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点要做饭,这么多年来,王伯雷4点起不来,先洗脸再烧水,然后去各个房间倒尿壶,把脸盆拿给老人一个一个地擦,接着收拾房间,一刻也不能闲着。在马房里,王柏总是随时站起来。“闲不住,坐不住,做点事反而舒服痛快。”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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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1日,王伯的大女婿刘玉龙(左)搀扶老人进房间。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金皓原摄

最“不机密”的老头儿

在当地方言里,“不机密”是脑袋不大灵光的意思。令人没想到的是,王伯被大家认为是敬老院里最“不机密”的那个。

“不机密”这件事,王伯幼时就初露端倪。左邻右舍谁家碰到难处,王伯看到就一定要去管闲事。15岁那年,邻家老人患了半身不遂,无人看管,王伯主动照顾起老人,挑水做饭、劈柴碾米,直到老人去世。

王伯到养老院时30多岁,浓眉大眼,笑起来两个酒窝,利落的平头乌黑发亮,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附近黄金坎村村民说,来时白净小伙子,现在成了糟老头子,脸上坑坑洼洼都是生疮留的疤。

“傻了吧唧,有儿有女,干嘛给人抓屎抓尿,没出息才干这样的活儿。”周围有人说些难听的话。王伯听了却不以为然:“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工资低,又脏又累,还拴人,敬老院不是没请过护工,最多干半年就跑了。

老支书王永万心疼王伯,劝他另寻出路。“那么能干的人,回去干个啥不比这强?”

王伯烹调是把好手,曾有学校、饭店、企业高薪聘请他掌勺,都被他拒绝了。刚到敬老院时,王伯每月工资36块,几经调整,1997年才拿到320块。

彼时,大河南镇矿产丰富,农民去矿上每天能挣几十块。人们劝王伯:“凭你的手艺和肯下辛苦劲儿,在别处早成万元户了,受这罪能挣几个钱?”

王伯不是没打过退堂鼓,因为“受过的委屈比流过的泪还多”。但王伯心想,老人们得有人照顾,自己走了,这摊子谁愿意管呢?“咱是党员,不就应该冲在最前面吗?”

敬老院原来有个孤儿叫张利,后来到深圳工作,多次来信让王伯跟他做买卖。

王伯在回信里写道:“钱这东西固然好,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要说世上还有比金钱更珍贵的,那就是干好事业。这儿的孤寡老人哪一个吃不好穿不好,我都不忍心。”

不光“不机密”,王伯还总没事找事。过去作为镇办社会福利事业单位,敬老院靠乡村统筹款维持基本收支,但王伯还想尽可能改善一点老人们的生活。

1993年伊始,王伯开始组织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垦荒。山地石头多,就带大家镐刨、锹铲,用独轮车把石头一车车运到别处,两年垦出近三亩耕地。

零零散散的地里撒上菜种,也播下希望。每年种三茬地,能产土豆600公斤、大白菜5000公斤、白萝卜700公斤、倭瓜500公斤,另外还种了西葫芦、菠菜、黄瓜、茄子、莴苣、韭菜等。

秋收在即,王伯每晚都去看菜,守到冷月高悬。收白菜时,王伯累得一弯腰就流鼻血,衬衫都染红了。

10月11日,王伯展示刚从菜园里收获的萝卜。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金皓原摄

除了种菜,王伯还栽了300多株杏树,养了四头猪。每逢春节,敬老院要磨两锅豆腐,杀一头猪,吃不完腌起来。

白天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晚上锄地挑水,下雨天缝补衣服、拆洗被子。这么多年,王伯愣是没能回家陪家人过上一次春节。

“我不讲究什么,不求回报。不管多少钱都是国家发的,为党干工作,分工不同,不能挑三拣四。”说话间,王伯从衣柜摸出两个鼓鼓的红布包裹,里面的证书有50多个,摞起来足有半人高。

“包裹外的红色是党旗的颜色,里面装的证书都是党对我的认可。”1991年,王伯被评为河北省优秀共产党员,还曾被提名为河北省助人为乐模范,获评河北省五保敬老工作先进个人、“河北好人”等荣誉称号。

1997年张家口市印发《关于在全市民政系统干部职工中开展向王伯同志学习的决定》,原大河南镇敬老院也于1999年被评为“省甲级敬老院”。

10月11日,王伯在敬老院展示所得的荣誉证书。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金皓原摄

捋不直的双手和吃不完的药

院里不少老人生活难以自理,吃喝拉撒要靠王伯一个人照顾。

敬老院和镇卫生院原来在一起,为了不污染医院环境,老人们换下的脏衣服,王伯总是装进竹筐,背到半里地外的池塘边去洗。

数九寒冬,不知多少次,王伯用石头砸开坚硬的冰块。寒彻入骨的冰水冻僵了手臂,但冻不灭王伯对老人们的热情。

1996年,敬老院有了洗衣机。但很多衣服太脏洗不净,还是得拿手洗。手泡在污水里,时间一长,王伯皮肤反复感染,溃烂生疮,后来蔓延到身上脸上,一到晚上又痛又痒。王伯说,自己摸额头的习惯就从那时养成的。

10月11日,王伯的大女儿王术环在晾晒衣物。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金皓原摄

1997年,听说市里记者要来采访,王伯连忙摆手:“脸上都是疮,咋见人呐,握手都不好意思。”

“一到阴雨天,疼到快麻木了。”王伯伸出关节粗大的黝黑双手,怎么捋都捋不直。

10年前,大河南镇政府工作人员刘国莲,遇到脸上疮血结成黑痂的王伯,差点没认出来。

那段时间,敬老院新买一批煤,王伯弯腰揽煤,旁边帮忙的老人一铁锹顶到他眼周,血流如注,打那以后眼睛就看不太清了。

闺女要带王伯去市里看看,他执意不肯。“谁知道还能活几天,浪费那钱干嘛?”

王伯住的小屋十多平方米,最值钱的家当是台老年机,除了破烂床板和木柜,就剩下五花八门的药。

长年过度劳作,脑血栓、风湿病、支气管炎、肾炎都没放过他。身体实在吃不消时,王伯就吃安乃近(一种退烧止痛药),从半粒到两粒,越吃剂量越大,但效果越来越差,索性就强忍着。

为节省时间,王伯之前早起空腹喝一堆药,结果胃疼反酸。孩子们送的药王伯嫌贵,自己买来几块钱的小苏打冲水喝。

身穿百家衣,脚踏百家鞋,王伯一身上下不是捡的,就是别人送的。孩子们买的新衣服挂在柜子里,出去开会才舍得穿一次。

“买了就穿,扔着干嘛?”大女婿刘玉龙问。

“我穿着破烂好干活。”王伯犟得很。

提起王伯,大河南镇卫生院医生张玉利说了三个字“没毛病”,随后解释道,“没毛病”是方言,就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的意思。

老张认识王伯近30年,老人们去卫生院,每次都是王伯推着轮椅或搀扶着。“王伯冬天手足皲裂,创可贴不管用,就用医用橡皮膏一圈圈缠着。”

“他身上的基础病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老张叹了口气,“一天两天忍忍行,这几十年谁知道他是咋熬过来的”。

10月11日,敬老院的老人们在观看电视节目。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金皓原摄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那边出着太阳,这边雨夹着雹子就打下来,山里气候向来翻脸不认人。王伯抱着头奔出门去,把刚晾上的衣服收进屋。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对老人们而言,王伯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在敬老院,刘明大娘活得岁数最大,94岁得了一场大病,久治无果,连续四天滴水未沾,医生无可奈何,人们悄悄准备好了花圈。

王伯不死心,到处寻医找偏方,连续六个月每天为她梳头喂饭、端屎倒尿、熬更守夜。说来也怪,大娘鬼门关走了一遭,愣被王伯拽了回来,只是落下了半身不遂。

那年夏天,大娘坐不住、吃不下,就是一言不发,像是遇到难开口的事。王伯就坐在床边开导,“娘啊,有了病和亲儿子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呢?”

原来大娘长了褥疮,又不好言声。王伯用药和纱布给老人敷上,悉心照顾200多天,大娘的褥疮再没犯过。

到了秋天,大娘连续36天没有大便,肚子鼓得像脸盆,憋得头撞墙。王伯急得团团转,用手蘸上麻油,连续三天十一次,把小石头般的大便一块块掏了出来。

大娘逢人便讲:“我一辈子无儿无女,王伯就是我好儿子。”96岁那年,大娘躺在王伯怀里安详地走了。

王永全老人瘫痪后大小便失禁,一天要换五六次裤子,有时刚换上干净衣服,还没等转过身,老人就又拉在裤子里。

老人气得用拳头直捶腿:“王伯呀,对不住你,我太不争气了。”王伯却从不埋怨嫌弃,低头默默地给老人换裤子。

瘫痪多年的王哲善天天流口水,吃不下饭,王伯做流食一勺一勺地喂。老人曾四次因吞咽问题呼吸困难,都是王伯做的人工呼吸,及时送医院才救活。临终前,老人眼里噙满了泪,一直对王伯比画着“四”字——意思是,王伯救了他四次!

10月11日,王伯的大女婿刘玉龙给敬老院的老人端热水。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金皓原摄

伺候老人难,跟有语言障碍的老人沟通难上加难。于是,王伯自创了一套“王氏手语”和他们交流。

吃饭时,两位老人突然互相拳打脚踢,这种情况时有发生。王伯上前一比画,两人顿时就消停了。

有时候架劝不开,王伯就把自己脸打得“啪啪”响。

“老人闹脾气,我哪能跟他们发火?”王伯说,有泪自己偷偷流,实在憋屈了就打自己脸,扭过头去对老人们仍是一张笑脸。

方便面、火腿肠、糖果……王伯每次出差都给院里病号带零食,晚辈们给自己买的奶粉和牛奶也都分给老人们。

老人们都把他当成最亲的人,有时王伯有事,半天不回敬老院,老人们就追到家里。

王伯不喝酒、不打牌、不下馆子,就是戒不掉烟。

“最艰难时,各种物资都缺,愁得晚上睡不着,一晚上抽一盒,什么便宜抽什么。”蹲在墙根,王伯伸了伸腿,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眼神留意着院里活动的老人。

敬老院门口有三棵大柳树,是王伯亲手栽下的,现在一人环抱不过来。天热时,老人们搬着板凳,在树下坐成一排。

9月10日在敬老院拍摄的老人(手机照片)。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杜一方摄

王伯就像这几棵为大家遮风挡雨的大树,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大,已不再枝繁叶茂。如今,腰也直不起来的王伯,心里却想着为老人们留下最后一丝荫凉。

因为劳累,王伯得过两次脑血栓。2019年初,吃完早饭,王伯扶着墙站不住,只觉天昏地暗。在医院输了十天液后,王伯一把扯掉针头跑回了敬老院。

最近王伯老是失眠多梦,总梦见以前上山砍柴砍不动,怕耽误给老人做饭,急得满头大汗。

“原来啥都记得很清楚,现在脑子不中用了,不过忘了也挺好,人活得简单点好。”王伯自嘲道。

10月11日拍摄的王伯和家人们。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金皓原摄

难以清偿的“内债”

“娘不行了,你快回来吧!”1997年的一天清晨,妻子陈桂香发现母亲情况不妙,给王伯打电话。

王伯火急火燎地赶回家,还是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跪在母亲榻前,王伯号啕大哭,撕心裂肺喊着:“孩儿不孝,不孝啊……”

1996年,母亲瘫痪卧床,春节后病情加重,弟弟多次找到敬老院,让王伯回去看看。当时,镇里正研究敬老院重建方案,他便隐瞒了母亲病情,工作完才赶回家去。

“孩子,你可回来了,这么近,娘见你一面可真难呀。”母亲对王伯说,“多想跟你说说话,可娘也知道敬老院需要你,快回去吧,好好照顾老人们就等于照顾好娘啦!”

王伯无言以对,脸上已满是泪水。

今年9月8日是妻子七十大寿,在众人劝说下,王伯被大女婿拉回家吃了顿团圆饭。陈桂香说:“这是结婚后他第一次陪我过生日。”

王伯家有四亩玉米地,谷雨播种,端午锄地,忙得不可开交。敬老院离不开王伯,陈桂香天天自己下地,经常顾不上吃饭。

“爱收拾不收拾,烂地里拉倒。”有时候,陈桂香心里觉得委屈,但说归说、怨归怨,拾掇地、照顾老人和孩子,她一点都没耽误。

韭菜、冬瓜、苦菜、西红柿……核桃树和香椿树掩映下,王家小院被陈桂香打理得井井有条,几十朵红艳的旱金莲随风摇曳。

“我这辈子没对不起任何人,只是苦了媳妇儿和孩子。”王伯说,家里盖新房,他连一块砖都没碰过。

“他管着一群老人,我拉扯一家人,都不容易。”陈桂香把腿搭在炕沿上,挽起裤脚“嗔怪”起王伯,“你看,我这膝盖积水一使劲就疼,天黑跟锥子扎似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的妻子怎么不心疼?1991年,王伯第一次去省会石家庄领奖,又“抠”又不善表达的他,破天荒扯了块花布,亲手给妻子缝了件新褂子。

“家里活都让你做了,我这辈子还不完你,下辈子还吧。”四五年前,王伯带上妻子去县城做报告。听了丈夫的这席话,陈桂香的泪水一瞬间决了堤。

两闺女从小就懂事,王伯却几乎没好好抱过她们。就连闺女结婚,这个不合格的父亲也是从头至尾缺席。

孩子们刚开始想不通:“爸爸把老人们看得比什么都重,唯独心里没有我们。”

王伯曾写下这样一段话:“谁没有七情六欲?谁没有母子之情?谁没有夫妻之情?谁没有父子之情?但敬老院这一平凡而神圣的事业需要我。我实在是欠家人们的债太多了!”

“自从父亲去了敬老院,就很少见面,回来也是看一眼就走。”大闺女王术环说,那时母亲下地,姐妹俩就拖着小锄头跟在后面。

2009年,王伯退休后又被返聘为名誉院长。薪资低、环境差,招不来人,王伯就把在外务工的大女婿和大闺女叫来,两人月工资加起来才4000块出头,但王伯总算有了帮手。

10月11日,王伯的大女儿王术环和大女婿刘玉龙在敬老院的厨房准备晚餐食材。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金皓原摄

傍晚时分,老人们吃完饭,王伯把炖得稀烂的土豆茄子热了热,盛上一铁盆,招呼女儿女婿吃饭。

“现在只能吃软乎点的。”王伯笑着张开嘴指了指,“牙没几颗了”。

夕阳挂在树梢上,溜过晚霞的缝隙,投射在王伯泛黄发黑的脸上,竟映出斑驳光影来。

白云悠悠自来去,岿然不动是青山。此时的王伯,像极了敬老院门前的大山,同样无言,一样深重。

命运有时像远山的迷雾,若隐若现,但王伯的信念却清晰而笃定。王伯说:“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照顾好这些老人,干不动了算完。”

说到这,王伯扭过头对闺女说,哪天他死了,不办丧事,不叫亲朋好友,火化后骨灰撒到桑干河里。

“生前清清白白,死后干干净净。”(记者陈忠华、杜一方)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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