癌病人。这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中年女性,67床,鹅蛋脸,丹凤眼,肌肤雪白,目光和善,说话细声细气,一头长波浪的秀发,有些与众不同。

这位病人的原发病是妇科肿瘤,本来应该由妇产科收治,由于涉及肠道,请了外科专家来会诊,她既没有手术指征,也没有进一步治疗办法,妇产科和外科都不愿意收治这位毫无希望的病人,但是郑医生却将她收入了我们病区。

当时,卵巢癌已经在她腹腔内广泛转移,压迫肠管导致了肠梗阻,同时恶性肿瘤浸润肠壁,形成脓肿,造成腹壁溃破,大量肠液、脓液、粪液从腹部的伤口溢出。我是他的床位医生,由于腹壁溃破后肠液、脓汁泛出的恶臭,我每天都需要屏住呼吸为她换药,再与她交谈和沟通。

她的床边没有家属陪伴,孤零零的一个人,每天都盼望着我去为她换药,盼望着我每天去查房和巡视,也盼望着能够和我多说上几句话,有时还会恳求我在下班前为她增加一次换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习惯了她身上的“异味”,不再介意去她床边探视,为她换药,和她交谈,渐渐地,我发现她变得精神了很多,苍白的脸上甚至泛出了些许红光。

一天, 当我按惯例为67床病人换药时,忽然闻到缕缕怡人的清香,床边似乎不再有恶臭,我有些惊讶和好奇。看到我的这幅模样,她显得有些得意:“昨天,老同学为我在友谊商店买到了一瓶古龙香水,怎么样?好闻吧!”

一瞬间,我全明白了:这是一位多么善解人意的病人啊!

为了“改善”我换药时的感受,她不惜花大价钱去买来一瓶稀有的香水,要知道上世纪90年代初古龙香水还是一种少见又昂贵的奢侈品。从那天起,在我每次换药之前,她都会毫不吝啬地在她溃破的伤口周围涂抹香水。有了这份淡雅的香味,更因为她的这份善意,我为她换药的频率增加了,安慰她的话语也多了。炎热的天气里,每次换药都会让我汗流浃背,却忙得心甘情愿。

然而,随着病情的迅速恶化,她看着日渐消瘦,整天瘫倒在床上。有一天换药之后,她轻声对我说:“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真心感激你一个多月来对我不离不弃的耐心照料。我早就想送你一件礼物了,是与古龙香水一同在友谊商店买的,金利来领带,墨绿色的,应该配得上你!”她一边说,一边艰难地侧过身子,用颤抖的手在枕头边摸索。

领带,在上世纪90年代初是一般男性买不起的“奢侈品”,往往会再出席重大活动时才会佩戴,因为佩戴的场合不多,那时常常会问别人借用一下。然而,刚刚从医学院校毕业、受过长期传统医德教育的我,深深懂得不拿病人的任何礼物是医生的职业底线。因此,我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连声拒绝道:“不不不,我不能拿你的任何东西!”

“收下吧,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谢谢你!”67床病人的话音微弱而缓慢,但是言辞真诚,态度恳切。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绝对不可能收你的礼物!”我再一次向她表明态度,理直气壮,不留余地,简直有点冷酷无情。

“难道……难道你会拒绝一个快要死的人的心意?难道你非要让我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吗?”她的眼角滚落出一串泪珠,近乎哀求。

“话不是这么说的。不管怎样,我是绝不会收下你的礼物的!”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都不敢正眼看着她,不知道是为了表示我的决绝,还是为了避开她的目光。说完这番话,我急急忙忙地收起换药包,飞也似地逃离她的病床,连固定纱布的橡皮膏都忘了拿。

那天下午,我没有去正常巡视她的病房,因为那时内心非常害怕,她又会把领带硬塞给我。

第二天上午,我来到67床病人旁边,看到她有意背对着我,却没有闻到那股恬淡的古龙香水味,护士长拦住我低声说道:“67床今天一早突然对我说,她不用再换药了,你去劝劝她!”

“我可劝不了,拜托你请郑医生来查房吧!我马上去手术室,前组手术缺个拉钩的助手,我走了!”此时的我,没有勇气、更没有底气去面对她,于是找个借口溜之大吉。

第三天上午交班前,护士长对我说:“67床昨天走了。”

“自动出院了?”

“去世了!”

我的心中一怔,怅然若失。随后,内心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忙着去收治新入院的67床病人了。从此,那个病房里再也没有了古龙香水的味道。

斯人虽去,她的音容笑貌仍在我的脑海里,从未被遗忘,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我时不时地会想起她,不是想起她的病症、她的气质、她的古龙香水味,而是想起她去世前两天留给我的最后那两句话,想起她始终“刺激”着我的那副哀怨又无奈的眼神。然而,我心中那份莫名的职业道德感又会迅速让我感到释怀,我相信我没有做错!两种不同心情,不断转换,翻来又覆去。

十五年之后,街上已经难得看到有人戴领带了,金利来领带也不再是“奢侈品”。偶尔有一天,我在瑞金二路一家小店的角落,不经意间看到一条墨绿色的金利来领带,还是旧款的狭窄型那种,猛然间,脑海里又闪现出67床病人想要送我金利来领带时的神情。

我从未见过她想送我的那条领带,只知道牌子是金利来,颜色是墨绿的,款式和颜色尽管看着有些过时了,但我还是果然买下了这条有特殊记忆的领带。

胡伟国自己购买的墨绿色金利来领带

如今,二三十年过去了,67床病人还是会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每每梦见她那哀切失望的神情,我总会在第二天佩戴那条墨绿色的金利来领带,因为我相信,天堂里的她,会看到我戴上了那条墨绿色的金利来领带,她满脸怅惘的遗憾,终会化作欣慰的一笑。

(澎湃新闻记者 陈斯斯 整理)

本期资深编辑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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