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
“中午我梦见了 L 。梦见 L 在一个又大又堂皇的戏台上吹箫。我分明着急要去某地办事,经过却忍不住进去,正好看见 L 在表演,台下没什么人。我悄悄走上戏台, L 全神贯注地吹着,背对我。过了一会他回头茫然地看我一眼,并没认出我来。Z 也来了,我感到尴尬,便匆匆离去,却在路上遇到了 Y 。她在梦里是 L 学校的青年教师,这一天空前地待我友善,甚至要骑电瓶车亲自送我到学校门口。我离开时远远看了戏台一眼,确认 L 依然没有认出我来,当然更没有跳下台追我。纵然在梦里,我也依然感到一阵奇异的解脱。”
这张纸上的“L”,是一个从我生活中消失多年的故人。可能因为当时离别仓促,梦中诀别又比现实滞后了许多年。事实上,我早已完全忘记了这人的存在了。不知道是真的怀故人,还是遗憾当初种种不确定的可能性。尽管这可能性当初若一一逼问,也就早成了确凿的不可能。
这大抵也是梦的暧昧与自由之处。它不必对任何人解释,甚至对自己也不。可以随便忘记,也可以信手找一张纸记下来。连做梦人都不当真的,“一个梦”。
此外比这个小布尔乔亚的梦更值得一提的,是那个神奇的军区招待所不但占地面积非常大,一望无际的后花园中心草地上,还矗立着一个小小的动物园,里面有三只梅花鹿,五只猴子,四只孔雀和……两只猫。猫并不关在笼子里,而是放养在动物园边上的玻璃花房内,一只是乌云踏雪的狸花猫,另一只则是暹罗,看上去品种不纯……但它的真正特别之处在于只有三条腿;然而这也非重点,重点是不知谁给它安了一条假肢——那是一条真正的假肢,看上去几可乱真,形状完美,毛皮无缝对接。唯一的 BUG,也许是比它原有的腿略大一点。我问看守花房的师傅假肢谁安的,那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北普通话说:这猫的主人呀。花了七千多块钱呢。
主人呢?花钱安了假肢怎不把猫接走?
人早离开北京了,把这只猫就扔这儿了。具体干啥的也不知道。但是每月都寄猫粮,也不知道从啥地方寄来。天南海北都有。
这听上去很像是一个掐头去尾、刻意略去要点的短篇小说。为猫一掷千金、不知职业、也不知去向的主人。我看看那个大叔,顿觉这个老实人也藏有很多秘密,比如说这只猫怎么变成三条腿的,又如何来到这儿的……但是我也并没再追问下去,只是更好奇地蹲下来看那只暹罗,它正平静地,仔仔细细地舔着那条假腿。大叔说它总是这样,“一天到晚就打理那假玩意儿”。
说不好它到底是过分珍惜,还是一直无法适应这命运的古怪的馈赠品。一只猫的命运。一只住在鲜花盛开的玻璃房子里,拥有七千块钱假肢和土著猫朋友,可以和猴子、鹿还有孔雀玩耍,并有一个远方的神秘主人的混血暹罗猫的命运。
这比我在纸上匆匆记录下来的,似乎更像是一个真正的梦。
3
初中时看亦舒的《喜宝》,一开头就说女主人公姜喜宝梦见有人给自己写了许多信。
“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居然还做了梦,十八岁那年的男朋友是个混血儿,他曾经这样地爱我,约会的时候他的目光永远眷恋地逗留在我的脸上,我不看他也懂得他在看我,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可是后来他还是忘了我。一封信也没有写来。……梦中读着他的长信,一封又一封,一封没读完另外一封又寄到来,每封信都先放在胸前暖一暖才拆开来阅读。”
每次都有乱梦。梦见穿着白裙子作客,吃葡萄,吃得一裙是紫色汁液,忙着找地方洗……忽然来到一层褴褛的楼宇,一只只柜子,柜子上都是考究白铜柄的小抽屉,一格一格,像中药店那样,打开来,又不见有什么东西。嘴里念念不忘地呢喃,向陌生人细诉:“他那样爱我,到底也没有写信来。”还是忘不了那些信。
梦中收到的信对于塑造女主人公表面刚强而内心渴爱的形象至关重要。而这梦的诸多细节琐碎具体,实在叫人怀疑师太是借此机会记下自己某个梦。
张爱玲《小团圆》的结尾也写到梦。
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份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但是有一次梦见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径》的背景,身入其中,还是她小时候看的,大概是名著改编,亨利方达与薛尔薇雪耐主演,内容早已不记得了,只知道没什么好,就是一只主题歌《寂寞的松林径》出名,调子倒还记得,非常动人。当时的彩色片还很坏,俗艳得像着色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著,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这九莉最后的“快乐”,便比喜宝的不甘要高级,因为读至此我们早知道一切终结,也满以为早已翻篇,他们之间的故事,他们曾经渴望的共同生活。不料兜兜转转,到尾声又以一个彩色片的旧梦重回原地,却让人有一种巨大空落无法填补的伤心。
而黄碧云《其后》里所写的,则是一个男人的梦:
昨夜我梦见我的母亲。穿一件莲青粉荷的和服,低着头,发高高的挽起,别着一只银簪,跪坐在玄关上,静静的煮茶,茶香扑鼻。……梦里我的母亲比我的亡妻更年轻,她看见我,低低的唤:“平岗,还不去洗干净。”我的母亲比我的爱人更纯静。
然后我梦见家后的小山着了火,漫天漫地的烧着,母亲自此消失。
……
我的白袍,一生如此掠过。现在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学生,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玩得十分疲累,在火车经过隧道时打了一个盹。我梦见我已经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身上长满了癌细胞。我梦见我即将死亡。过了隧道后我会回到我的家,我的母亲穿着莲青粉荷的和服在煮茶,妹妹芳子叫我“二哥二哥”,然后大哥会还我那令我十分沉迷的小木鸟。
我会发觉我原来是一只蝴蝶,很偶然的,经过了生。
她这篇的主人公是一个患了乳腺癌的日本男人,然而诉梦手法,何其之女性化,即便化用的是庄生晓梦的故典。
借人物之梦,暗示他们最深的爱与恐惧,最大的渴望与求不得,大抵是女性作家或偏抒情气质的男写作者惯用的手法。然而这些梦或太流于伤感,寓意也或太完整便于诠释。我清楚知道,因为我也身在其中。这些被选择、重组并反复说出的梦,不是没有自怜的成分,而收效却也确事半功倍。我看《小团圆》便合卷大哭。张爱玲或九莉也一定做过许多关于“之雍”的其他梦。她只是不说。
反观男性气质强烈的作家写梦,多半平铺直叙,非深究才可找出隐喻喻体,即便梦中冲突激烈,应对方式也多趋于理性冷静,甚至可做原型分析和哲学思辨,比方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的《我自己的世界:梦之日记》。译者恺蒂给此书的导读中说:“乍一读格林这本《梦之日记》,第一感觉是惊讶,惊讶于它文字之平淡,结构之稀松,情绪之毫不渲染,惊讶于它竟如此朴素。小说家格林从故事到情节到语言到所要传达的信息到氛围的营造都是全副武装的,而这位平铺直叙的格林可称是‘解甲归梦’了。”然而当真如此吗?在书的自序中,格林说这本小书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的自传,是“一个怪人过去三十年的生活”。梦对于他的意义如此重大,甚至还有专门记录梦境的笔记本,成为他生活的另一种变形的镜像、日后创作的隐性源泉和强驱动力。也许我们可以认为,格林将梦视为某种神谕或创作启示录,却不像女性作家笔下的梦那样直接指向过往和便于解读。男心理学家则也许更重视所梦之物对于性压抑性象征的暗示,比如佛洛依德。但这样的释梦方式比之女性作家惯用的追忆模式来说,又是另一种易陷入套路的简单。
好容易睡熟了,梦深处一个小声音带哭嚷道:“别压住我的红棉袄!别压住我的红棉袄!”鸿渐本能地身子滚开,意识跳跃似的清醒过钱钟书的《围城》里也曾写过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梦。一行人去国立三闾大学颠沛流离的路上,某夜孙柔嘉竟与方鸿渐做了同样的噩梦。来,头边一声叹息,轻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吓得汗毛直竖,黑暗里什么都瞧不见,想划根火柴,又怕真照见了什么东西,辛楣正打鼾,远处一条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见鬼,又神经松懈要睡,似乎有什么力量拒绝他睡,把他的身心撑起,撑起,不让他安顿下去……正挣扎着,他听邻近孙小姐呼吸颤促像欲哭不能,……忙把被蒙着头,心跳得像胸膛里容不下。……孙小姐给火光耀醒翻身,鸿渐问她是不是梦魇,孙小姐告诉他,她梦里像有一双小孩子的手推开她的身体,不许她睡。鸿渐也说了自己的印象,劝她不要害怕。
这个怪力乱神的梦对增进孙柔嘉和方鸿渐的感情有始料未及的帮助。“孙小姐自从梦魇以后,跟鸿渐熟多了”,他们俩并且一起在清晨的天光里愉快地谈论起鬼神来,惹得赵辛楣吃隔壁醋嘲笑他们“魂梦相通”,并悻悻然自称“我是粗人,一点也没感觉到什么”。此处的梦之所以让人印象深刻,大概一是可有效推动情节发展,其二,也大概是这一路毫不风雅的逃难中,唯一比较富有情致的描写,让人身临其境地与男女主人公共享黑暗里未知的恐惧和亲切。这里也恰是方鸿渐对孙柔嘉一路冷眼旁观,终于渐渐放下心防暗生情愫的转折期。
沈从文远较钱钟书富有浪漫色彩,会在情书里求张兆和“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镇一直向西走。”然而他渴求的爱人的梦仍然比女作家的梦有可操作性,会把自己乘坐的小船颜色交代得一清二楚,好让爱人在梦中追来而不至于错失。《边城》的结尾翠翠做梦,“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此处的梦,具备让歌声浮起灵魂之效力,然而目的也全然不是为了怀旧而只是为了抒情。而沈从文已经是男性作家中,气质最接近女性的了。
我喜欢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曾改写过中国“黄粱一梦”的故事,卢生醒来被吕翁晓喻“人生如梦何必执着”,却侃侃而答:“惟因是梦,尤需真活。彼梦会醒,此梦亦终有醒来之时。人生在世,要活得无愧于说:此生确曾活过。先生不以为然乎?”反驳得好不理直气壮。而吕翁也就当真哑口无言。
所以连梦竟也男女有别。
4
真正关乎生死的梦,是苏东坡的《江城子》一类悼亡诗。“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中一点家常情味成千古绝唱,纳兰容若也有“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的未梦先疑。古人的情诗最易让我们回到那些更深露重人人不寐的长夜,而看似速朽无常的梦,亦在这含泪书写中得以永恒。
早先唐人写梦,还有“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壮阔,“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顿挫,杜甫“三夜频梦”李白的“情亲见君意”。从唐明皇的时代开始,悼亡皆托梦,而梦里多亡人。都是说梦,比起这种无法可想的天人永隔,也许我更迷恋更微妙一点的嗒然若失。以晏小山词为例,“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的直抒胸臆,似乎就不如“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蕴藉宛转,更不如“梦入江南烟水路”荡魄销魂。
这不彻底的审美也许因为我是一个不彻底的现代人。知道不需死别,也很容易就可以生离……所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脸,而是尽可能轻地抛开昨夜的梦。我们甚至没有追忆最后一个梦的时间,就假装抖擞精神地再度投入热火朝天的生活。
而生活留给梦的余地却是那么少。在综艺节目里,口口声声说着梦想的那些年轻人也许除外,他们说的其实是另一些事物——也许换成圣诞心愿和职业愿景会更贴切?
如果一定要说心愿的话,我只希望不要太快忘记做过的每一个梦。虽然梦里梦外,都早已失去良多。
5
当我有一天告诉你说:我昨晚梦见了你。
请不要把它当成某种期待性的表白。我想说的,其实不过就是你某日某夜曾在我梦中出现罢了。也就是说,我醒着的时候也想到过你,如此而已。
我梦过故宫空旷处极苍白而辽远的太阳,我梦过一些幽暗宜于私语的房间,我梦过并肩坐在冬天的草地上大笑,我也梦过绵延通往无尽的铁轨,胡同深处停放的旧自行车,睽违多年的儿时玩伴,越来越窄的林间小径,沙漠中心涌出的泉水,以及一直站在那里等我的鹿……我没有梦过得奖,没有梦过礼物,梦境几乎没有颜色,也少有连贯的声音。在一类时常重复的梦里,我心怀忐忑地等待考试,而且永远都是政治……从小学起,我就会梦见出门后才发现衣不蔽体,只能窘迫万分地藏在上学的路边,看众人谈笑风生地过去。无论梦多少次仍旧无法可想,最终只能一身大汗仓皇地醒来。
我还总是梦见一片大水。梦见我们在水上划船,而四顾都是大雾茫茫。这是我梦中出现过的最后一种交通工具,却也是最难忘记的,因为那雾随时可能吞噬你我。而桨握不好,也会随时掉入水中。
这就是关于我的梦的可以说的一切。你知道的,鲁迅先生说:做梦,是自由的,说梦,便不自由。
我好像也已说了太多。
制造无聊 | 第二幕 去月亮上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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