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和青春有关的日子

2023-09-03 13:03 25次浏览 文化

文/闲云落雪

那天上午,我一踏进班主任相老师的门,劈头盖脸就挨了一顿批。我低着头,一声未敢申辩。

也难怪相老师着急,同学们都上了好几天课了,我才姗姗来迟,这像一个即将走上战场的战士吗,哪有一点紧张的样子?

前几天,邻村的同学曾托人捎口信,说我通过了预选,可我不太敢相信——这么重要的事情,学校怎么也得有正式通知吧。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通知来,我心里渐渐生出了野草,逼着自己到学校一探究竟。方知学校早已开课了。

相老师铁青着脸,原本就不苟言笑的他,这下更显冷峻。大约想到了现在正是上课时间,他终止了他的“质问”,挥手叫我离开。

相老师教我们历史,是个黑瘦精干的老头,粗眉毛,深眼窝,高颧骨,尖下巴,两颊凹陷,皮肤黝黑。不知是担任班主任的原因,还是性格使然,他对我们严肃有余,亲切不足。我们对他都有些惧怕,或者说是敬而远之,但同时又很服气——就在前一年,他的儿子考上了清华。在那个年代,在我们的小县城,能考上清华,绝对是重磅炸弹,能炸晕身边的每个人。他不用拿别人的孩子跟我们举例,也从来不举例,我们都能真切感受到,来自身边“榜样”的无情碾压。

教室里空荡了许多。进入高三后,班里陆陆续续插进来二十多名复习生,由五十人增加到七十多人,非常拥挤,课桌排到了讲台前,还有在前排打横的。现在学生减少了一半,课桌闲了下来,教室变大了。

班里重新分了组,我继续干我倒霉的组长——在这分秒必争的时刻,没人愿意为了别人和班级的事情分心。我推辞不掉,更不想看相老师铁青的脸,只好继续任劳任怨。

距离高考还有整两个月,时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飞速而恐惧地流逝。老师们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所教课程的知识点再从头捋一遍,把重点难点着重指出来,发下一张张卷子,试图通过题海战术,揪出隐藏的所有问题,为他们的弟子们扫清前进的障碍。相较于以前,老师们变得温和和耐心了许多,再不会疾言厉色批评某人,连课堂纪律和出勤率也不再硬性要求,包括相老师。

下午有两节课外活动,同学们可以自由安排。我经常携了书,约一二同学,跑去县城南面一处废弃的靶场。一路跑跑停停,胡吹海侃,真到了靶场高高的土墙上,也未必会看一个字,但拿了书,便觉得安心。有时也去校外的河堤边,在柳树的浓荫里温书。同学会背出声来,我目光落在纸上,心思却早已透过纸张,不知游荡到哪里去了。

宿舍里也显得宽敞了许多。这是三间通着的房子,南北两面各摆放一溜破旧的木床,床板由一块块或窄或宽的木板拼成,木板与木板之间张着大小不一的缝隙。有的已没有床腿,下面用砖撑着。床板之上铺几张报纸,铺上篾席,有条件的同学还会铺上一层毛毡,再铺好被褥,就是我们简单的床铺。

记得初一报到时,我到得比较晚,同学们的铺位大多已铺好,在铺好的铺位之间,露出几处狭窄的空床板,根本铺不开单人被褥。我硬着头皮走到一处空铺前,请求两边的同学稍微挪一挪,她们却根本无视我的要求,甚至对我嗤之以鼻。她们的穿戴,比寒酸的我不知要好多少倍,这令自卑的我更加没有底气,默默地夹在了她们中间。她们的床铺铺得比我的高,又都支了蚊帐,每晚上了床,便基本找不见我。为了抵御蚊虫叮咬,我用被单把自己从头裹到脚,埋没在“两岸”的蚊帐中。后来学隋朝大运河,同学们一下想到了我的铺,戏称之为“邗沟”。

她们中的一位后来也考上了高中,高一在一个班,高二我转去文科班,彼此再无多少交集。但在写毕业留言时,不知怎么,我的本子传到了她们班,她特意写了一大张,为自己当初的行为,郑重向我道歉。

两排床的中间,有大约两米的空地,既是过道,也是平时存放自行车的地方(有自行车的家庭少),自行车上方是贯通东西的绳子,用于搭晾衣物。床下是脸盆和洗漱用具,还有放杂物的箱子。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网兜、书包,里面多是衣服和吃食。我东西不多,没有箱子,把几件换洗衣服塞进枕头,因陋就简一物两用。

房子年久失修,墙又是普通的砖泥墙,到处掉粉末。冬夜,灯光下的墙面亮晶晶的,那是潮气遇冷凝结的冰粒。屋子地面没有硬化,长期潮湿加踩踏,满是疙疙瘩瘩的凸起。老鼠肆意横行,床下被它盗出的土快要顶到了床板,大家的东西只能挂在墙上,但这难不住它们,网兜上、书包上三天两头就有新鲜的破洞出现。更可气的是,它经常在大家酣然入梦时,旁若无人地在我们身上爬来爬去。最严重的一次,它竟咬坏了一个女生的耳朵,女生被吓坏了,直接退了学。

中间搬过几次宿舍,但没有大的改观,学校当时还没有能力改善我们的居住条件,就连我们用的床,也是学校后勤自己做的。时间一长,哪里朽坏了,就弄些木条来修修补补。我就曾被它无情“捉弄”过。是还很冷的早晨,睡我两边的同学都起了,我也跟着爬起来——去上早操。刚坐起,还没来得及穿衣服,邻床爬到床尾取东西,只听“咣”的一声,我就像坐了滑梯,从这头溜到了那头……的地上,床下的盗土弄了一身,邻床自然也没能幸免。床塌了。借助两旁的床,我们赶紧爬出来,床尾的书、衣服和其他物品散落一地。早操是出不了了,铺盖和一应物品还等着“拯救”呢。又恰逢相老师来突击检查出操情况,没起床的同学干脆蒙头装病,我埋没在两边堆起的“被窝山”里,侥幸躲过他的横眉立目。

如今空出了多张床,我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地方,可以一人一床,也可以一人两床,随便。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快乐。同学们都睡了,陆续发出或轻或重的鼾声,我躺在宽大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仅有的一只二十五瓦的灯泡,强睁着浑黄的眼,无奈地张望着我。与糟糕的环境比起来,我更在意那些没能回来的同学们,更忧心自己无法预知的未来。我突然想起《孔雀东南飞》里的那句:“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我摸出书本,就着暗淡的光线,强迫自己心神归一,直到不知不觉睡去。

早上有两节早自习,然后是早饭时间,值日生提了饭桶和篮子去打饭。整个中学期间,吃饭和做卫生一样,每天都有值日。值日生把饭打回来,按照定量派发下去,同学们端着自己的份儿饭回座位就餐。饭菜及其简单,早晚是玉米粥和窝头、馒头,中午是馒头、窝头和馏锅水,后来又增加了水煮菜。

那年月,馒头是稀罕物,饭篮子里馒头窝头参半,是同学们根据各自情况提前预定的,一周一调整。按说这不会有什么差错,事实却是经常出错,不是窝头拿错了,就是馒头发少了。值日生或生活委员只好取了定量表来,一一核对。

我家条件不好,我的主食多数时候是窝头,非常粗粝,难以下咽。高中时情况有所好转,我便改成了早晚粗粮,中午细粮。有一次母亲去学校看我,正赶上开饭。一篮子馒头里有两只窝头,被同学们拨拉来拨拉去,母亲在旁边瞅着,心里纳闷,这俩窝头是谁的?等同学们都散开了,我走过去,默默地拿了起来。母亲啥也没说,眼圈一下红了。

玉米粥没什么花样,但情况却更加糟糕,它是我学生时代的噩梦,直接影响了我对玉米粥的好恶。去食堂打饭,许多时候粥还没熬好。透过伙房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况,大师傅奋力挥舞着手中的特大号饭勺,回来搅拌,不时从旁边锅里舀一勺水,沿着锅外沿,将水冲进锅里,锅台上的沸沫等物便统统回到了锅中。如是几次,大师傅停下手中的动作,喊了声:“开饭!”值日生抬起装满粥的饭桶,滚烫的粥在桶里还翻涌着细细的波纹。待盛到碗里,彻底沉静下来,稀粥慢慢地分成了上下两层,上层是水,下层是玉米渣子。这也就算了,有时还能喝出老鼠屎来,虫子之类的早就见怪不怪。更过分的一次,煮饭的大锅里竟然舀出了老鼠。

中午没有粥,大家都喝馏锅水——好歹是热水。

饭端到了课桌上,同学们开始从桌洞里往外掏“宝贝”,一小瓶黄豆花生咸菜、水萝卜咸菜、疙瘩咸菜,好点儿的买一瓶豆腐乳什么的。教室里漫溢起各种各样的咸菜味儿。

我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基本都是买咸菜吃,一毛二分钱一斤的水萝卜,一根一根在商店的咸菜缸里泡着,挑一根买回来,不做任何加工,也不切,吃一口窝头咬一口咸菜。有时连这都不舍得买,花五分钱买一斤酱油,用罐头瓶子盛了拎回来,蘸酱油吃。偶尔从亲戚家得到一瓶腌好的胡萝卜,里面掺了一点花生和黄豆,就觉是难得的美味了,如果再滴上几滴香油,那简直了,人间至美啊。

当然也会改善生活,叫做“吃节余”,一学期一次。吃节余不用饭票,随便吃,通常是炸油香和猪肉白菜炖粉条,一碗碗的肥肉,上面浮着厚厚的油。这是全校师生的盛大节日,人人喜笑颜开。可这对于平时过于素简的我们,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吃的时候,大家都恨胃口太小,吃不下太多,到了下午,各种不适陆续出现,呕吐的,拉肚子的,头昏脑胀的,不一而足。我尤其受不了大油大肉的洗礼,偏偏主食还是油香(油炸面食),挑几片白菜叶吃,那叶子上的油腻都足以让人反胃,但不吃就只能饿着。

教室南五六米处,靠近前排教室的后墙,有砖砌的硕大垃圾箱,那里因为倾倒了太多的剩菜剩汤,成为猫狗鸡的天堂。“吃节余”的日子,也是它们的盛大节日,任你怎么轰赶,它们都“我自岿然不动”,成为校园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天中午,值日生照例去打饭,很快又拎着空桶回来了:锅烧漏了,今中午无饭可供,同学们自行解决。

教室里一下炸开了锅,但短暂的宣泄之后,同学们只能接受现实。这种情形持续了两天,大家各尽所能,投亲靠友。

大约是营养不良的缘故,我高中时很胖,却很虚弱,经常流鼻血,感冒发烧,失眠头疼,后来还患上了夜盲症。有段时间非常恐惧,以为自己也会得什么不治之症(当时刚好有个同学因病去世),以为自己会失明。吃了好多的鱼肝油,也适当改善下生活,夜盲症好了,我终于从恐惧中走出来。

预选之后的这两个月,完全知道了什么是热锅上的蚂蚁。看哪都像必考题,看哪都是薄弱环节,却又啥啥记不住。面对一摞摞的试卷和复习重点难点,手足无措。

原本已焦虑烦躁到怀疑人生,还不断有人往你脆弱的心上压石头。他们说,红同学能把历史课本倒背如流,无论哪个边边角角,她都能张口就来。这不是要逼人发疯的节奏吗?我连那些年代和地理位置都记不清,她居然能把课本倒背如流!

考前一个月,填报志愿。我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干什么,不知道会考出什么水平,更不了解那些高校都是什么要求。父母肯定帮不了,唯一可以问的,是相老师。他是全班学生的唯一顾问。而他,也并不比盲人摸象好多少——谁知道当年的高考政策是否有变化,谁能预测你在考场上的发挥?

相老师沉吟半天,推荐我报考师范类。我还一度犹豫,要不要女承父业,现实却很快就给了我一耳光。

考前几天睡得不好,坐进考场,脑子里一片糨糊,有一场还打起了盹儿。我在心里骂自己,就剩这最后一哆嗦了,咋还这么不争气?

出成绩的那天,我没有胆量面对,央了爸爸去看榜,自己躲到爸爸的朋友家里。

跟那些名落孙山的同学比,我是幸运儿,成绩恰好在大学录取分数线上;可又很不幸,这个分数太尴尬,有诸多的不确定。更不幸的是,我的第一志愿(某师专)、第二志愿(某职工大学)都报偏了,一个不招外市生源,一个只面对职工,后面的志愿,希望更加渺茫。师专已是我不可及的了。

那几天特别沮丧和烦躁,大学真的成了一个梦。舅舅建议说,不如去读财校吧,学个财会也不错。仿佛在苍茫无际的暗黑的大海上望见了一盏灯,我义无反顾地向它奔去。尽管那时,我对财会是什么,还完全没有概念。

几十天后,回校跟老师和同学话别,竟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觉。春天时,校园里已经开始拆除部分平房,准备兴建教学楼和宿舍楼。如今,崭新的教学楼已经拔地而起,正在紧张安装门窗,新的开学季,它就可以迎接来自城乡的莘莘学子了。在它的右后方,两栋宿舍楼正在做基础。在不久的将来,我的学弟学妹们,终于可以住进冬暖夏凉的楼房,再也不用受我们受过的罪了。

九月,我背起被褥和简单的衣物,踏上了东行的列车。在那个海滨城市,我的人生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青春是什么?人民日报说,“青春是清晨时琅琅的读书声,是那件宽宽大大的校服,是篇来不及背完的课文,是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是课堂上爆发出的哄笑,是课桌下传递的小纸条,是老师出现时瞬间的安静,是永远期待着的下课铃声;是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是球场上奔跑的少年,是假装不经意的偷瞄,是想到你时嘴角的一抹微笑……”不,还不止这些,对我来说,它还意味着窘迫、寒酸、自卑和困苦,它还意味着迷茫;不,也远远不止这些,还有许多许多,青春是所有可能。

几十年后回望,我更愿意相信,青春是一支用全部热情和理想谱就的乐曲,所有经历都是它的音符,它们磨合、碰撞、相融,彼此依存,相互成就,使这支乐曲独一无二,并在岁月的洗礼和沉淀中,越来越动听、迷人,被我们的记忆时时弹奏。

作者简介:闲云落雪,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德州市作协会员,江山文学网逝水流年社团编辑。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微型小说月报》《星星·散文诗》《农村大众》《德州晚报》《公主岭报》等多种杂志、报刊以及齐鲁壹点等多家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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