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意思开口,只能画出来了。”

这个答案很不寻常,也莫名其妙,我却听出朦胧的意味。耳畔充斥着恋人们欢快的嬉笑声,我忍不住侧过脸看藤井的后背。他单穿一件校服白衬衫,挺拔的脊背如同北海道的雪山。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我试探着问。

他背影微怔,而后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北海道的雪山陷入沉默。

当我抱着报纸包好的石膏像走出商店,马路上传来车辆刺耳的急刹声。在人群迅速聚拢前,我看见了那辆熟悉的脚踏车,孤独地歪在路边,链条兀自转动着。

在这个陌生国度,我牵挂着的少年,正抱着血流如注的右腿倒在路旁,痛苦地皱紧眉头。

我着急地大声呼救。六月初北海道的清晨微凉,冷风灌进肺里,一阵钻心的疼痛。我捂着右胸慢慢在藤井树身旁蹲下。周遭行人车辆一片混乱,我却在嘈杂中听到一声轻笑。

树在我旁边,依旧疼得蹙眉,嘴角却扬起来。这痛苦又快乐的表情,忽然让我心里的阴霾散去了很多——病痛有什么大不了,有一个人和你一起同病相怜,状况再糟糕也可以苦中作乐。

傍晚我和母亲去医院看望藤井树。他已做完手术,整条右腿打着厚厚石膏,幸而精神很好。病床边没有摆放任何花束,他独自倚在床头边输液边看书的身形有些单薄。

我想,树在学校一定也孤僻不合群吧?所以我们才能成为朋友。

如果真是人以群分,那他会不会喜欢我?

4

后来我把画具带到病房,但藤井树画画的神情开始郁郁寡欢。

我担忧地追问缘由,他才失落开口:“下个月……是我在国中最后一次运动会,我有一百公尺的项目。”

他的病历上写着“复杂性骨折”,住院都要一个月,更别说参加赛跑。

藤井住院期间,我常提着食盒乘电车去探望。有时他会请我去他学校的图书室借书,“请帮我借那种还没有人借过的,我想把名字写到借阅卡的第一栏。拜托了。”

因此我有机会见到了那个也叫“藤井树”的女孩。她自然也不是演员酒井美纪,也是很普通的长相,且像其他传统的日本女学生那样娇小可人,裙摆下露出的小腿白皙细瘦。她在借阅处做图书管理委员,中午值班要记录一大摞归还的书籍。

“藤井同学近况怎么样呢?听说是骨折了。”她的嗓音轻柔甜糯,微笑着把登记好的冷门图书递给我,“其实藤井同学也是图书委员,但他这个人很古怪的,把所有工作都甩给我。我忙得团团转时,他却在那里埋头看书。真是气人呀!”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向窗边。

图书室采光很好,阳光充盈时,能把一排白色窗帘映得发亮。我有些入迷地注视着空无一人的窗边,恍惚间,有个瘦弱颀长的少年似乎站在那里低头翻书,睫毛随着书页缓缓翕动。风把洁白的窗帘灌成饱满的船帆,一吹一息间,他温柔沉默的侧脸半隐在起伏的白帆里,一时闪现一时又消失不见。

这分明是电影《情书》里最经典的情节,但此时在我的眼中,站在白色窗帘后低头翻书的少年,不是电影里的柏原崇,而是我认识的,样貌普通的那个藤井树。

之后我时常会幻想和藤井一起上学的场景。这种不合实际的幻想渐渐演变成怀念,怀念过去上学的时光,怀念故乡。

除了给藤井愈发精致的素描指导几句,大多数时间我都望着窗外,捕捉着偶尔掠过天际的飞机。藤井却把我思乡的面容当作练习的素材,随手画在考卷或作业纸的背后。

有一次我忍不住说:“你可不能随便画我。在我家乡的学校,男生们只把他们喜欢的女孩子画在作业本上。”

这当然不是真的。我认识的男同学,只在作业本上画满横竖线,下课后和其他男同学几个脑袋凑在一起,下简易的五子棋玩。

“不是的!这只是我要交给你的美术作业。你是老师啊,不对吗?”藤井树慌张起来,把画有我的肖像的素描本合上,拼命向我道歉。

我失落地想,为什么要道歉呢?

其实是我应该道歉才对。为我的胡思乱想和不切实际的白日梦道歉。

5

运动会那天,进门看到病房空无一人时,我就预感到出事了。

计程车一路飞奔。日本的计程车费贵得离谱。苏小贞来日本旅游过,尔后她哭丧着脸告诉我,半个小时的车费打完了一本存折。但我已顾不得这么多。

远远听见运动场上轮番的欢呼浪潮。我在对面马路下车,走过斑马线才注意到,校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

这时,穿着运动服的藤井树一瘸一拐地被医护搀扶出来,剧烈的疼痛他揉皱了脸上干净柔和的线条。

我赶忙侧身让路,躲在树荫里,看着汗珠从他的发丝里落成细碎的雨。

我的神情一定很担忧,所以才引起了追出校门的女生的注意——那个也叫藤井树的女生。她端着一只长焦镜头单反相机,向我走来时,脸上的懊恼还未完全散去。

“真是太没出息了,借来相机却不会用。”她懊恼地把双手交握在背后,有些惋惜地说,“藤井同学受着伤都不愿缺席,一定很重视这次比赛。可惜没能拍到他的照片。你是他很好的朋友吧?替我问候他。麻烦了。”

她站在阳光晴好的空地,带着无限活力与快乐冲我笑,露出一排小贝壳般的牙齿。那样明媚爽朗的笑容,记忆中,我自己已经很久都不再拥有。

我的心里莫名升起奇怪的念头:一个人会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还是会被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吸引?

后来我总是回想起藤井从医院逃跑的这一天。缠着石膏也要去比赛,只是因为重视比赛本身,还是因为希望由此引起某个人的注意呢?

至于答案,是在我离开藤井很久以后,才慢慢理解的。

6

十二月正是日本喝梅子酒驱寒的时节。这个月里同样发生了很多事。

关于藤井树:他的腿伤终于痊愈,且要举家搬到神户,因而在国中最后一年转学。

或关于我自己:母亲的工作外派期结束,我的肺病也在北海道的洁净空气的调理后有了改善。我们即将启程回国。

藤井一家开车送我们去机场,妈妈热切地和同事交谈着。我和树坐在后排,谁都没说话。我依然喜欢把鼻尖贴在车窗玻璃上。来时还是初春,冰冻的海岸线上樱雪飞舞,离开时北海道已入隆冬,落叶萧索铺满公路。

候机的时候,藤井树坐在我旁边,帮我们关注着值机大厅的航班时刻表。

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曾经拖沓着不知如何开口,一晃离别将近,话到嘴边却踌躇了。

“一直很感谢你。”反而是藤井呼出一口氤氲白气,先开口说,“这么认真地教我画画。”

我不知如何接话,他忽然语气兴奋地继续说:“我终于画出了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大概算是期末作业吧。”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白色封皮的书,书脊上贴着学校图书室的标签。

“以前的作业都交给了你,包括在病房里画的你的肖像。但是请原谅,期末作业不能这样了——”他低垂的眉眼间笑意轻淡,“因为是画在借阅卡上的。由于转学不再回学校,要请同学帮忙还书。”

也许我太久没有温习《情书》这部电影,当我接过那张写着“藤井树”名字的借阅卡时,影片里一模一样的情节才浮现出来:

男生藤井树一直默默喜欢着班上同名的女生,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总是在课后,到女生值班的图书室借书。他借了很多冷门的书,所以那些借阅卡上只登记过“藤井树”三个字。是他的名字,也是她的名字。

电影的结尾是什么呢?我的眼眶湿润起来。

电影结尾,人到中年的女子,家中有客人到访——三个同所母校的小女生,推搡着把她们在学校图书室发现的秘密,交给这位寻觅已久的藤井树。借阅卡的背面,是有人认真画下的,她的素描肖像。

机场,回国航班起飞前的两个小时。在翻转那张借书卡之前,我抬起头,透过机场巨幕玻璃窗,望了一眼北海道的天空。

干净的灰蓝色天幕,飞机滑行过留下的白色尾迹,渐渐消亡。一切都像梦。

回想起午后图书馆那排被风吹起白色窗帘,鼓帆后又委顿。一切都像梦。

我深吸一口气,翻到借书卡背面。果不其然,是一幅肖像素描。铅笔细腻的排线,勾勒出一个穿校服的长发女孩,托着腮透过纸面望向我,嘴角漾着我不曾有过的明媚笑容。

“她也叫藤井树,是同班的同学。”他少有波澜的语气,第一次有些压抑不住兴奋,完全忘记了曾向我提起过她。

7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不舍地俯视着北海道蓝白相间的大海和雪山。这里有我眷恋的人,但我始终不属于这里。

直到飞机驶入平流层,厚重的云遮挡住视线,我才拉开背包,取出封角磨毛的速写本。它在阁楼上陪我度过了许多独处的时光,也见证着那些封存着不为人知的悸动心事。

前几页都是阁楼外单调重复的雪景。不知从何时开始,画面渐渐被一个男生的肖像替代:认真画画,投入看书,倔强固执的目光,孤僻高傲的背影,骑单车时迎风鼓动的白衬衫……每一张都那样生动,如同画中的人近在咫尺。

藤井树住在我的情书里,而他的情书里,却住着另外的人。

忽然想起藤井曾告诉我,他想学画画的原因——

“大概是因为……心里的话,没有勇气写下,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画出来了。”

原来没有勇气开口又不好意思写下,只能用画来记录心事的,就是情书啊。

我终于理解了情书的含义。

可是在那之后,我再也没看过《情书》这部电影。(原题:《住在藤井树的情书里》,作者:楚觉非。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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