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啬”注释为“啬之者,爱其精神”,会节约的人,他会爱惜保养自己的精神。这对后来历代注家影响巨大。

译文:所谓事天,就是不把自己聪明之力使用到极限,不把自己智力和知性用到尽头。如果用到极限用到尽头就费神多,费神多就有眼盲耳聋和狂悖的祸患 ,所以要节省精神。所谓“啬之者”的意思,就是爱护好精神,节省智力知性,所以说:“治人事天莫如啬。”

韩非第一个把“事天”解释为不费神,把“啬”解释为爱惜自己精神,把神圣的上天唯物化为自己的精神,造成后代注家法家唯物化和自我养身化的思想倾向。

河上公在《老子河上公章句》中注成“当爱精气”,指在男女生活上要爱惜自己的精血。

《道德经》注释史,注家们自成传统,常会有这种情况,一旦权威注家犯错,后人就会路径依赖一路错下来。这一句就是如此,以后的注家,路径依赖,在韩非、河上公的方向上一路跑偏。这也包括陈鼓应先生,陈先生在他的《老子译著和评介》中也遵循韩非,注释成“爱惜精力”。

做学问,要保有怀疑精神,了解传统,不盲从传统,要跳出路径依赖,直接返到源头,重头开始。

在本章中把“啬”解释为“爱惜精力”,这种唯物养生的解释,于本章逻辑不通,缺乏证据。为什么爱惜自己精力,就等于“治人事天”了?

本章中心就讲“啬”字。注家把“啬”字错误注为“爱其精神”,就会牵连到对后文其他句子的解释,引发一连串的错误。我们看下一句。

“夫唯啬,是以早服。”

“早服”,韩非注解为“服从于道理”,河上公注为“先得天道”,陈鼓应先生注为“爱惜精力,乃是早做准备”。弄得“早服”意思一片模糊。

当我们按“啬”即是生产收获这样的原义展开,“早服”就是“及早耕种田地”的意思,这样通畅的解释我有充分的证据。

《尚书·盘庚》上记载有商朝盘庚(商朝中兴之王,约前1315年-前1287年在位)动员贵族迁都的讲话:

“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

可翻译为:“有拉渔网的纲(主绳),就能有条不紊。农夫耕田服田,努力稼穑,就会有秋收。你们如果克制去除自己的私心,实实在在施德于民众,以至于亲戚朋友,也才敢说大话,说你们积德了。“

《汉书•成帝纪》引《尚书》这句,稍有改动为:“服田力啬,乃亦有秋。”耕耘农田,努力收获,就会有秋收。

《尚书·盘庚》原文中,“服”字和“啬”字正好在一组字句中,足以说明《道德经》本章的“服”,即“服田”,耕田,不会是其他意思。

凭借以上证据,我们可以确切解释“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早服”这句话,意思就是:治理官民,事奉上天,没有比稼穑生产更重要的。因为稼穑生产很重要,所以要及早耕种田地。

“早服是谓重积德。”及早耕耘,可称为重视积累“德”。生产就是积德,生产者自然流着“德”的血液。

“德”字的象形,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为眼睛看正道;一种解释为人用耒耜[lěi sì]耕种,种子发芽生长。我认同种子发芽这个解释。在“杨鹏《论语》共读百课”讲解孔子“为政以德”篇中,对“德”字的原义有详细分析。

本章“早服是谓重积德”把及早耕耘,生产粮食视为重视积德,也说明“德”这个概念与生产有关。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这几句话,基本上是老子对盘庚思想的继承,是《尚书·盘庚》中盘庚思想的重复。请大家注意,不仅是思想的重复,也是文字概念的重复。我把原文引在下面,大家注意看。

上天有好生之德,无粮岂能有德?

《尚书·盘庚》:“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

看到了没有?盘庚这段话中的“服田”、“力穑”、“积德”这三个概念,都出现在《道德经》本章前三句中。

这个证据足以说明本章讲的就是“稼穑”等于“积德”的道理,足以说明从韩非、河上公到今人陈鼓应先生,对本章“啬”的注释都跑偏了,直到二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才得以返本归真。

本章前几句,都是老子对盘庚思想的继承,只是表达更简洁一些。往下,就进入了老子的话语和境界了,属于老子特有的先知风格。

“重积德则无不克。”重视积德,则没有什么克除不了的。

克除什么?克除邪恶,战胜不公正。

“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

这个国家没有不能克除的不公正,就难以知道这个国家力量的边界。使国家力量没有边界,这样的人就可以治理国家。

国家强盛的标准是什么?创生能力。以创生为中心建构的国家,就能克除邪恶与不公正。能治理出一个能生产能公正的国家,国家就可以交给这种人治理。

老子思考问题的角度和讲话的口气很特殊,是站在天人之际,审视治理国家的人,这是一种代天传话的先知的语气。能带来民众创生和社会公正的人,可以治理这个国家。

《道德经》十三章也是这种代天传话的先知语气。重视天下如同重视自己身体的,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爱天下如同爱自己身体的,天下可以寄托给他。

原文:“故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寄天下。”

“有国之母,可以长久。”

“有国之母”,又是一句难解的句子。仅从词句上,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解释为“国家有了母亲”,把“之”解释为“的”。一种可解释为“有了国家就要走向母亲”,把“之”解释为“走向”。我倾向于第一种解释,“国家有了母亲”。

“母”指什么?“母亲”指什么?《道德经》中五次提到“母”,意思非常清楚,就是创生宇宙万物的上天之道。例如《道德经》二十五章:“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

万物的母亲是谁?是上天之道。国家的母亲是谁?也是上天之道。国家有了母亲,就是国家有道。国家以道治国,就可以长治久安。

请大家注意本章层层上升的关系。

“治人事天,莫若啬”, 治人事天,没有比生产更重要的。敬天爱人,全力生产。

“夫唯啬,是以早服。”因为生产重要,所以要及早耕耘。

“早服是谓重积德”,及早耕耘就是重视积德。积德就是以道治国,就是有道之国。

“重积德则无不克”,重视积累生产、重视积累德性,就没有克除不了的不公正。

什么是有道之国?搞好生产就是有道之国,克除不公就是有道之国。

我说过多次,《道德经》四十二章是《道德经》的本根,一以贯之于《道德经》每章之中,本章也不例外。我们来看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

上天之道,一是创生,二是竞争,三是公平。努力生产创生,为公平而斗争,就带来真正的公正平衡。能生产,能公平,才能建设和谐美好世界。

为什么“治人事天,莫若啬”?为什么搞好生产才是有道之国?因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在创生之中、在生产之中。

为什么“重积德则无不克”,积累生产就是积累德性?因为“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有了产能就有了争取公正的标准和力量,创生之中有真正的公平。

道是创生的,如同母亲,创生宇宙万物。道是公平的,如同天平,平衡宇宙万物。

道即创生,道即公平。我生故我在,我平故我在。人生意义,就在生,就在平。以道治己治国,就是以创生治己治国,就是以公平治己治国,就是以有利于创生的公平的价值和制度来治己治国。

“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一棵树,有直根和蔓根。直根是主根,蔓根是蔓延开的细根。“柢”指直根,“根”指蔓根。深根固柢,根系深入坚固。根深固柢。

“长生久视之道。”

“长生”指生命长久。

“久视”,指能长久治理国家事务。“视”,指管事,治理事务的意思。例如《史记·齐太公世家》中记载:“崔杼称病不视事。”崔杼称病不管事。

“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指国家以道治国,以创生为中心,生产强盛,社会公正,就是深根固柢,长治久安之道。

本章中,老子重视生产能力,重视在生产力基础上去克除不公正,那是不是老子就希望朝廷来组织生产活动呢?No。正好相反。

老子认为,天道在心,创生与平衡是每个人的自然天性。要发展生产,要社会公正,朝廷就得轻徭薄赋,不得干预生产活动,不得破坏民众道德上的自主承担,“我无事而民自富”、“我好静而民自正”(《道德经》五十七章)。

朝廷无为,民众自为。朝廷安静,百姓公正。保护百姓自由,就是保护百姓创造力,就是保护百姓的公正之心。朝廷干预管制,会使百姓无法创生,会造成世界的不公正。

本章告诉我们,天道即创生,德性在创生中。天道即公平,德性在公平中。要想有德性,就得敬天爱人。要想有德性,就得投入生产。要想有德性,就得克除不公正。

德性是什么?德性就是“敬天+生产+公义”。敬天、生产、公义,人生三大基石,国家三大基石。按此标准,完美德性的人,没有。但每个人可以敬天、生产、公义,努力增加德性。

本章解释到此,我们一块再读一遍: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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