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在办公室,一位同事说梦见亲人去世了,另一位同事说:“梦见亲人去世是一件好事,说明他会长寿。”我瞪大了眼睛看她,问是真的吗?我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也不相信周公解梦这一说,但那一刻,我在心里虔诚地想着:这一定是真的。

前几日,梦到爷爷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去年也梦到过好几次,醒来之后,庆幸着是梦。

2.

小时候,跟过爷爷生活,也跟过外婆外公生活,但对于爷爷的情感却要深邃且复杂许多。妈妈总说爷爷重男轻女,说对弟弟和哥哥好,对我不好,于是一直认为就是这样的,跟爷爷生活心存芥蒂,总觉得爷爷不喜欢和我说话,害怕和他沟通。

奶奶从我记事开始便因病不能走动,连续好几年,爷爷需要每天照顾四个小孩和一个瘫痪的老婆。春夏秋冬,每天都会早起做好热腾腾的早饭,然后把奶奶抱到大门口的藤椅上晒太阳,开始忙碌地洗衣做午饭。每天中午都会给奶奶准备专属的蒸肉饼,我们小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奶奶看我们馋得不行,偷偷喂我们几口,爷爷发现了,还会有点小脾气似的说奶奶,除了肉饼还有专属的饼干藏在奶奶的床头,还骗我们是治病的饼干,小孩子吃不得,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他就是怕奶奶饿了,可以临时充充饥。

下午爷爷会享受他最自由的时间,去离家最近的地方打麻将,这样奶奶一喊饿了或者想上厕所,爷爷就会立马回来处理。等我们放学回到家,太阳也落山了,爷爷便抱着奶奶进房间,帮她擦身体,有时候发现奶奶尿床了,印象中他也只是笑着打趣,从未发过脾气。

早上的煎饼配粥,中午的煎豆腐,晚餐的手擀面。都是爷爷的拿手好菜!

3.

而我们这四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经常嘲笑奶奶不会走路、尿床,骂她“麻烦”“瘸子”等等不雅之词。奶奶只有默默隐忍,爷爷听了偶尔会骂我们几句。慢慢地,这些伤人的话成了我们脱口而出的日常。

记得有一次,爷爷不给我钱买课外书,我在客厅里闹脾气,爷爷不管我自己去打麻将,我的发泄对象只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奶奶。

“别哭了。”奶奶一直安慰我,可能是因为我的哭声很大,奶奶没有了平日里的轻声细语,而是有点急躁的大喊。一直重复着,“别哭了”。

我哭得更大声,甚至开始翻倒客厅的椅子凳子,开始坐在地上撒泼打滚。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用脏话骂奶奶。

“你哭,你还哭!”迷糊中听到奶奶也在嚎啕着。那也是第一次我对奶奶那么凶。大概是哭着哭着就累了,平静了下来。

后来只记得睡觉前爷爷悄悄打开我的房门,给了我买课外书的钱。

4.

最后一次见奶奶,她躺在藤椅上,戴着橘红色和黑色相间的帽子,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她眯着眼睛,见我来了,使劲地睁开眼睛,她笑着叫我的名字,比任何时候都要和蔼可亲。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已病入膏肓,我跟她炫耀着刚刚学会了织围巾,她笑着夸我。

又过了几天,一天夜里,爸爸被大伯叫到爷爷家,妈妈也醒了,开着灯坐在床头,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过一会,堂姐敲开我家的门说奶奶死了。

奶奶走了,把家里的温度一并带走了。

爷爷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没有了以前的早起做早餐,也没有丰盛的午餐,更没有蒸肉饼。

爷爷家客厅的灯从暗淡的昏黄换成冷清的白炽灯。他更不爱说话了,要么呆在房间里看电视,要么在外面打麻将。

5.

某个下午,我在爷爷房间里看电视,看到他买来藏起来自己吃的饼干,我没有大闹,而是偷偷地拿着吃。妈妈说读书需要补身体,让爷爷每天中午给我蒸肉饼,他却连续几天故意做得很难吃,让我主动拒绝。下雨天,我孤零零地在学校里等他送伞,却等啊等都见不到人影,冒着大雨跑回家,湿透了也不闻不问。还有很多很多细微的事,让我觉得理所当然,我就该受这样的待遇。而把这些遭遇跟妈妈讲时,她也只是轻描淡写,说爷爷本来就是这样的,重男轻女。

之后,我再问爷爷要课外书钱时,爷爷再也没有给过我,甚至都懒得回应我,叼着一支烟,径自走到麻将馆。

6.

有一次去找要好的朋友玩,她妈妈坐在大门口,对我大喊:“我们家孩子才不跟你出去玩。”

“你看你的裤脚,这么脏,你爷爷都不帮你洗吗?”

那时我才低头看到,裤脚、鞋子全部沾满了泥巴。第一次发现原来我是这么的邋遢。走到院子门口,看到她妈妈拿了一桶水冲掉了院子里水泥地上的泥巴,然后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我一脸羞耻跑回爷爷家,立马换上妈妈给我寄来的新裙子,爷爷看到换下来的裤子说:“怎么又换裤子?才穿了两天啊。”他没有发脾气,和平时的语气一样。但足以成为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跑到很远的地方,眼泪止不住地掉。

我并没有想快点长大,想快点逃离爷爷的感觉,我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反倒是长大之后自己身上流露出的种种自卑、胆小让我开始探究原生家庭。我以为自己的孤独和不善于表达是天生的,后来才发现原来我从来都没有被真正的爱过。

7.

爷爷去年生病了,我也只是过年回家听爸妈讲,他经常咳嗽,经常跑医院。

人老了,多跑几次医院也是正常的,爷爷拿着医院的证明召集兄弟几个开会,向儿子们报销。妈妈回来吐槽道:“现在知道团结了,当初分家产怎么不团结?”

因为分家产的事,兄弟四个闹得非常不愉快,甚至到了吵架打架的程度。我也一度埋怨爷爷,自那以后,和堂姐堂弟从形影不离到路上偶遇只能尴尬到装作不认识。

春节那一天,爷爷照旧来我们家发压岁钱,领压岁钱。带着黑色皮帽,满脸都是没有刮干净的白色胡渣,耷拉在脸上的眼眶浑浊无神,他冲我们笑了一下,看到他后槽牙掉了几颗,爷爷是真的老了。

我倒了一杯茶给爷爷,他伸出满是老年斑的棕褐色双手,颤颤巍巍地接着,一年没见,我虽然也尴尬,但也克制得住,爷爷好像特别的紧张。

他一边咳嗽,一边从棉外套的内衬里掏出一沓钱,动作像树懒一样缓慢,用手指沾着口水数了几张,走向我和妹妹。“来,压岁钱。”

我起身回应,接下了钱。爸爸也递给了爷爷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形式流程结束后,爷爷又咳嗽了几声,说:“我回家了啊。”然后笨拙地转过身,我才发现爷爷开始拄起了拐杖,弱小单薄的身子被宽大的衣服包裹着,伴着咳嗽声,步履蹒跚。

我的鼻头禁不住一酸,眼泪短暂地模糊了视线。

8.

爷爷病情加重是在今年5月份左右,手术结束,住了好一阵子的院我才知道。妯娌几个轮流去看护,做饭给爷爷吃,妈妈和我说她一定会照顾好爷爷。

而我呢?过去的种种回忆现在想起来确实感到十分委屈,去责怪躺在病床上耄耋之年爷爷?责怪把我放在爷爷家寄养的父母?或是大闹一场,破罐子破摔,把如今遇到的羁绊全部归结给他们?

那个梦之后,我问妈妈,爷爷状况如何,她说已经出院了。我有种如释重负,亲人还在的庆幸。

人之将至,脆弱的像一片秋天的叶子,零落在马路边,风往哪里吹,他往哪里去。再多的埋怨,不甘,在脆弱的生命面前,都成为了散落在人间的一场闹剧。

对于童年的遭遇,谈不上原谅,也没有释怀,而是深深地种植在记忆的丛林里,偶尔拿出来掂量审视,不全有伤痛,快乐和温暖也零零散散掺杂其中。于是更加觉得不应该擅自给谁施加罪名了,因为在血浓于水的关系里,我们本就彼此纠葛,也彼此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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