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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公号粉丝来稿,作者是国内某知名高校的学生。她记录了从农民工子弟学校到重点高中的求学经历及思考,我们可以看到,城乡教育资源分配不均对人的影响,以及乡村小学——这个熟悉又冰冷的字眼背后的人和生存状态。
文 | 孟竹舟 编辑 | 苏晓明
校对 | 陆爱英 郭利琴
►我出生于南方某省会城市郊区的一个村庄,母亲是村里的小学老师。
我的人生轨迹原本会和村子里大多数小孩一样,读完村里的小学,被分配到一所普通中学,不上或者上一所专科院校,然后毕业谋生,结婚生子。
但我却幸运地走上了另外一条路:我考上重点高中,通过高考进入一所国内知名高校。
2015年暑假,母亲无意中提起,“小学要拆了,你要不要去看看?”我才突然想起这个在记忆中不断淡去的母校,脑海中似乎就只剩下校门口跑来跑去的渣土车扬起的黄色沙尘。
这所乡村小学建立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原为一所祠堂小学,解放后成为公办小学。起初,学校所有的学生都来自于本村。
后来,伴随快速的城镇化进程,大量外来务工人员涌入,它变成了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
面对匮乏的师资力量,以及贫困的打工岁月,同学们首先学会的是生存,而不是学习。
许多年后,我在想,人所谓的“分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研究表明是从高中,但对于我和我的同学们来说,或许从小学就已注定。
一度,我觉得与同学们尚有重逢的可能,但后来发现,在我们选择了不同人生道路的那一刻起,分别的种子就已埋下。
(一)
2000年开始,村里打工子弟越来越多,村里小学的班级数由最初的6个班,到2005年增至12个。2008年,我小学毕业一年后,这所小学成为全区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定点学校之一。
最多的时候,小学曾达到62个人一个班,学生挤得没地方进出,课桌椅之间只有窄窄的缝隙,得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通过,甚至连讲台旁边都摆着课桌椅,就像老师的“警卫员”。
我们班人数近四十人,只有十个左右是本地学生。每个学期我都会迎来新的同学,也会在某天,因同学的再次转学而失去曾经的玩伴。他们大都来自偏远地区,和父母一起进城漂泊打拼。
对于要求入学的学生,学校没有选择的权力。村民将房子出租给外来务工人员,也就承担着解决租户子女就读的问题,村民经常带着外地家长找学校老师,因为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学校也不好拒绝。
学校师资力量严重不足,授课老师大都文凭不高。我们的语数老师也可以教我们美术、音乐、自然、体育;而体育老师也偶尔可以教数学、音乐,但只告诉我们答案,不告诉我们方法。他们戏称自己是“万金油”。
到了四五年级,最初奋斗在一线的老师们,由于年迈和体力不支,带不动这一群调皮的学生了,一个个退休。
最多时,学校有669个学生,12个班,在职老师只有19人。按照师生标准配比19:1的比例,应该配备35位教师。
因此,代课老师和统一安排的城乡交流教师承担了很多教学任务。他们的工资都很低,每个月只有一千多元,比当地最低工资标准只高一点。
但代课老师和城乡交流教师很不稳定。对于代课教师,这所学校只是一个跳板,劳动合同对他们没有任何约束,想走就可以走。
城乡交流老师一共只待2年,他们为晋级到小学高级职称,必须要到教育资源薄弱的学校锻炼,匆匆地来,又匆匆离去。
有一个女代课老师在成为班主任后,上了两个月的课,由于别的学校给出更好的条件,她就离开了。
同学们经常看到不一样的新老师,一个个年轻靓丽,穿着时尚,但与整个学校的氛围格格不入,这也注定他们要离开,去更好更干净优雅的校园。
童年的我。
(二)
陈伶、陈俐是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姐妹,回忆起小学时印象最深的场景,陈俐说,那时捡废弃可乐瓶,装满水在没建好的加油站打水战;陈伶说,她记得两个男生上体育课打架,班主任来劝架,男生竟然要拿砖头砸老师。
我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转来一个男生,五官有些失调,听说父母是近亲结婚,没有超过一个星期,因为女生们的嫌弃和男生们的欺负,再次转学。
同学李小花让“贫困”二字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瘦到皮包骨的身材和黝黑的皮肤,她足足比我矮了一个头。
我曾去过她的“家”,石棉瓦搭起来的养猪棚,还没有一个成人高,我看到李小花在一堆恶臭的猪潲中麻利地切着青菜,那时,母亲都会把我不穿的衣服送给她。
这便是我们班上的情况,基础层次不齐,家长没时间管,老师们有心无力。我们没有所谓的起跑线,起跑线本身就划得不公平。
母亲给我报了城里的补习班。班上其他孩子的家长很不理解,“小学补什么补?”
那时,我不太明白这些补习的意义,为什么我在班上考第一,还要去上补习?到了补习班,我才发现,补习班的题目我大都不会做。
每一次公交车经过那些“城里的学校”,我都会艳羡又自卑——那里孩子的父母都说着标准的普通话,穿着时髦的衣服,那锃亮的黑皮鞋我从来也没有穿过。
对于外来务工的父母,学校不过是在父母忙碌之时的托儿所,成绩怎么样并不重要。
我们学校小升初有两种方式,一是通过一些优质初中的招生考试被提前录取,一种是通过毕业考试之后的微机派位分配到各个初中。
我们的小学80%的人都会被分配到一所很差的中学,学校名声也不好,群架不断。我开始拼命上各种培训班,这是通过自主招生考试跳入好学校的唯一途径。
在补习班,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敢往前靠;那里,一个认识的同学都没有;每次下课我都一个人走。我像一只孤独的“丑小鸭”在奋斗。
那时,与一所省重点高中刚刚建立合作关系的初中开始招生,名气还不大的它竞争也小,我幸运考入了它。
陈伶、陈俐还有其他大多数同学被分派到了那所很差的中学。
张鑫等一些同学没能留下来,回了家乡。
而就在我们六年级小学毕业那个夏天,李小花淹死了,一个活生生的同学就这样死了。我站在龙舟声喧嚣的盛夏河堤上,眼前熟悉的那条河,竟是如此陌生。
童年的我和母亲。
(三)
初中一次回家,我又听到了学校学生死亡的消息。
有个学生放学后在去河里玩,结果溺水了,老师们都赶过去施救,找人通知家长,可想尽了办法也联系不到家长。
年迈的老校长拔掉正在输液的吊针头急忙赶过去,跳进河水中将孩子乌青的身体打捞上来,并带着老师们在河堤下守着孩子的尸体。
家长直到晚上近十点才闻讯赶来,悲痛欲绝。
进入初中,那里的教育资源超出了我的想像。
当年的总体师资情况已经无从查起,但100%拥有大学本科以上学历,还有很多是研究生。
我第一次用到校园卡和校牌。
学校食堂有很多吃的,我第一个月就长胖了15斤。
原来学校除了教室、办公室、厕所,还可以有那么多其他可以自习的地方。
中考时,考试就在本校,在考试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三年未见的小学同学,我问他的近况,他只是说还好,接着补了一句:“你们学校好大啊。”
去年暑假,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告诉我,他当时也在人群之中,他看到了我,但没跟我说话。
他在光荣榜上看到了我的大头照。他说,没有想到我在那么好的学校还能如此优秀。
在中考前几天,我突然接到乡里中学校长的电话,他是我母亲同事的丈夫。他要我到学校门口见见他,我跑到校门口,看到了他被保安拦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问我:“你们老师压的哪几篇文言文阅读的文章啊?”。
他面带尴尬听我说出了两篇文章的题目,说,我们压的不是这个诶”。他记在纸上,快步离去。
(四)
我顺利考入一所省重点高中,享受最好的教育资源。
比如,联合国前副秘书长给同学们讲座,比如我的同学们能经常参加电视台活动,甚至可以获得与主持界大腕同台主持的机会。
我想起我的一位老师偶尔“抱怨”说,这个周末又坐了很多小时的车去乡下讲课,泥巴路很难走,讲座现场满满当当全是人,坐在地上的都有,“就是为了听我讲一堂课,孩子们你们要珍惜啊,你们上的课是别人做梦都想上的。”
我听到这些内心很难受。不过这就是现实的残酷。高三,全国自主招生考试的人数,我们学校名额为165人,全省第一。
在为自主招生而参加的培训课上,我遇到了来自偏远地区的吴勇。他和同学们自己来参加培训,住在补习点旁边的宾馆里,两个人一张床。
吴勇基本上是自学成才,在题海战术里奋斗。吴勇的疑问老师往往也难以解答。老师直接把大学的教材给了他,让他自己去寻找答案。
而我的小学同学很多已经辍学,进入了社会的滚滚洪流。
他们并不是没有读书的愿望。他们读书了,也努力了,但依然考得不好,依然被分配到差的学校,成绩越来越差,他们主动或被动地走到了教育边缘。
最终,我通过高考,进入了一所全国TOP5的大学。
吴勇后来考上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原本我以为,通过他一个人的题海拼搏终于实现了鲤鱼跃龙门,但他说,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干了,就想玩,他已经用两年半的时间将大学所有学分学完,每一门都是打擦边球过的。
他说,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现如今,我读书的高中更加强大了,已经成了一个教育集团,在全省建立了六所分校和近20个社会实践生活基地。
很多类似教育集团会说,这是为了化解“提高教育质量与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教育需求之间的矛盾”,进行集团化办学,是为了促进优质教育向普及化、平民化发展,让更多的学生接受更好的教育,最终促进基础教育的均衡发展。
但我时常会想,这究竟是资源的垄断还是开放?
(五)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小学时没上补习班,没能冲破地域之间的资源失衡,挤入原本不属于我的教育资源下,可能我早已嫁人,成为一名普通的家庭妇女。
从初中到现在,我和小学同学彼此消失了9年,这9年,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
与此同时,我生活的村庄也进入轰轰烈烈的城镇化大潮中。
很多人家中房子被征收,突然间就有了几百万的收入。
拆迁政策是,多一个人头就能多拿钱多分房,因此很多人放弃读书这条路,快速结婚生子。
经济收入也从农业为主逐步变为“租房为生”、“拆迁款为生”。小学同学的成长正好伴随着收入来源大变迁,家庭收入剧增,建了厂房,每年不需要劳动也有白花花的银子进账。
人们常说“知识改变命运”,但是在教育资源两极分化与中国变化速度超乎常态时,很多人看不到知识与未来,或者说与财富的必然联系。比如,对于我的小学同学而言,读书真的会有一个比现在更好的未来吗?
村里的大路也修好了,大人孩子们能更快捷地奔向都市繁华地带。
而外来务工者子女,依旧沉浸在帮父母分担压力的生活琐事中,家庭的争吵、父母之间的抱怨,让他们一有空闲就与其他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放松,更没想过走出这个地方。
小学也面临拆迁,已经搬空,如今变成了拆迁指挥部。去年夏天那次回校,我见到了小学的同学。
他们大都穿着成熟的衣服,有几个男生还戴着金链子,一排人浩浩荡荡闯入空无一人的小学。曾经比女生都矮一个头的瘦小男生长高了变胖了。
我们笑着说着曾经丢脸的事情,他们说着工地上的生意与爽事。
陈俐现在在大专读旅游,还没毕业也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导游,去了一些地方,见了很多土豪。
张鑫还在读大专。他说:“感觉变了,不是人变了,是生活变了。每个人一路走来,总有人离开你的生活,也总有新朋友走近自己的生活。”
还有同学去当兵、做淘宝模特、做生意。他们的面庞在我的脑海中变得很模糊,也许下一次人群中相遇,只会感觉面熟,但却叫不出对方的名字,然后礼貌地笑笑,分道扬镳。
(陈伶、陈俐、张鑫、李小花、吴勇均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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