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A.(窗外的男人)

凌晨一点,A市郊区已经消失了人迹,但兽迹还是偶然可寻。比如两三只孤傲的眼睛像灯泡一样放出绿光的黑色野猫突然翻越一堵高墙,或是发出一串诡异而凄厉的嘶叫。如果这时候你刚好从一条狭长的弄堂穿过,刚好看到或是听到了,在没有人的凌晨一点的空旷弄堂里,你必然会感到毛骨悚然,我确定。你甚至会像猫一样发出一声同样凄厉的尖叫。你觉得仿佛有一只冰凉的手从天而降,上面长满了长毛,留着尖利的指甲,它撅住了你的头皮,喉咙。然后,你窒息了。

但是,猫不见了,一切复归平静。这时你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反应,你居然不怕那只猫了,你甚至想去找寻那只猫了。于是,你透过厚厚的镜片引颈观望,脖子酸了也依旧不见猫的踪影。正当你打算低下头的时候,你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抹黄色的光亮。循着光亮你惊讶地发现了一扇窗。凌晨一点,窗里居然没有熄灯。更巧的是,此刻那只孤傲的黑色野猫就蹲踞在窗台上,映着黄色的背景,就像一幅剪影。

你的兴致突然前所未有地高涨,你快步走过去把猫赶下窗台,你甚至没有注意到黑猫向你投过来的一束幽怨愤怒的目光。你找了一截老朽的木墩站了上去望向窗内,这时你看到了一个人的背影。一个平头男子的背影,不胖,偏瘦,耳朵后面的镜腿表明他戴的是一副黑框的眼镜。

你闻到窗里的一切散发着古色古香的气息,包括那个平头男子。此刻你突然感觉到时光仿佛在急速倒流,你甚至能听到擦着耳边飞过的呼呼风声。你以为你回到了三十年代的上海,因为你注意到了房间墙壁上身着一袭妖艳旗袍的美女月份牌,喇叭花状的留声机,你还注意到平头男子的灰蓝长衫。此时,你甚至沉醉在了你的幻觉所营造出来的虚拟的周璇歌声里,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你痴迷地望着窗里的一切,你根本就没有发出一点点多余的声响,除了因紧张而变得急促的鼻息。但是,窗里的平头男子突然缓缓地把头转了过来,望向窗外。此时,你们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平头男子对你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你从他的微笑里看出了忧郁和疲惫。你看到他的身后是一本摊开着的厚书,一沓稿纸,一支笔,你发现那本厚书是一位当下最具才华的惊悚小说作者的作品集。

书突然掉落到地上,在空寂的屋子里发出巨大的声响。随着书掉落下来的,是你的身体。因为你的脚突然踩空了木墩,所以此刻你跌倒在了弄堂长满青苔的石子上。

Side B.(窗里的男人)

我回转身来的时候看到窗子上刚刚是有一个人头的,而此刻人头不见,只留下了窗口巨大的黑色空洞,我突然不禁感到一阵惆怅。我没有走到窗前往下看,我知道他掉下去了。而我对他的去留没有丝毫的兴趣,此刻我感兴趣的只有蒲松龄的小说以及我的死亡设计。

这段时间我史无前例地感到绝望,因为对我来说很多至关重要的事情突然陷入了空前的僵局,比如说学业,人际关系,比如说爱情。更重要的是,我越来越感觉到我无法融入这个社会。我想我本来应该活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我这二十几年我觉得我活的很失败,我似乎真的应该了结今生。

所以,我想死,决不是心血来潮。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听到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渺远的召唤,一声一声,直抵我的灵魂深处。于是我起身去寻找材料,寻找能把我至于死地的材料。

当我离开椅子的时候,我的脚突然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我低下头发现是我摊开在桌上的那本当下最具才华的一位惊悚小说作者的作品集。我弯腰捡了起来随意翻看了一下,翻开任意一页都是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氛。他的书里出现了太多的杀戮与死亡,但是这些杀戮与死亡并不会让我闻到血腥的气味,感觉到疼痛。相反,我从中体会到的是精致与凄美,比如说,《幽灵的赞美》。

我拿来一瓶毒药,一片刮胡子的刀片。我把它们陈列在我的面前反复比较,比较哪一种材料更适合于我。但不巧的是,就在这个时候睡意无情地袭击了我,让我哈欠连连,涕泗横流。我感到很郁闷,我即将就要奔赴另一个世界,怎么还不心悸,反而还有心思睡觉。

当我的意识因为睡意长久的纠缠而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我从我那一双几欲阖上的眼皮之间看到我的手指缓缓抓起了刀片放在我苍白的手腕上,刀片很薄,很冰冷。我几乎没有任何思索就朝那几根交叉纠结在一起的暗蓝色管道狠切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刀没有切准,于是我又迅速补了一刀,这次终于做到完美。细腻的疼痛使我微皱了一下眉头,我看到了我表面的皮肤朝两侧夸张地翻了开来,就像一个人的两片弧度优美的嘴唇,然后血液从那两片嘴唇中汩汩地涌了出来,散发出腥甜的气息。此刻,我仔细欣赏着我手臂上绽放出来的血莲花在持续蔓延出一片片妖娆的花瓣,它无比真实地灼痛了我的双眼。

我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时候变的如此猛烈的,它们穿越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发现我已经到达了我所能忍受的极限。血液依然在争先恐后地从我的手腕逃脱出来,好像我的血管是关押它们很久的一座囚笼。

我开始慌了,我不能忍受它们把我的身体一点一滴地流成空壳。我慌乱地站起身来想去找一些东西来挽救,可惜一切已经太迟。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巨大的眩晕感与虚脱感从我的头顶罩了下来,我的意识模糊了。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我突然感觉到我的意念逐渐开始苏醒。于是,我在一片寂静与黑暗中站了起来。我隐约记得我好像刚刚在手臂上温柔地切过一刀,我还记得我仔细欣赏过我的杰作血莲花,可是为什么现在什么痕迹都没有了?我怀疑是我的脑子里刚才产生了幻觉,于是抬起手抚摩了一下那块刚才被切过的皮肤。可是那块皮肤依然光洁,滑润,就仿佛先前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它们确实是消失了。我的手臂空荡荡地僵死在我的面前。

我对我的起死回生感到很惊骇,同时也很无奈。于是,我只好实施我的第二套自杀方案。

我从容地走到我的书桌旁拿起了那瓶鼠药。像之前一样,我几乎没有任何思索就仰起脖子把瓶里的墨绿色浓稠液体一饮而尽。然后,我淡定地坐回椅子上静心等待随之而来的一系列不适反应。

这时候我注意到我的窗台上蹲距着一团黑色的物体,物体上有两只灯泡一样放着绿光的东西,我看清了那是一双眼睛。原来是一只体型庞大的黑猫,它居然也在警惕地注视着我。接下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黑猫的绿眼睛居然在逐渐变成红色,我听到我的耳朵里有汩汩的水流动的声音,我闻到满屋子都是血腥的味道,我的嘴里突然变的咸涩。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将头望向了墙面上的巨大古镜。天哪!都是血,它们正从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鼻孔,我的嘴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在我苍白的脸颊上纵横交错。恐怖使我的嘴巴一时张大的很夸张,半天合不上。我发现我的本来洁白如玉的牙齿此刻也骇异地变得通红。

我惊恐地叫了出来。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时我才发现我失声了,同时耳朵也再不能听到任何声音。窗台上的黑猫此时跳到了我的书桌上,看它的口型我知道它喵呜呜咽了一声,它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它居然在嘲笑我。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去处理掉这些骇人的血迹,同时也想把这只该死的黑猫从我的屋子里驱逐出去。无奈剧烈的腹痛使我肝肠寸断,寸步难行。于是,我只好躺在地板上等待幽灵冒出来将锁链套上我的脖颈。

古镜里,我看到黑猫再一次向我夹了一下它诡秘的眼睛,喵呜地呜咽了一声,它凝视了一阵镜子里我七窍流血的头颅,最后越出窗户逃跑了。

凌晨五点,从古旧座钟里发出的五声浑厚的钟声将服毒自杀的我再一次唤醒。我几乎是一恢复了意识就奔向了墙壁上的那面古镜。如你所知,我的脸上居然没有任何血迹,依然白白净净。我张开了嘴巴仔细检视我的牙齿发现它们也根本没有被染红,我的嘴里也没有残留一点点的血腥味,肚子也没有任何痛感,甚至还不合时宜地感觉到了一点点饥饿。我突然变的异常的愤怒,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想死为什么不成全我?我哭了,我歇斯底里地嚎叫,可是没有人理我。

这时我想到了附近的一座还没有装饰就废弃的楼房。也许,我可以再试一次。我这样想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卧室,然后又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那座空楼并且爬上了三十几层。第三次我怀着绝望的心绪从三十几层一跃而下,失重给我带来的快感在这儿我没法用语言来形容,语言此刻确实很苍白无力。那是一段奇妙的旅程。我就这样像一只飞倦了的美艳蝴蝶不停下坠,下坠,听着耳畔刮过的呼呼风声。

轰隆一声,我终于落在了地上。可是为什么感觉不到疼痛?我四下观望,原来我只是落在了我卧室里的木头地板上。原来一整个晚上我都在沉睡,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做一个恐怖而又冗长的梦,梦到我割腕自杀,梦到我服毒自杀,梦到我跳楼自杀。天哪,你看我都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扶起了刚才被我在梦中翻倒在地上的椅子,揉了揉肿胀的眼睛。屋子里太沉闷了,于是我走向窗边打开了窗户。此时天边已经泛出了鱼肚白。黑猫不见,却发现昨夜掉下去的那个人,他就在我的窗下,睡着了。我突然感到有点莫名的烦躁,于是又把窗户关上了。

Side A.(窗外的男人)

如前所诉,你踩空了木墩,所以你跌倒在了弄堂长满青苔的石子上。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你在想,那个平头男子为什么会对你一个陌生人笑呢?你觉得他给你留下了极大的悬念,这也许是你写作的一个极好的素材。于是你又重新把木墩扶正了踩上去望向窗内,看平头男子下一步有什么举动。

你看到他似乎在急切地找寻什么东西,找到后把它们陈列在书桌上。你此时惊呆了,天哪,他要干什么?难道要自杀?你看到刀片发出了一道细腻的冷光,又看到一个小瓶上鲜明的黑色骷髅标志,它代表小瓶里装的液体是烈性毒药。你突然紧张了起来,但随后就放松了。因为平头男子此时开始接连地打哈欠,然后终于支撑不住倒在桌子上睡了。你看到旁边那一摞稿纸上写了四个黑色大字:死亡设计。

故事到此时没有了波折而成一条平滑的直线无限延伸下去,因为平头男子睡了。你为了继续等故事所以没有离开而决定这个晚上就在他的窗下过夜,你不再惧怕黑猫。

漫长的夜晚你坐在那个大木墩上背靠着长满青苔的湿墙睡了,期间你被黑猫的嘶叫惊醒过几次。你爬上窗户看到平头男子始终在沉睡,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换过一次。你感到有点失望,但是你没有任何办法。事实上,你只是看不到罢了,但谁又能看到在那个平头男子的脑颅里正在一次次地使用不同的方法自杀又一次次地起死回生呢?

你终于耐不住困倦最后一次沉沉地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你发现阳光明媚得一塌糊涂。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舒展了一下困乏的腰,这时你想起了平头男子,于是你朝窗户望去,可惜窗户已经关上了。

你叹了口长气走了,背影渐渐消失在弄堂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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