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索性关了,屋里院里一片静,只有窗前高树上的知了不停歇地吼着,“热死了,热死了”。贾会计躺在南屋的凉席上一身一身地出汗,皮与席黏在一起,难受得好长一段时间身子醒着脑子睡着。梦里一个塌鼻梁小眼睛的男娃站在自己腿边不停地吐,先是吐水后来吐奶,哗哗地吐,就像一个没底的热水瓶不停地往外倒,心里嘀咕这是谁家娃吃错啥东西吐得这般厉害,意识又提醒他这是孙子梁梁,一经意识,贾会计一下慌乱起来,抱起娃就往大街上跑,腿脚却沉重得怎么也迈不开,力不从心让他急得喘不过气来,胸口憋闷中一下醒来,窗外的树叶泛着白光,屋里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他好似躺在一汪水里,身下透湿,心突突狂跳。梁梁溺水的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外面刮进来的。西茂河又淹人了!泛着白光的树叶瞬间在贾会计眼前猛烈地摇晃起来。贾会计满院遍屋地找梁梁,找得鸡飞狗跳,最终在镇医院找到被人从水里拽出来的梁梁。梁梁是三个溺水孩子里唯一幸存下来的,梁梁没像其他两个伙伴带给家人呼天抢地的痛苦,但他给爷爷贾会计后半生添了一个特异功能,心里一紧张,就会闻见来苏水的味道。

猫永囤屯的钱怎会没了?!遭抢啦?

警察收走啦?!绿本黑字红戳子,怎成违法的啦?

贾会计努力从刺鼻的来苏水味里清醒过来,一群人跟着他想到绿本本,想到县城大街上挂牌子的办事处,悬浮半空的心一时慢慢回落,脸上的狐疑和惊惧反而被刚上来的阳婆照得更清楚。谁都不想成为孤立的倒霉者,谁都想知道和自己遭难的人有多少,自己在其中是不是受损轻一些。老李夹在人群里始终一言不发,一向寡言的老李在这样的场合下更是说不出一句话,就像十几年前脑梗后语言障碍那会儿。前几天老伴还一再督促他把手里凑整的一万块钱再放到猫永囤那里,因为身子不舒服,拖着没行动。小庆幸并不能冲淡大损失,他把每一颗玉米粒,甚至把两闺女平时接济的钱都储在猫永囤手里了。都说儿多不算穷,没儿穷断根。老李没儿,断根已是不争的事实,但老李不想穷,尤其不想老来受穷。一辈子种地,老李的事业前半生勤俭持家养闺女,供闺女,后半生省吃俭用攒钱养老。放在猫永囤手里的钱,终归还能生几个蛋,贴补家用,除了利息高,取钱放钱也比信用社方便多了,随放随取。这理由是老李夫妇不顾大闺女反对选择猫永囤的最充足的理由,也是他们始终认为自己这辈子做家长最经验明智的做法。老李这个时候才想起教书的大闺女第一次看见那个绿本本的态度,当时老伴把本子拿给闺女看时,闺女挑了一堆毛病,不是本本粗糙就是戳子不可靠,怎不可靠?上面有地方秀美山川林业开发部的戳子,本皮上“保赚林”三个字闪着金光,那可是受首都林业开发中心监制的,首都能有假么?现在的年轻人读几天书就觉得自己成精了,比孙悟空还能耐了。自己过得桥不比他们走的路多?走的桥多,掉水里的可能也多,老李现在才明白。

和这事有牵连的人们各自揣着心事,无暇看周围人的脸色,二老毛满场子转悠,斜么着眼看着这些人。除了马三小的报道,再无更多猫永囤的消息,太阳已懒懒地从房顶的烟囱后面爬上来,有上学的孩子已背了书包走在街上。更多的人一句话也不说,闷闷地朝家的方向挪去。“咱没钱,紧花还不够,用猫永囤存么,和猫永囤打交道的都是有钱人。”一个女人抱了膀子撇着嘴和站在路旁的另一个女人说着。声音尽管不高,还是戳进了老李的耳朵里。

老李的左腿此刻明显乏力,踩着棉花似的,落地无根的感觉。场子离家也就一百多米,老李却走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鸡们已四散在渠沿上刨食,说是渠,其实基本上已成土梁,失去了灌溉功能的渠就像一条蚯蚓匍匐在老李家的门前,成了鸡们的菜盘。院门大开着,老李蹒跚走进时几只鸡正不管不顾地在鸡盆里啄着昨夜的剩饭,几颗玉米粒黄灿灿地散落在院子里,和星星点点的鸡屎杂陈着。每天这个时候,老李早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洗把脸,盘腿坐在炕上喝了降压降脂药等老伴把熬好的稀饭,馏好的馍端上来。

咋才回来?不做饭的人连饭也不知道吃了?正在外屋的老伴边忙手里的营生边抱怨着,抬头看见老李手扶门框,怔怔地望着自己,心不由紧了起来。和老李生活了四十多年,这是她第二回看见这张熟悉面孔里的陌生表情。满眼的无助与不安,好像大街上一个找不见娘老子的孩子。三十多年前,老李因为在村边地头捡了孩子们偷吃高粱杆丢下的三根高粱穗,被看田的民兵队长老牛跟着脚印追踪到家。人赃俱在,老牛两手叉腰立在胜利渠梁上,脚踩解放鞋,身穿洗得发白的黄军装,大夏天风纪扣扣得紧紧地,整个血肉之躯全裹在这身服装里,只剩下一张黑青的脸,铁锹片似地闪着寒光,两只铜铃般的眼紧盯着老李帆布袋里三棵还未饱满起来的高粱穗子。站在自家门口的老李就像被人刚从屋里逮着的偷人的贼,连身上的补丁衣裤此刻也不复存在,原本老实木讷的人在这样的形势下不知怎样来分辩自己的清白,上下嘴唇抖抖地说不出一句话,窘惧与无助涂满老李当时年轻的脸。渠梁上下站满了人,老牛手里的绳子众人疑虑的眼神把年轻的老李五花大绑着,毁坏青苗,那是要绑回去批斗的。时势造英雄,扒拉开人群冲进来的老李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成了丈夫心目中的英雄的。老李女人从帆布袋里抽出三棵穗子,直跳到老牛眼前,让他到田里找回三根杆子,证明老李为了穗子毁了队里的庄稼。老李女人身高嗓门也高,连说带骂唾沫雨星似的朝着老牛砸将过去,一阵轰炸,老牛的气焰如风中的油灯,扑闪着没了火焰。老李这才被自家女人从众人的包操中解救出来。

老李不吭声,一向强势的女人看这眼色反而不敢多说一句。饭端上炕,碗里的稀饭,荆柄上的馒头冒着热气,老李倒头躺在后炕,不知怎样向女人交代。“把那几个本本拿出来。”半晌,老李女人才听见老李有气无力地冒出这句话。平日里,晚上关了门上了锁,老李隔三差五就会让老伴从炕柜里掏出那几个绿本本,靠着铺盖卷一本一本地翻看,老李女人不识字,除了认得上面几个数字,文字性的东西都得老李给念出来。“卖了玉茭的钱啥时放?”老李女人递本子时顺嘴问。“放,放,你就知道个放!”躺着的老李一下坐起来,几乎冲女人吼道。老李女人被吓了一跳 ,平时总是话由着她说,火由着她发,大她六岁的老李总让着她,今这是咋啦?遇上老伴不舒服,真发火,女人还是识火色的。“放了就歇心,放家里出来进去不放心。”老李把几乎脱口的话生生咽下去,好一阵咳嗽,才缓过劲来。钱这东西,放谁手里也不如攥自个手里。当年东奔西跑卖瓜子攒下的钱,都是放在自家瓦罐里,一个仔也没少。斗地主那会,樊家婶子把自己的金银手饰藏在亲娘老子手里,事后,兄弟不认账,有啥办法?丢了钱也丢了兄弟。自己在钱的事情上一辈子谨慎,这次闪了马趴,闹下没底子的事。

老李一本本翻着,基本是一年一个本,一本一万,只有他和老伴清楚这些钱是怎样积在本子里的。前半生挣下的,供养两闺女,盖了新房,剩下的一万,本来要放进信用社,可经不住和自己沾着老远亲的猫永囤坐在炕沿边磨叽,关键是除了猫永囤给描述的绿化蓝图外,六厘的利息那是俩人种五六亩玉茭的收益,老两口盘算了几晚上,念头就像围着甜食的蚂蚁,咋也转不出去。自己把钱放进去,既响应了国家退耕还林政策,支援了绿化建设,又增加了零花钱,咋算计咋合算。猫永囤手里的报纸有文字有图片,文件白纸黑字红戳子让识字的老李放了心。

攒钱和养鸡一样成了老李和女人的职业。这几年,人们开口闭口讲营养,讲绿色。老李养的鸡下的蛋在讲究人眼里营养绿色是别处比不了的。买鸡蛋的人现场勘察过,老李的鸡除了啄自家院里撒的玉米粒,整天在渠梁上、屋后的小树林里刨虫吃,由绿色粮食高蛋白虫子转化的鸡蛋营养能低么?有人愿意高价买,老两口就一门心思养鸡卖蛋,把所有鸡蛋都储进绿本本里,继续生蛋。自己想吃蛋,镇上养鸡场三两块钱就能买一斤,吃进嘴里还不都是鸡蛋味?攒着攒着,一个蛋攒成五个蛋。平日里,老李翻看着这几个本本就像年轻那会站在自留地里一样,想法如同抽穗的玉米,没人能想象会结出多大的棒子,但玉米自己知道。现在再翻这几个本,咋翻咋没底。猫永囤为啥被抓?猫永囤不在,自己拿上本本找谁?老李想给闺女打个电话,号码拨到中间又放下,咋说?咋问?女人成天跟闺女哭穷,闺女给的钱全存给了猫永囤。闺女前半年买房一次性交款,明知道闺女到处筹钱,老两口硬是沉住气没敢吭声,哎,越想头越晕。躺在炕上的老李翻烙饼一样,闭了眼城南几亩玉茭臭蒿一样在眼前摇来摆去,甚至满炕满地长满了臭蒿,自己就躺在臭蒿丛里。

日头已挑得老高,外面行走的人循着墙根走,没正经事可做的人自然又坐在场口墙根底下。二老毛忙得顾不上回,一个不饿全家不饿,何况村里出下这么大的事,能吃下饭才怪哩!一早上的打听观察,村里最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家和猫永囤的保险柜有关系。别看个个闭了嘴不吭声,傻子都看得出来!生产队解体了,可二老毛没把自己解出来,他喜欢在大集体里转悠,离开集体他老觉得自己成了孤魂野鬼。二老毛腿短但嘴长,一张烙饼脸在广场阳婆下翻来翻去,烘烤得油津黑亮。

一顿饭的功夫,猫永囤被逮的消息就雾霾一样笼了全村。手里有绿本本的人家没有一家如往常一样吃了早饭备午饭。大场口,大照壁下,凡是平日里人们聚集的地方,都在吵吵这件事。消息灵通的人打探到上下左右村里的信贷员昨夜跟猫永囤一样被一锅端了,更大的不安与惶恐攫住了人们的心,咒骂,抱怨铺天盖地一浪一浪地卷过来,人们一时找不见这个害人的魔头,猫永囤首当其冲成了靶心。二莲骂得最厉害,又尖又高的声音剑一样在人群里挥舞,十个猫永囤也早被杀伐得血肉模糊了,贾会计早饭时嗫嚅半天,二莲还以为猫永囤贪污大伙的钱被抓走了,现在才搞明白,是不认识的人借猫永囤的手把人们的钱卷走了!我的天,刀杀的,会算计的贾平平把一家人的血汗都算计丢了。二莲骂着骂着就放开声哭了起来,更多的女人在骂,骂猫永囤,骂猫永囤的祖宗八代,骂看不见的那帮贼,骂自家瞎眼的男人。太阳热辣辣地烤着场院,不用报名,二老毛和马三小已给这批受害人大致拉了个名单,很明显,这里已成重灾区,卷进去的人家比想象的更多。

女人们不依不饶地堵在猫永囤家门口,有的直接站在当地,有的扒门框上往里探,挤不进去或不好意思挤进去的,手搭凉棚从玻璃处往里瞧,这批当年看新媳妇水芹的女人们几乎还保留着曾经的姿势,不同的是责骂代替了三十多年前的品头论足,众人的眼睛把猫永同夫妇包括他的儿子儿媳住的房间扫了个遍,家用电器应有尽有,柜子上摆的瓶瓶罐罐尤其让这些女人们恼火,怪不得平日里水芹细皮嫩肉,脸上连褶子都没有,原来都是拿众人的钱荣华!五六十岁的人,还照明星照,用谁的钱照了?女人们越看越气,越看越觉得自己的钱好活了猫永囤一家,好活了水芹,就连房顶上的太阳能也成了女人们眼气的东西。谩骂声一时骤起,猫永囤被逮,猫永囤的老婆儿子就有义务还人们钱,钱是从他家进去的,自然得从他家出来。“水芹,你不要光享受,你得还人们钱!”“父债子还,你家小子也得还!”“这世道哪能生吃白拿,吃了得吐出来,拿了得还回来!”水芹从猫永囤被抓的惊恐中陷入了更大的恐惧之中,众怒之下,她不敢说一句辩白的话,她也说不出一句辩白的话,死灰着脸任凭女人们尖言利语,一声不吭,这也成了人们后来定义水芹“白皮虱子”的理由。女人们更加认定自家的钱富贵了猫永囤一家子,有几个女人甚至动了搬东西的心思。冰箱、洗衣机,就连厨房里的电磁炉也得带走,不拿白不拿,就是哪天把本钱找回来,这些东西也得抵利息!猫永囤的家在这些女人的七嘴八舌里已被搬拆得七零八落,屋里屋外一时混乱起来。

村支书贾柱子一早就被通知去镇政府开会,除了上八村,镇子周围相对富裕的村子几乎都卷进这股绿色风暴里,七八个村子的信贷员都像猫永囤一样被警车带走了。会议室里吵成一团,大部分村支书感觉大晴天响了个闷雷,炸得人分辨不出方向。会议的指向很明确,每个村支书有义务调查一下灾情,摸摸底,做好维稳工作,让受害群众正确认识这件事情。咋正确认识?从走进镇政府会议室,到镇长说各村有各村的实际情况,你们自行解决,贾柱子就抽了半包烟。大早上贾柱子还在被窝里搂着老婆睡觉中,二老毛就站在大门外叫唤开了,“贾书记,贾书记……”按辈分,柱子应该喊二老毛“叔”,但自从他当了村支书,二老毛大老远就喊他“贾书记”,喊得超过两声,柱子就有些不舒服,咋听咋不顺耳,好像自己是个冒牌的一样。老婆瞅眉剜眼地给二老毛开了门,二老毛没歇没坐地把一早上的事做了详细汇报,听得贾柱子连打喷嚏。早饭刚端起碗,镇里的电话就打来了。一上午的会开得村支书们全被自己抽的烟雾罩着,谁也觉得和村委会似乎有点关系又似乎没有关系。这么大的磨,谁揽谁麻烦,谁不揽谁不像个当家人。明天村里唱省晋剧团的戏,村委会一堆的事要安排!愁肠中,远远看见二老毛迈着短腿跨上东河桥朝自己急匆匆赶过来。

“贾书记来啦,贾书记来啦!二老毛的喊话把围堵的人群划开一道口子,人们的目光一起扭向眼前这个牛高马大的当家人,就像落水者看见了岸上走来的人,屏住气紧拽着自觉闪出一条道,贾柱子从豁开的口子进去,身后立马像划过的橡胶一样自动合缝,把他围了个严严实实。“今儿出下这事,瞎吵吵瞎闹腾管啥用?猫永囤的家当值几个钱?今天要是拆了猫永囤的房,你们的钱就能回来,现在大队帮你们拆。”“柱子,你没受害你不疼,那你说咋办?”贾柱子站在当院说了些啥,女人们尽顾上自己长着嘴,急于倾诉。贾柱子说案情还在调查中,啥意思?女人们不管,女人们就听见明天上午带上手里的本本到大队院里去登记。

这个中午太阳裸了身子在天上奔,贾老师的早上一般是从近中午开始的,躺在被窝里习惯性抱着旧报纸、老年杂志翻来覆去看,发黄的纸绵塌塌打着卷儿,像极了他那张衰老的脸。当年读了几天书,不想在地里刨食,再说,从小他就觉得自己身体不好,不易种地,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只得把他安顿在本村教书,出来进去他像他父亲一样被村里人贾老师,贾老师地叫着,一直叫到现在。他是村里民办教师的元老,但他却没像后来那些民办、代教好命,原因是他教书和他做其它事情一样,用现在时髦的一个词,缺乏“执行力”。起早贪黑挣上几十块钱,连老婆娃娃也养活不了,还尽受校长的气,嫌他迟到,嫌他自习上跑自家地里干私活,对着老中青教师批评他讲经说法。盛怒之下,他拂袖而去,谁知顺便连他第二年转正的机会也给一同拂去了。这不堪回首的往事成了贾老师这辈子最懊悔的事情,他但凡知道民办教师有一天也会享受到和其他正式教师一样的待遇,他一定能修行下去。哎,命!干啥啥赶不上,唯一赶上的是计划生育前生出宝贝儿子,想到儿子贾老师就睡不住了,后天给儿子订婚,自己前天和猫永囤说好了,今晚上去取钱,八万块钱放猫永囤手里差不多有五年,女方提出五一订婚,贾老师找了个理由安排在后天,其实他心里的理由只一个,折子多放几个月就能按定期取,利多。再说,订婚越早礼数越多,女方春天的衣服钱,夏天的换季钱,再加上端午、中秋,这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后天订婚,该过的节都过了,八万八的彩礼钱一交,单等新年把媳妇娶进们,自己就算交代了。这年月,当老子难,当儿子的老子更难!供书念字,盖房娶媳妇,成了老子们人生的一大工程,想想就累。

贾老师这辈子喜欢哪凉快哪歇着,哪清闲哪呆着,但凡能躺着,不愿意坐着。年轻时和他闹过几次离婚的女人最后认了命,把自己和他一起圈在村边小巷最深处的小院里。女人不爱串街,他除了圪蹴在街口下下象棋,拍拍扑克,不爱出门,村里的动静传到他这儿时基本已算不上动静了,这次却例外。女人循着卖豆腐的声音出去,提溜着空盆一脸慌张地回来,进门时人和盆几乎都摔在地上,女人带回的消息远比盆的咣当声响亮,直接从贾老师头顶灌下来,好一会儿把他浇筑成一截水泥柱,杵在那儿回不过神来。没有比这更惊人的消息了,板上钉钉子的事,光天化日下就被一阵风卷走了?这远比当年民办转正的消息带给贾老师的杀伤力大。他胡乱凑齐衣服,趿拉了鞋,深一脚浅一脚跑到街上。

广场上的灯还亮着,贾会计披件褂子坐在小亭的石凳上,长而黑的脸像霜冻后的丝瓜耷拉在幽幽的灯光下,二莲的数落,儿子和儿媳的沉默让贾会计无家自容,只好躲在这里抽闷烟。烟一根接一根地抽,麻烦却并不像烟一样在吞吐中散去,感觉有什么钝器从心上一次次地剐过,闷闷地发疼。听说城里挂牌子的办事处一夜间被查封,所有参与者都和猫永囤一样被网了起来,贾会计的心绞得拧成了蔓菁疙瘩,生疼。尽量朝另一方向想,事情越大越会有人管,皱缩的心才稍微舒展一下。灯该灭的时候一个不剩地灭掉了,月牙儿懒懒地躲在云层里不肯出来,场子四周的冬青黑魆魆的像站着的许多人,黑暗铺天盖地地袭来,浪一样拍打着石凳上忽明忽暗的火星,贾会计感觉自己又看见了梁梁溺水后茂河的水。满院找不见梁梁,房前屋后不见人影,隔壁的石头用摩托车把他带到茂河,爬上大坝,茂河的水四平八稳地躺着,一副全然无辜又全然不把人们放在眼里的样子,像极了一个腆着肚子,剔着牙缝肉屑的无赖,以强卖强的气势让人恨得咬牙却拿他一点办法没有。男人似哭非哭,似喊非喊的嘶哑声音从坝底传来,“哎呀”“哎呀”,听得人揪心,茂河的水在烈日下平展得像面镜子,慵懒地事不关己地漾着,一任岸上的人撕心裂肺。无波无澜的茂河有个锅底洼,陷进去的人没一个生还,谁都知道。可耍水的大人小孩都抵不住水的诱惑,下去上来那还不由自己?锅底洼在哪?锅底洼还远着呢!被拽进去挣扎的那一刻才后悔不听老人言。此刻的贾会计一会儿看见自己挣扎在水里,想要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一会儿又看见自己就是那个在坝底打着滚,哭不出喊不出的人。

夜漫长,今夜漫长如冬至。

村委会大院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出出进进的人恍惚回到分地以前的岁月。办公室门口摆着两张桌子,两个大学生村官坐在桌旁,桌子上放着本本,村官手里握着笔。兜里揣着本本的人们围在门口,一副欲进欲出的样子。贾书记皱着眉从办公室探出身,挥着手招呼门口的人们进来登记,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推推搡搡围了那两张桌子。二莲第一个登记,她看不惯旁边那几个缩头缩脑观望的人,钱已让别人拿走了,有啥藏着掖着的?八个小本本,存款时间,存款金额,存款期限,俩年轻人一个核对一个写。贾平平前前后后存进二十八万,好家伙,谁都知道,二莲平时二十八块也不会轻易花出去。贾会计有钱了,前几年开饭店就没少挣下,人们交头接耳吵吵着。贾会计立在人群里,水一漾一漾地裹挟着他,登记的两个村官就是岸上的人,他把八个本子,他几乎所有的积蓄托举着。人们神色凝重地从兜里掏出绿本子,小心地登完记又极迅速地揣进去,仿佛那是一个令人丢脸的娃,生硬把他拽回屋里不让见人。陆陆续续登记着,二老毛通讯员般跑前跑后,谁家存了多少一会功夫从他嘴里拉出个名细。“咱村尽是骑上马讨吃了,今儿也没钱,明儿也钱紧,你看有钱没!”“ 平日里都是没钱花,今儿尽是老财。”“猫永囤把我家门槛都快踩断了,我没钱,有钱也不贪小便宜!”照壁底下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像站在岸上看山水,山水发得越大看得兴致越高,兜里装本子的人就像损了别人的钱似的,自觉不自在起来。

老李一夜没睡,五个绿本本就像闺女上学时他夜里给包好书皮的课本一样,整齐地摞在枕头边。那些年,少衣缺食,枕边睡着闺女摞着课本做的却是心宽梦,现在摞着的几个本本砖头一样压在心上,把梦挤逼得咋也进不去。不安就像热炕上发酵的面,不断地膨胀,膨胀得想要从哪个地方溢出来。躺不住,鸡啼一遍就起来,外面还黑乎乎的,起来又能怎样,女人串街时听了女人们的冷嘲热讽,回来哭一阵骂一阵现在呼噜打得和平时一样响。性直嘴快的女人跟着自己劳苦了一辈子,除了攒钱没有别的爱好,但凡能和钱划等号的东西,女人都会把它攒成钱。因为捡一个饮料瓶和别人弄下口舌,嘴上起了泡好长时间下不去,哎,说啥话的都有,你能堵住别人的嘴?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老李尽管这样劝自己的女人,但在外面自己还是没有盔甲可穿。老李揣了本本从人群里挤出来,拖了病腿蹒跚着朝家走去。

秋收已过,闲下来的人远远近近看着院里这拨人,习惯了东家长西家短佐料日子的人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热情起来,“老李,你存了多少?”“不少了,想开些,钱没了还能再挣!”“老李哪来这么多钱?”“聘了俩闺女的彩礼呗!”……老李在众人的关心里看见了多年前被自己洗了嗉囊的鸡们。前些年每个春上,老李养的鸡总要遭一次劫。屋后是七队的园子,看园子的尚大爷总会在园子的周围撒下拌了农药的粮食,女人关门闭户还是挡不住鸡们到墙头外面刨食的欲望。半晌,就有鸡鸡冠发黑哆嗦在角落恹恹地翻着白眼,女人发现后立马喊回田里的老李,老李左手捉了鸡,右手拔了鸡胸前的毛,拿剃刀划开鸡的嗉囊,把里面的粮食一颗不剩地挤出来,女人端一大茶缸冷水过来,老李含了水用嘴对了嗉囊的破处灌进去冲洗。鸡任凭折腾,没有丝毫挣扎的气力,只是鸡眼一闭一合证明它还是个活物。冲洗多次后,老李用缝衣针把划开的地方缝合好,把鸡放在地上,鸡毛被血水濡湿了大半,鸡抖抖地立在那里,一副潦倒虚脱的样子,其它的鸡们放弃了刨食围着病鸡,时有几只上前来啄它一下,病鸡哆嗦着后退几步,低歪了头受审似的,反省着自己的贪嘴。老李这时会把鸡放回屋里,过上一夜,鸡就会蹒跚着在院里啄食,其它的鸡们自会和从前一样各刨各的食。当然,贪吃太多或被发现太晚的鸡,老李只能在女人的哭骂声中在院里的杨树下挖个坑把它埋掉。老李不想成了那只被埋掉的鸡,老李越来越明白,活一天幸福一天,自己得想得开。嘴在别人身上,腿在自己身上,绕开走就是了。

贾老师绕不开。消息比长了翅膀还快,女方昨晚打电话过来,订婚的事暂时缓缓,缓缓?儿子晚上摔门而去,现在不见个人影。贾老师昨天从街上证实了老婆带回的消息就躺了大炕,牙痛、胸闷一晚上咿咿呀呀没消停。

省晋剧团的戏唱开了,一唱了就是九天。春上写好的七天戏,人们看得不尽兴,又续了两天。村子里的人忙着招待十里八村赶来看戏的表亲姨亲,招呼自家的闺女外甥,广场上白天黑夜人来人往。

热闹是别人的。贾会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自己闭了关。老李院子里走来走去不让自己闲下来,一会儿菜地里给白菜间间苗,一会去拾掇玉米架子,狗在脚下跟来跟去,险些儿把他绊倒,招了他一顿骂,灰溜溜地卧在院门口,远远望着他。女人一个人坐在渠梁上,有人过来招呼看戏,女人借口看鸡,没动。听说贾老师一直睡大炕,两闺女答应兄弟娶媳妇一人出五万,贾老师这才慢慢爬起来。

戏有唱完的时候,话也有说淡的时候,经不住这个嘴那个嘴里说来说去,再浓的茶沏得次数多了也会淡下去。愁肠却是时浓时淡。想起来心疼,放下去也就那么回事。用老李闺女的话说,你反正只存不花,权当给我们存着,愁肠下病,赔的就不是五六万。二发爷睡了一觉不会动不会说话,有钱会花么?这话在贾老师身上周流起来难度有些大,丢钱的同时丢了媳妇,成了全村的一大笑柄。人生真像一手牌,起牌时一手主,打着打着他妈的全被抠了底,六神无主了!自己把自己“将”死了,命!梁梁在电话里告他爷,“绿色银行”的性质属“非法集资”,贾会计当时就吹胡子瞪眼把孙子的说法呛了回去,咋就非法啦?白纸黑字红印子,县城大街挂的办事处的黑牌子,非法东西光天化日能几年摆在大街上?啥事也能带个帽子!梁梁和他爷说不清,只能劝他爷和奶保重身体,等上面处理。

所有人都在等上面处理,等得不耐烦,有人就跑到镇政府,镇政府的人说上面正在调查中,还未定案,有了消息自会通知大家。找的人就悻悻地回来,坐在照壁下、场院里和大家继续在日子的这头瞭那头。

今天瞭,明天瞭,直瞭得北山外面的风又从当年匈奴人入侵的方向横扫过来,找阴凉的人们又开始找暖阳,一排溜坐在墙根底下晒着太阳。手里的烟没抽完一根,闲话没聊几句,有人就又扯上老话题“听说有些村里的信贷员放出来了?”“放出来就说明没问题 ,没问题咱的钱也没问题,你说是不?”“猫永囤还在里面,一起抓,咋不一起放?”“听说有的信贷员家里把人们的钱凑上了。”人们都指望着猫永囤家里也积极行动起来,可谁都知道水芹自谋生路去外地当了保姆。话题扯起来就像犯了老胃病,咸疙瘩直往上顶,顶得心忽忽,大半夜醒来睡不着。睡不着,就有人又三番五次往上面跑,又五次三番被劝退回来。跑的人锲而不舍,上面的解决办法也在逐渐升级,经常揽工程去上面走动的女婿被电话通知去领老丈人,老丈人被领上几次,被闺女晓之厉害开导了几次,明白自己的行动已牵涉到女婿的发展,只得管住自己的腿,憋着一肚子气在村里转来转去。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跨过漠河,进入北中部地区劲头已是锐减,远没有气象预报那样悬乎。这个冬天很漫长,北风肆虐的时候,起初的想法已在一次次冲锋中妥协,原来连利息也不肯放过,现在,存在猫永囤手里的钱哪怕只退还一部分这样的消息人们也是愿意接受的,可是刮过来的除了冷风还是冷风,有关这件事的消息就像冻死在路上一样,望不见个影儿。也许一觉醒来,也许春暖花开的时候。

开始种地的时候还得种地。老李不听闺女的劝,除了自己的地,还租种了别人的。机器种,机器收,不种地干啥?除了种地养鸡,老李真不知自己该干啥,日子是自己刨出来的,刨一天有一天的收获,钱的事能不想就不想。那么多,谁能吃下去?谁敢吃下去?

时间就是个碌碡,把墙根下一群人的气概碾压的全无。成天去上面跑的老根叔也老老实实坐下来,和一群人拉呱着二发爷的后事。在他们的拉呱里,听的人又看见英武的车把式二发把一车车的玉米、高粱,谷子……从田里拉回来,看见他起房盖屋给三个儿子一家置下一处院子,看见他发病后就像当年的下乡干部,去三个儿子家吃起了派饭,从这家推出来送到那家去,最后被众人送到村外。哎,起棺时,大街上抖枕头里的荞麦皮,抖出一地票子……说的人唏嘘,听的人也唏嘘。钱是啥?

自从儿子托关系给找下学校保安这个营生,贾会计就和上班族一样,骑着电动车家里学校地跑。吃利息养老的想法栽了跟头,栽得在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自己的十万,儿子给孙子买房攒的十八万都让自己的算盘给拔拉进去了。打了大半辈子算盘,险些把家打得散了架,老婆和儿媳妇成天阴着脸,让他感觉整天在煤气管道里活着一样。穿上保安服,站在校门口看孩子们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走进去,下学时又小羊羔一样各寻了大人回了家,心才能大口大口地喘会儿气。培训时,管安全的领导说,安全重于泰山,没有安全啥也白搭。说得有理,啥也比不过安全,学校如此,人活着也如此。这年月,这个灾,那个病,防不胜防,活得人们提心吊胆,能瞎活就瞎活哇。

贾老师的日子有些不好过,儿子一气之下离家外出打工,钱没攒下几个,岁数却攒了不小,儿子的事压得贾老师的背越发驼了,嘴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心里却老堵着个物件。

女人说他一辈子打闷雷,只能咋呼住家里人。贾老师两眼一瞪,咋,你是盼我打个响雷活出另一个贾步高?女人便拉了脸不再啃声。一把牌输了可以洗了再来,一盘棋输了可以摆上再下,跌个骨碌就不站起来走路了?趿拉着鞋去街口拍拍扑克,下下象棋,晒晒太阳,老年人的生活还想咋过?说这话时贾老师做梦也没想到,半年后自己会在自家院里摔个骨碌就没再站起来,把他这辈子最认的“命”就这样划上了句号。

年轻人去外面挣钱的挣钱,陪孩子上学的陪孩子,淘剩下一批老人像墙根的磨盘,门口的老狗守着村子守着家。老年梯队在冬日的墙根下,阳婆里时不时少了人又增了人,又少了人。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本来转暖的天气又阴冷起来,还好,今早太阳露了脸,家里窝了几天的人们像惊蛰后出洞的虫子自觉地聚在广场口墙根的暖阳下。阳光软塌塌地从背后斑驳的砖墙上滑下来,薄薄地罩着这群人的脸,木木的表情安静地仿佛一件件旧式的家具,散发着黯淡的光。“二月清明莫在前”。今年的清明在农历二月,气候还没有真正稳定下来,地还没开始播种,人们懒散着还没有从冬天里走出来。清明的前三天,大街上的小车多了起来,村里村外地穿梭。往事就在过往的似曾相识的面孔中车水马龙起来。孙家老大开着豪车回来祭祖,摇下车窗和村里的叔叔大爷们打个招呼风一阵离去,众人就从他爹一把大铲、一把瓦刀闹家业说道起来,一直说到老坟里那座高大威武的石穴墓。老李眯了眼听着,远远看见樊叔憨笑着朝这边走来,正诧异间,猛听见有人喊“大娃哥”,定神看去,原来是樊家大小子,长得太像他爹了!

老李一顿中午饭和女人说着樊家大小子。多年不见,当官的人一点架子也没有,老邻居就是老邻居,拉住他的手好一阵问询,临走时还给他塞了两盒芙蓉王。女人问,你没把钱的事和他说说?老李没接话,让女人把两盒烟放起来,明儿清明放假女婿回来抽。说完,老李习惯性地躺在后炕午睡,这一睡就没再醒来。医生说老李是突发性心梗。

两闺女把老李安葬在砖穴墓里,了了他生前一直藏在心里的愿望。过三七的时候就有人开始种地,百日的时候,坟前已是一大片葱茏的玉米地。三周年过后,前面那片玉米地竟无人耕种,臭蒿疯一样地长起来。清明上坟时,该填土的地方填土,该铲平的地方铲平,,闺女把四下里收拾得平平整整,清清爽爽,就像老李身前拾掇的院子一样。七月十五再来时,坟堆隐在萋萋蒿草丛里,非得用一根长棍开路才能寻到坟前。十月一烧纸时,枯了的蒿草在寒风中凄凄摇摆,唬得纸钱不敢铺排地燃烧,忽闪忽闪着化为灰烬。这些年,闺女一直纳闷,哪来这么多蒿草?纳闷自己咋经常走进同一个梦境:从自家大门进院子,满院的蒿草。父亲从蒿草丛中走出来,把手里的一沓绿本本端在她面前,满眼有话要说地望着她,直望得她泪流满面地从梦中醒来。

猫永囤终于在又一个冬日里露了面,只是人们要等的消息却始终没露面。人们已懒得向猫永囤打问,更懒得向他发难。这些年的经验,谁也怕生气,谁也回避生气。竖起耳朵听东南西北风轮番刮了好几个来回,经过一段漫长的等待难过后,人们只能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只是老李女人时不时会和闺女念叨“那钱给了咱就好了,爱咋花了。”“你咋花了?你一个子儿也不花,还是会存着!”老李女人被闺女顶呛得泛不上话来。但下次再说起,“那钱给了咱就好了,爱咋花了”这句话还是会脱口而出。

这年暑假里,贾会计和二莲被孙子梁梁接到青岛。梁梁大学毕业工作安顿下来,首先想到把他爷他奶接出来开开眼,散散心。老两口确实开了眼,除了语言能听懂,青山,红瓦,欧式洋房让老两口感觉像出了国。推开窗户,山景海景和湿漉漉的风一起扑面而来,新鲜得让人梦都成了海鲜味。二莲吃不惯海鲜,二莲稀罕大海,除了稀罕看海,还稀罕晚上去拾捡沙滩上的贝壳,回去穿个门帘不比买的差。

第一次见海,真是长了见识。站在海边看海和电视上看海真不一样。贾会计眼前的海是变大了的茂河,只是茂河没有涨潮退潮,没有船来船往,没有海滨浴场,没这么多躺着坐着,穿着泳衣跑着跳着的游客,也没有坐在岸边人就被海水卷走的稀奇事。前几天,一个北京来的游客带着八岁双胞胎闺女在海边玩,当妈的用手机拍图片,朋友圈里发图片,一转身,沙滩上戏水的两孩子没了踪影,满沙滩的人们都在帮着找,两天后在海边其他地方找到被海浪拍回沙滩上的俩娃。女人哭得疯了一样,赶过来的家人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的人,听的人都心有余悸。

梁梁说,那俩娃被离岸流卷走了。离岸流?贾会计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听说。梁梁从电脑里给他爷百度出“离岸流”。离岸流是海滩杀手,它是海水在海岸不断积聚形成的一股冲回外海的力量,它垂直或近似垂直于海面,是自海岸边向海中流动的狭窄而强劲的水流,遇上强劲的风吹响海岸时,海水形成海浪,从外海拍向海岸的同时以2米/秒的速度沿狭窄区域回流大海,因高速产生的负压会将附近的游泳者“吸入”。离岸流不可预测,不会引起人的注意,直到人身陷其中才能发觉。人一旦遇上离岸流,凭自身的体力绝对不能逆流而返。如能顺其自然游向与海岸线平行的方向,方可摆脱。

离岸流往往暗藏在波光旖旎的海面下。贾会计听得一愣一愣的,“茂河有锅底洼,海边有离岸流。海就是变大了的茂河!”

梁梁给他爷解说了很多,贾会计坐在那儿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那股刺鼻的来苏水味道又直冲鼻腔,他觉得自己也是遭遇过一次离岸流的。(文章作者自荐,刊发时有改动。)

【作者简介】李引弟,女,笔名若汀,有诸多散文见于各网络、平台及文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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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华号 文艺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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