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盛衰之际成为一名“文化保守主义者”,再正常不过。

坐牛(右)和妻子在帐篷前

但同时印第安人又是一个缺乏严密政治组织传统的社会,部族之内以亲缘关系分散为氏族,各家维护各家人。他们可以在危机中一致对外,又在内部利益冲突中各自为政、互不统属。坐牛始终不乏竞争者,他施展权力的可能性也一直取决于族人为自身利益考量的选择。

即使是部落酋长的权力,也会受到各种社团、作为社团首领的战酋的挑战。坐牛并非四个号角的儿子,很难登上最高权力宝座。九岁时,他受到社团“强大的心”的邀请成为后备人选,14岁猎获他的第一头水牛后正式加入,以后因为用最后一支箭射杀了一个克劳人而被公举为社团首领,当上了战酋。

快30岁时,他又收到“缄默的食客”邀请,这个只有20个人的社团由跨氏族甚至跨部落的成员组成,极富声望,在跟美国人的战争爆发后,更获得了与长老、酋长们同座议事的地位。他爸爸跳牛也是其中一员。

Henry Cross的油画,坐牛营地盛景

拉科塔人最大的社团是“狐狸”,加入它意味着可以跟其他部落的领导人接触,从而建立更广泛的人脉关系和经营个人影响力。坐牛在1860年获邀加入。

有的社团在战争开始后就是战斗机器,集体驻扎在族群帐篷营的中心,以便有敌情时快速反应。那些跨部落的社团则是彼此联络、协调的管道,“狐狸”甚至成了进入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和自由印第安人之间的斡旋者。

大分裂

在美国国会和平委员会主导的温和策略下,一些著名的部落领袖率领族人进入了保留地,拉开了土著分裂的大幕。美国人要入住保留地的人接受和平生活,发放食物、农具、种子,学习农耕;而自由印第安人依旧策马纵横在密苏里河与落基山脉之间的大地上,偶尔笑嘻嘻的去探望保留地里的亲友,但他们不可避免的继续受到西进白人的压迫,一次次战役、屠杀,各执一词的冲突,把他们的生存空间挤得越来越小。

太阳舞,苏族人最重要的仪式

坐牛憎恨美国人,也极度讨厌亲美者,甚至在议事会中不愿与他们同座。正是这一极端立场给他带来了更高威望,那些富于尊严感、痛恨被打扰了既往生活的印第安人,甚至是被自己的族群带进保留地而仍然怀念过去日子的激进青年,在寻找反美的精神力量时,很容易把敬仰的目光投向坐牛。在保留地时代初期,坐牛甚至不信任那些又逃出来的人,但随着保留地里的人越来越多,他应该会越来越欢迎这些回头浪子吧。他告诫人们,保留地的生活是离经叛道,将让族人一蹶不振的堕落。

1876年6月,自由印第安人汇聚一起,沿小比格霍恩河西岸扎寨,多达一千户,可以轻易组织起一支2000人的战队。人们在战乱中终于有了罕见的安全感,他们被认为是当世最强大的骑兵,不相信会有任何人能对他们构成威胁。坐牛时常避开人群,在傍晚进入山中祈祷,向灵力·坦卡献上烟草、水牛皮袍:“伟大的圣母,请降下恩泽,帮助我们抵御困难和灾厄。”

坐牛的身影已经不太出现在跟白人的战场上了。40岁之后,他主要是呆在后方运筹帷幄。即使是在6月25日的著名战役中,他也没有直接参战,尽管后来他的作用被极度渲染和夸大。6月初,拉科塔人举行了一次太阳舞仪式,坐牛被认为在仪式进行到第二天时,预言了这次战斗以及结果:美国人会直接进入他们的村子,并且都会被杀掉。

在南北战争中表现出色的卡斯特中校带领一支750人的骑兵,追踪反抗者到达了小比格霍恩附近,他眺望到印第安人营地的炊烟,决定实施突袭。25日早晨,他把部队分兵部署,悄悄逼近营寨。尽管有一早到山里采集的印第安女人发现了他们,但偌大的营寨很难被快速唤醒,他们的马匹散放在小比格霍恩河两岸吃草。枪声响起,营地一片混乱,婴儿大声嚎哭,孩子四下逃窜,找不到孩子的母亲尖叫哭喊,而酋长、长老和各路战酋迅速行动起来,老年人为青年男子寻找武器,在他们脸上涂画彩条和颜色,战士的战歌和“狐狸”社团之歌响起,越来越多武装起来的人迎着践踏营地的美军冲去。

卡斯特中校

小比格霍恩战役中的尸骨

此时的坐牛已年近五旬,过去所受的枪伤让他成了跛子,眼睛也因为多次在太阳舞仪式中凝视太阳而受损。他能做的只是鼓励年轻人勇敢起来,组织妇幼撤离,然后到战场观战。他劝说战士们放过残余的美军,因为在幻象里他曾被告知不该杀戮流落到村里的士兵。他甚至去照顾一个受了重伤的敌人。(是不是想起了格瓦拉?)

从南边攻击村子的美军很快发现他们面对的敌人太多了。这个营地是如此之大,当住在北边的印第安人组成一支支小队前往堵截北面来敌时,他们甚至不知道南边已经发生了战斗。下午,战场重归寂静,美军被全歼,印第安人仅阵亡不到30人。大获全胜的土著打扫战场并找到了卡斯特上校的尸体,他的军服几乎被扒光,又有妇女前来朝他脸上撒尿,用斧柄砸他的头。

“卡斯特之死”,作者不详

巅峰之后是没落

这场最辉煌的胜仗,带给自由部落的却是衰败的开始。消息震惊全国,又正值美国建国百年,鹰派全面占上风,军方接管保留地并收缴其中所有印第安人的马匹和武器。有证据显示美国人甚至用滥杀水牛的策略,让游猎部落难以果腹。后者在困难重重中再次分散,坐牛在10月份不得不一改风格,与美国军官有过一次没有结果的谈判,迈尔斯上校指责他对美国人心怀无端又无理的怨恨。

他们难以狩猎,因为自己已是被追逐的猎物;食物和弹药短缺,伤员得不到休养。越来越多的印第安人选择投降、进入保留地,包括许多著名的反抗战士。自由部落的凝聚力和民族感迅速瓦解。“保留地外,偶尔还可见到残存的篝火燃烧,但那已不再代表希望。”坐牛在黯然中带领一百多个家庭穿过边境,进入加拿大。

逃到加拿大后的临时营地

文化殖民同步进行,保留地里,传教士接踵而来,学校里只准说英语,太阳舞被禁止。美国人要驯服这个民族,彻底解决印第安问题。

坐牛在加拿大受到驻防边境部队的善待,多次举行记者会,他在“文明世界”的知名度与日俱增。在新的居住地,他们继续猎杀水牛过活,牛只数量依然不可避免的减少,它们不再在春天到北方来尝鲜。歼灭卡斯特的战利品卖得差不多了,食物、衣服和弹药再次成为严重问题。传统的男性社团瓦解,年轻一辈抛弃了理想。边境线也挡不住拉科塔人背叛坐牛,他们陆续返回、向美军缴械,住进保留地。坐牛曾下令武力阻拦,但被加拿大方面劝止。最终,宁愿饿死也不投降的只剩下40个最亲的家庭。

1881年7月,坐牛带着这群衣衫褴褛的人,顾虑重重回到边境另一边,身旁只是些老人和妇孺。他阴沉着脸把来福枪经由儿子“乌鸦脚”交给了迎接他的美军少校,维持自己仅剩的荣誉感。

走秀的反抗者

他的生命翻开了全新一页。他被用蒸汽轮送往俾斯麦市,沿途受到居民欢迎。他拒绝登上新型机车的邀请,望着这个大家伙满腹狐疑。人们以一美元一个的价格买下他在加拿大学会的草书签名。坐牛对美国人“忽然”变得友好和善大惑不解。他第一次吃了冰淇淋,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坐牛在1882年时画的铅笔画,描述了壮烈的印第安战役,现藏于史密森尼学会

到了保留地,这里离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不远,坐牛试图让管理者麦克劳克林认可自己的领袖地位,遭到严辞拒绝。麦克劳克林重诺守信,但在推行同化政策上冷酷无情,他认为印第安人虽然高尚、忠诚,但他们是落伍者,必须融入美国生活。他建立了印第安警察局和印第安法庭,让他们在自己领导下尝试自我管理。

坐牛被软禁一段时间后,和部分族人开始了畜养家畜和种地的生活。又被安排到东部旅行,美国向他展示现代的都市文明,令他大开眼界,他参观了消防队、报社、国会大厦,尝试了有线电话,还给被送去芝加哥读书的儿子乌鸦脚发了电报。接下来叫人大跌眼镜的是,他被演出商认为是奇货可居,他也欣然跟两个商人签下合约,先后参加了“艾伦秀”和“狂野西部秀”巡演。这段舞台生涯也许让他重温了万众瞩目的荣耀。

西式打扮的坐牛

他回到保留地接着过有规律的生活。在宗教问题、土地问题上,他试图争取族人、对抗白人,但一再受挫。他会就此终老在亲故逝去、年轻人离心、传教士日愈赢得印第安信众的环境里吗?不知道,1889年,一场蕴蓄的风暴让我们错过了这个答案。

鬼舞教的回光返照

一名内华达州的印第安宗教领袖沃伏卡,预言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那个时代没有白人,只有曾经统治地球的印第安人,水牛、鹿、麋鹿会大量涌现,它们现在只是藏在地下。那个时代被认为将在1891年春天到来。他教人们跳一种“鬼舞”和唱歌,迎接民族复兴。“先知”的预言传遍了北美大地,传到无数在同化政策下绝望的印第安人中间。他们去西部寻找先知,认为他就是救世主,他的降临乃是为了拯救印第安人,甚至相信在鬼舞和祈祷中,逝去的亲人朋友可以重新聚首。这一具有浓厚印第安色彩的教义,其实也混杂着基督教成分。

坐牛毫不意外的对预言和鬼舞的传播推波助澜,他在保留地跟族人一起狂舞,倾听人们诉说在恍惚中见到了死去的亲人。孩子们不再去学校,教堂门,农地开始荒芜。美国人煞费苦心推动的“文明进程”戛然而止。

印第安鬼舞

鬼舞一跳跳到1890年,白人越来越担心将会发生新的叛乱,尽管有人认为此事并无大碍,可以任其自生自灭。开始有人逃出保留地,在山野聚集。管理者决定除掉坐牛以遏制事态。坐牛在10月躲过了一次暗杀。12月14日,印第安警察局接到了逮捕坐牛的命令。15日,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包围了坐牛的住所,他们有的曾与坐牛并肩同白人战斗,有的甚至是他的亲戚。黎明时分,他们进入屋内,坐牛答应跟他们走,但狗叫声和坐牛一位妻子的尖叫,使他们出门后发现,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有人阻止警察带着坐牛,十几岁的乌鸦脚也对父亲说:“你经常称自己是勇敢的首领,现在难道允许自己被带走吗?”这句话似乎让坐牛动摇了,接着一名保护坐牛的人首先向警察开枪,一名警察随即在背后向坐牛开枪,另一名警察又在他后脑上补了一枪。于是混乱的枪战爆发,退入坐牛屋里的警察不顾乌鸦脚的祈求,枪杀了这个孩子。加上后来死在医院的两名警察,一共有14人丧生。

坐牛被杀几天后,印第安警察再次回到他家门口侦查

英灵

美军赶来支援,他们要把警察和坐牛的尸体运走,一些印第安警察抗议把同伴的尸体和坐牛的放在一起,一个死去的警察的亲人跨坐到坐牛身上,用一块大木头砸他的脸。最后他们把坐牛放在最下面,警察的尸体堆在上面。

牧师拒绝把他埋在教堂墓地里,结果他被葬在附近,地面没有任何标志。麦克劳克林在任内多次驳回了为这个“愚蠢的人”立碑的请求,墓地的位置越来越难辨认。1953年春的一个晚上,几个坐牛的亲戚自行辨认位置,偷偷挖出尸骨,移葬到南达科他一座水库旁。而后一些专家几经专业调查,判断他们挖走的并非坐牛遗骸。真正的墓地恐怕永远也找不到了。

被认为是最早下葬坐牛的墓地,位于耶茨堡

位于南达科他州的纪念碑

在这个月稍晚时候,美军攻击逃出保留地的鬼舞者,发生了臭名昭著的伤膝河大屠杀。

1930年代,大平原遭遇大干旱,联邦政府解除了对印第安舞蹈的禁令。在干旱最严重的时候,坐牛的侄子独牛写信给俄克拉荷马大学的坎贝尔教授,请他归还借走的坐牛的护身符。1936年夏,独牛在保留地组织了54年来第一次太阳舞仪式,他手挥着这个护身符向神求雨,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


延伸阅读:《坐牛:拉科塔族的悖论》

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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