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景四季常青。这间不过20平方米的宿舍,有时也临时充作父亲和同事、同学开小型会议的场所。
与健斋相隔不远处的斋楼群中,还特配备有一座教授食堂,中西餐兼供,一段时间还有西餐厅。那时,校园内各处师生食堂办得有声有色,伙食有香有味。同时,附近燕园东及西门街巷等处,还有历年开设的私家饭庄、小馆,师生们平时校外到“改善生活”,聚餐或独酌,均甚方便。
张玲(左)和父亲张谷若、母亲陈文资料图片
父亲曾在北京师大女附中教英文;二十年后,我入读该校,在毫无知觉中成了老爸校友。而父亲从辅仁迈入北大刚刚两年,我也恰从师大女附中毕业考入北大中文系,再度和父亲成为校友,唯不同系。我在校四年间,父亲居住的健斋110号,也成为我的“别业”。父亲不在时,钥匙留在门框上,任我来去自由。冬天湖面结冰,我可以趁在这里自习的当儿,换上冰鞋,打开宽大低矮的窗扇跳出去,跑到湖上速滑几圈。图书馆或我自己宿舍过分拥挤的时候,即使父亲在,我也会凑到那里,占据他那张大书桌另一端,和静坐批改学生作业的父亲俯首相对。
此时期,父亲被借调到中央调查部干部学校(国际关系学院前身)做特聘教授。父亲为帮助这所学校初建,除殷勤授课,也尽己之所能,对学校外语设施、授课制度、安排等提出建议。学校方面,为保证像父亲这样的专家能人尽其用,在工作生活上也给予诸多方便。每逢授课日,“干部学校”的小车停到我家小胡同口,父亲立即登车离去。连续数年,父亲乘车往返不计其数,但他并不关心该学校在何方何地。学生结业后即被分配到各自岗位,师生分手自各一方,不相往来。最令父亲念念不忘的,是他在职期间,为这所学校从无到有建立起的图书资料部门。回到北大之后很久,父亲还对我们慨然称道:“每次有国外寄来新书目的时候,圈选起来真是过瘾,人家给图书馆购书拨款多呀!”那种语气,真不亚于盛宴归来称赞某道口颊留香的佳肴。
父亲在顺利完成帮助“干部学校”初创任务之后回到北大,正值冯至伯伯担任西语系主任。他较父亲年轻两岁,在北大习德语期间,因不同语种专业,二人亦无过从,但同为出众学子,彼此自然有识。他和父亲重逢于北大西语系,互相敬慕。冯伯伯代表系、校派给父亲另一要务,即赴开罗大学以英语讲授中国文学。
这本应是引人艳羡的信息。然而父亲面对其时直接领导、昔日同窗冯至先生只回答了一个“不”。
如是言行,一时间曾使周围师生感到困惑。其实这正是已届“知天命”之年的父亲坚持有所为——努力报效这个焕发新生的国家;但也有所不为——适当之机,也要考虑自我适应及心性。作为系主要领导的冯至伯伯虽也以此事为憾,但由于与父亲相知相敬,则仍然尊重父亲的意愿。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新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与翻译事业蓬勃发展,冯至伯伯与其他相关部门(包括一些国家党政相关领导机构和重点出版社)的领导人合作协调,聚拢翻译人才。基于对父亲学识根底的深切了解,冯至伯伯给家父委派了更合适他的任务。正是由于这样一种幸运,父亲在此时期完成了一系列自己旧译作的校改,还推出了萧伯纳的《伤心之家》、狄更斯的《游美札记》、哈代的《无名的裘德》以及莎士比亚的《维纳斯与阿都尼》等译作。我之所以说父亲幸运,是因为他在自己教书生涯的中年,遇到了翻译事业上的知遇者。
张玲著《布衣老爸的风雪花月》资料图片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翻译事业随着社会文化的复兴再次崛起,除了以上译作的修订与再版,父亲还翻译出版了狄更斯小说《大卫·考坡菲》,以及几种英国文学名著选注、部分唐诗英译等。这大多是他在此前十年放弃功利目的,摆脱形势左右,在社会和家庭环境内外交困之际,独自闭门,面对原文,与作者神交,并付诸笔纸的成果。身为译者,其能动性本来有限,但就在这有限范围之内,父亲作为翻译家的使命还是得以渐行渐显。
父亲的最后一部大书
《弃儿汤姆·琼斯史》这部英国18世纪小说的重头巨著,在我国学术界曾被前辈学者誉为“英国的《红楼梦》”。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曾纳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视野。当时,该社年轻编辑施咸荣、王仲英诸位先生曾先后专程来访。他们告诉父亲,根据有关领导指示,人文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和中国科学院外文所(今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有关专家学者组成的编委会正在筹划一套“外国文学名著丛书”,有“英国小说之父”雅誉的亨利·菲尔丁的小说巨作《弃儿汤姆·琼斯史》即在其中,并即刻开始组稿和物色译者。此时人文社恰巧收到西南一位大学教授投来的译稿。经慎重审阅,大家认为,应该珍视译者对这样一部文字艰深、内涵厚重经典所付出的劳动,特请本社自身人员做了通篇校订、加工,但仍有相当篇幅必须重译、补译。编委会经过研究,特约父亲担负这一任务。一向内敛、与世无争的父亲立即慨允。这是因为他向来爱好翻译胜于教书,尤其乐于应对高难度名著挑战。施先生还对父亲特别说了一句:“大家认为,菲尔丁那种18世纪的英语和他的风格,只有您能传达出来!”
补译《弃儿汤姆·琼斯史》是改革开放后才开始的,重点首先是这18卷大部头各卷的首章,按中译文计,约6万言。父亲酣畅而迅速地完成了这部分译文,正值季羡林先生主持的《国外文学》约稿,遂委托我们的通家好友马士沂先生将这部分译稿交付该刊编辑部,连载于该刊第二、三期,反应不俗。与此同时,父亲的这些译文手稿也交付人文社。又经若干时日,人文社孙绳武、蒋路、任吉生等多位编辑又来造访,称许补译稿后,又恳切言说,出版社在将三位译者稿件汇合,具体编辑处理过程中,遇到某种难题,特意征求父亲意见。最后,经父亲和来客共同商定(其间我也插嘴略抒愚见),索性由父亲再独自译竣一部全书,纳入“外国文学名著丛书”出版。
母亲病逝后,父亲本是向着死亡苦度岁月,但是他的翻译生命之火仍烧得很旺。1983至1987年,略相当于80至85岁的5年间,约1800多个上午连续伏案,又对原作详加脚注,他终于满面含笑,长出一口气说道:“汤姆·琼斯的翻译已经完工,我从此不再做翻译了!”
大约两年后,一次在南方开会,我偶遇人文社新一任外文部主任秦顺新先生,他趁会间休息散步,看似随意而又语气神情都甚庄重地对我说,他们社在安排处理父亲这部译稿出版事宜时,又遇到某种未及预见的情况,经与丛书合作者上海译文社商议,上海方面非常乐于接受出版这部书,现通过我征求父亲的意见。
父亲毕生从事翻译,首先是出于兴趣。他既已享受了那1800余天苦乐交集的过程,交割任务,即算万事大吉,至于哪个出版社怎样处理,对他并不那么重要。此时他既已封笔,就在阅读、赏画、闻乐中自得其乐,静静等待面见他这最后一部大书。
1994年春,病榻上的父亲终于收到由上海寄来的一部《弃儿汤姆·琼斯史》样书,仅仅一部。按当时常规,出版社一般会给译者20部新书。而这部书是工厂装订制作的样书,数量极少,主要供相关部门审读之用。那年除夕,父亲突患中风,此时已缠绵病榻数月。亲切关怀老译者的人文、上译两社领导、编辑对他的病情时加关注,所以如此急迫寄送此部特别样书,确实体现了他们的细腻体贴,同时也令人由衷赞叹先父的幸运!
我至今记得,那时父亲半依床头,用尚能动作的右手和勉强配合的左手,吃力地捧着这部比《现代汉语词典》还大还厚的书,微笑着吐出这几个字:“这辈子,我没白活!”
1994年酷热之夏,8月18日,父亲永远离开了。他的人生故事就此打住。
重实轻名,不慕虚荣
在永别父亲之后,我虽然也写过一点点怀念性的文章,但是原本没有为他长篇立传的念头。我自己没当老师以前,天天看着父亲夹着皮包去学校,从不知教书的难处;自己没教英文、做翻译以前,天天看着父亲伏案书写,从不知父亲的学问有多深。20世纪80年代后,我已进壮年,阴错阳差地辗转步入了外国文学这一行。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摸到了父亲在知识和文化上含金的脉象,像医生给病人号脉那样。
父亲自幼饱读诗书,接受经史子集传统文化浸润熏陶,一向更接近老庄一派超逸洒脱、向往自由的理念气质,对于儒家道统和繁文缛节天生叛逆,这与故乡海岛崇尚道家和泛神风习恰相吻合。父亲是个重实轻名,不慕虚荣之人,他平时长袍大褂,拒绝西装,既不是自命不凡,以特立独行哗众取宠;也不是自诩爱国。究其原因,只不过是“中式服装舒服随意”。在必要的场合,他也偶着西装。衣着如此,饮食亦是同理。他被人称为美食家,也懂西餐,和母亲带我们外出就餐时,常有意教我们点西菜,用刀叉,这使我日后出访欧美时,颇感受益。父亲从未出过国,但无论早年还是晚来,在和外国人的交往中,对优劣高低的区分,皆以实际素质高低为准。冷静客观,明辨是非优劣,才是换来他人敬重的上策——这正是父亲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涉外交往时的自我约法。
我自己心里始终清楚,父亲虽然不算什么高门大儒、泰斗权威,但是他作为读书人,一辈子渴求知识,恪守道德,扎扎实实治学,在自己的学术领域里作出了贡献,还解决了一些他人难解之题。细想起来,这也是一种活法,一种利己又利人、不损人而利己的生活方式,因此也颇值得关注。
还有一个重要的客观原因,就是近些年来,我常常感觉到仿佛生活在一种令人兴奋的“历史热”当中,自己的阅读范围有时候自然也就朝着这些方面延伸。我联想到父亲这一类型的知识分子,不过是一介平民,不太重视虚浮的名气和个人的闻达,比较单纯地出于对专业、学问的痴情和执着,一生一世、一步一步,轻悄悄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采撷着学术的果实,最终达到生命的饱足。他们也是一些可敬可亲的国之精英!
这些年我自己有了这样一些粗浅的领悟,再加上自家垂垂老矣,怀旧思亲之心也日益深重。稍有闲暇,父亲以及他往昔的同学亲友,尤其是其中有精专才智,或者有独特性格癖好的一些人,他们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常常会鲜活地在我眼前浮动。这时候我内心也会情不自禁地升起一种急迫感,我想把这些生动的画面印象记录下来,生怕他们被后世遗忘。最近三五年,就是在这样一种心情、思绪之中,我常常被扰得心绪不宁。最终,我还是打开电脑,一心要把自己脑海里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复制出来。
像重活了一辈子
迄今,我总共写过四本传记。写父亲的这一本是第四本,是部头最大的一本,也是我最看重的。因为以前写的狄更斯也好、哈代也好,传主都是大作家,都是万人仰慕、高山仰止,都有很多早就已经定型的英文原文底本,在我写作的时候可以引用参考。从确定选题到临纸命笔的时候,我都比写这本书要洒脱得多。
而父亲是我活生生的亲人,在我的童年、少年以及父亲的晚年,我都和他朝夕相处,耳闻目睹了很多平凡琐事。自己早年幼稚狂妄的时候,甚至常常对父亲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写这本传记,我至今觉得仿佛是背着父亲的一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假如这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我稍微透露一点点风声给他,他一定会立刻扭过头来,轻轻地噘着嘴说:“去去去,胡闹什么!”——他就是这个样子,真的!
在动手写这本书的过程当中,我常常冥冥之中和父亲对话。我问他生活当中和学问路上的种种问题,对他抒发议论和感慨。我提的问题都极其大胆直白,那是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再不能制止我、申斥我了。
这部书对我的意义和以前几部都不一样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让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吃尽了苦头。老年风湿和皮炎反复发作,这双肿胀疼痒的手总像是被魔法驱动着在纸笔和电脑上不停动作。这确实有点像鲁迅先生在自述他开始写小说的时候那样:“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大概是从2019年打开电脑开始敲字,一年多完成初稿。老实说,我在不断的病痛中寝食难安,已经不能保持往日那种如同行云流水一样的写作习惯了,但是我好歹还是坚持下来了,好像是不把“他”写完死不瞑目。
不久前,这本《布衣老爸的风雪花月》在北京出版集团文津出版社出版了。这个题目,不是“风花雪月”,而是“风雪花月”。因为奋斗的人生当中,风雪比花月还是要多。父亲的一生很幸运,甚至很多人都羡慕他,但是我觉得他的风雪还是更多一些。
大学毕业后60余年,我教书、编书、译书、写书,到现在已经出版的书,如果不算翻译、也不算编选的,或者和别人合作的,杂七杂八十来本。这些都是我在正业之余奉献给社会的尺寸之功吧。这本来不足挂齿,但是我要说的是,写作始终是我深感愉悦之事,我甘之如饴。
狄更斯把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当作自己的孩子,他还有自己最偏爱的孩子。我没有自己的孩子,不能够深切地体会他这种拿孩子和自己作品做比较的真正分量,但是我也还是把这本传记当作自己的孩子,并且拿“他”和自己的其他作品相互比较。而现今,我还是要高声宣告:这本传记是我最偏爱的。主要原因是“他”在我的头脑身心里孕育的时候,陪同我和我的父亲母亲以及其他家人亲友重聚了:“他”让我重新体尝了一遍往昔的苦辣甜酸——这等于是让我又重新活了一辈子!诸位试想,人生一辈子有多不容易!你们说,我这算不算是占了大便宜,是不是太合算了?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07日11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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