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眷恋故土那份情结,别人很难理解。我把他接到镇上,他已经七十二岁了。上街后,父亲喜欢打川牌。川牌玩法很多,“乱撮”、“逗十四”、“ 十点半”,他都会一点。

父亲打牌,不消问输赢,看他脸色就知道。要是赢了,他回来手里准提着战利品,或两斤川杆儿,或一副下水,或一只熟猪耳朵啥的。一进门,他就满面春风朝我喊:“森林,整起,喝两杯儿!”还掏出一包糖,叫来我儿子:“著著,过来过来,爷爷有奖!”要是输了,他一回家就灰溜溜钻进寝室,半掩着门,戴着他那用线绳代替一条腿的老花眼镜看书。老人家兴趣广泛,抓到啥书都看,只要是我书架上有的。父亲十四岁就开始挑粪劳作,岁月压驼了他的背,他看书时佝偻的侧身剪影,很像一只戴着眼镜闻书的刺猬。

只要见到父亲一连几天不出门,悄悄咪咪躲在屋里看书,准是手气背。老同志喜欢学习是好事,我跟妻子晓得情由,都心照不宣,互相笑眯眯摆手,不打扰老人家雅兴。一天,不懂事的儿子开黄腔:“爷爷,你看得懂英语书哇?”父亲取下眼镜,翻着小眼睛看着孙子,慢条斯理说:“咋看不懂?中国字是柴棍逗的,说明是乡下人发明的噻;英国字像面条绾的,肯定是厨子发明的嘛。”咦——,一下子找到两种文字的源头,不简单!要真是这样,不仅推翻中国的“仓颉造字”说,还帮英语始祖塞尔特人找到了造字祖先,绝对是二十一世纪最重大的发现之一!我愣愣地看着父亲,心想,要不是才读四年私塾,老人家哪才当个生产队长?恐怕能当个大教授呢。

在家里,我们很少陪父亲说话,老婆忙家务,我看书或者上电脑,儿子忙作业,父亲一个人看书。不知啥时候,父亲手里的书,换成了一本紫红色的老黄历——广东《罗氏历书》。那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纸张柔软,木刻竖版印刷,书中有些字残缺不全,有些字模模糊糊,他却看得津津有味。翻一段时间,父亲出成果了,他每天都要在饭桌上发布一条信息。有时说:“历书上说,今天不宜婚嫁。”有时说:“历书上说,今天不宜搬家。”有时说:“历书上说,今天坐南方不利。”我们两口子忙着教书,既不婚嫁,也不搬家,对父亲的成果漠不关心。见我们没反应,老人家的话题就会扯回桌子上,语重心长对我们进行传统教育,讲勤俭持家,讲立德做人。谁要是带点脸色,或解释两句,他还要跟我们上一堂忆苦思甜课——那些年辰······我儿子总是不懂事,有时当面顶嘴:“爷爷,你那是翻老黄历,现在讲究吃得营养,吃得健康,饭菜馊了都舍不得倒,得不偿失嘛!”父亲把筷子一搁,气呼呼道:“老黄历咋啦?毛主席还讲不要忘本呢!狗东西。”我吐吐舌头,训斥儿子:“多嘴!”

后来,父亲手头的书,变成了一本《万年历》。那书估计是盗版,因为书名是《万年历》,内容却挂羊头卖狗肉,除了万年编的历书,还有预测术,风水术之类。看上一段时间,父亲又有了成果。大年一过,他说:“《万年历》上说,今年干春,小菜恐怕要涨价。”当年却春雨绵绵,小菜不但没有涨价,反而还跌。我说:“老头儿,你的《万年历》不准哟。”父亲看了看天说:“老祖宗说的还能错?春雨贵如油,好噻。”不久,父亲又在桌子上宣布:“《万年历》上说,明年夏天有特大洪水,你们学校房前屋后阴沟阳沟要早点疏通哈。”第二年夏天,我们学校早早就疏通了阴阳沟,等着父亲预测的那场特大洪水。可是,整个夏天都没有一场像样的大雨,最大的一次,永宁河上石拱桥也没封洞,跟平常年景差不多。我问父亲:“老头儿,你的《万年历》说的特大洪水呢?”父亲说:“老祖宗说的还能错?狗东西,想遭水淹哇?”

一天,寒风呼呼地吹,高压线被吹得呜呜叫。父亲又发布预测了:“《万年历》说,今年冬冻,有大雪,要买羽绒服哟。”我对父亲的《万年历》将信将疑,不过,还是一家人各买了一件羽绒服。入冬,我们穿着羽绒服等着大雪的到来,可望眼欲穿的大雪,无影无踪,只是星星点点飞了几次雪花。我又问父亲:“老头儿,你是不是拿了人家羽绒厂的回扣哟?咋你的《万年历》又放黄?”父亲有点尴尬了,嘿嘿一笑说:“老祖宗说的还能有错?老天爷扯拐嘛。”

父亲读《万年历》大获丰收,有点得意忘形,到处跟人预测天气,推算流年运程,一不小心,摔断了股骨头。医生说,要治好得做牵引,在病床上躺半年;不做手术也行,就是要架着拐杖走路。父亲说,都八十了,不受那个罪,杵拐杖就是了。从此,父亲上茶馆打牌不太方便,就更有时间研究《万年历》了。他买回了一个刻着天干地支,装着指南针的罗盘。我笑道:“老头儿,你要当风水先生哇?”父亲说:“屁话,老都老了当啥风水先生?有这个东西,《万年历》才测得准。”好家伙,看来父亲是不服气,想要吃透那本老黄历了。

过了八十二岁,父亲渐渐糊涂起来。他一见到我就问:“森林,著著耍朋友没有?”我说:“耍了,小毛得嘛。”他“喔”一声,似乎记起来了。又问:“我的《万年历》呢?”我找来《万年历》,交到他手上。他戴上老花镜,认认真真翻起来。过一会,父亲又问:“森林,著著耍朋友没有?”我说:“耍了,小毛得嘛。”他“喔”一声,又问:“我的《万年历》呢?”我说:“在你手上得嘛。”他又“喔”一声,认认真真翻他的《万年历》。这两个问题,他每天都要问我若干次。

2008年,5月12日,房子吱吱嘎嘎摇,门窗噼噼啪啪响,家里东西稀里哗啦掉。我马上意识到是地震,立即跑进父亲屋子。父亲正在对着罗盘研究《万年历》,我背起他就跑。到了操场,我刚放下父亲,他就叫:“回去,回去,我的《万年历》!”我的天,正地动山摇,地下还响得轰轰隆隆,楼房摇摇欲坠,我咋敢回去拿那本破书呀?

不久,我正筹备给父亲做八十八岁寿诞,父亲却静悄悄仙世了。下葬那天,我把那本翻得发毛的《万年历》和那个罗盘,放进了他的棺材。我捏着父亲冰凉的手,对他说:“爸,生前我们没有时间陪你,对不起!就让这本书继续陪你吧。到那边有成果出来,在梦里告诉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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