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5米多的老墙,一堵年久失修的灰褐的高墙。谁说砖石冰冷无情呢?时间久了,我竟与它有了感情。

有一群小麻雀就生活在这堵老墙怀中。成群结队的麻雀,每天不时地飞进飞出。从我上中学起,我就开始喜欢独守小窗,享受一个人的清静。每天看小麻雀飞来飞去,换了一批又一批。我眼前的小窗俨然成了一幅充满人情味的温馨的图画。小麻雀们非常坚强,无论是寒冬还是盛夏,它们都顽强地坚守着那筑在风化的老墙砖石中的家园。到了宜人的春秋,它们便活跃起来,像人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当天还蒙蒙亮,它们便开始卖弄清脆的歌喉,我便从睡梦中被叫醒。小窗世界因有了麻雀而很精彩。也正是这些小麻雀让我感受到老墙的质朴、善良,它像我的父母关心我一样照顾麻雀们,它用温暖的怀抱保护它们,用坚实的脊梁为它们挡风遮雨。但我也知道,小麻雀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会自己独立出去觅食。就如奶奶经常对我讲的:“麻雀长大后是要离开家的……”

【二】离家

一走进承德下营子群居的院落,就能望见我家住的房,望见那扇开启着的有些年头的大门。门像掉光了牙齿的老人之口,像是要说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想说。有时,我总觉得门总是在等。

高考通知单下来后,其实我是蛮兴奋的,但不知为什么又有些犹豫。我从邮局跑着回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和我的老妈说,我已经被河北医科大学录取。我这个已经长大的小麻雀,真的要离开家独飞了吗?

老妈正坐在门槛上,两手抵着下巴,目光恍惚,似乎在想些什么,听我叫她一声:“老妈!”眼睛就有些红了。她抬起头看着我说:“你一定是考上了,多好的事呀,我闺女终于长大了,要去远方飞了。”说完竟然扯起围裙抹起眼泪来。看见老妈那样,我心里一酸,猛地扑进老妈怀里哽咽着说:“老妈,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怎么走?”哥哥走了过来拉开我和妈妈说:“干嘛呢,又不是生离死别,不就去省会上学吗?又不是多远的路,坐一宿火车不就到了。”说完推着老妈说:“快去做饭吧,叶子肯定也饿了。”老妈擦了擦眼角的泪,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门槛去做饭了。

我坐在老妈坐过的地方,屁股下面热烘烘的。老爸声音很低地告诉我说:“你老妈可等你老半天了。”

晚饭后,老妈把我叫到她和爸爸住的房间,盘腿上炕,小心从腰上解下一个钥匙,打开炕上的一个木头箱子,从里面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到我的手里说:“闺女,快打开看看,看看喜欢不?”我疑惑地随手接过老妈手里的小木盒,细心的打开。“啊——”我啊出声来。这是一款很小巧的坤表。没有记错的话,是老爸几年前,用爬格子的钱给老妈买的生日礼物。

那时候,老爸在承德市组织部上班。由于老爸上班的地方离家有一段很远的距离,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爷爷、奶奶、哥哥和我一些衣食住行都需要妈妈一个人操心。老爸年轻的时候,属于工作狂,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不说还孝顺的了不得。本来来承德的时候,说好只带奶奶一个人过来。爷爷留在东北,让大爷、老叔,还有几个姑姑抚养,但谁知奶奶有一次在闲谈的时候说想爷爷了。老爸就和妈妈商量,让在铁路上班的老叔,把爷爷弄到承德。这一住,就不让爷爷走了。爷爷来了之后,本来不富裕的家庭,生活更捉襟见肘了。老妈就偷偷自己找了一个沙子社上班,每天天不亮,就和男人一起抡大锤、筛沙子,只为了家里能好过些。老爸也由以前的一个月回家一次,也变成了几个月或者半年回家一次。平时晚上就住在单位写稿子,休息了去单位附近建筑工地帮人扛水泥。

我十五岁那年,又有三个月,老爸没有回家了。老妈过生日的头一天晚上,老爸竟然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当他打开的时候,都把我们全家人震住了。因为在那种年代,坤表可是最时尚的东西。百十来块的东西,一般人是不舍得买的。我记得当时老爸把坤表戴到到老妈手腕上的时候,老妈当时就惊呆了。因为老妈结婚的时候,姥姥就曾经送给妈妈一块时尚的坤表。老妈结婚后,总是出去干累活,就没怎么舍得戴过那块表。一次,奶奶得了严重风寒,住了医院,寒冬腊月,愣是想吃以前我家东北院落种的大石榴。那个季节,上哪去买呀?正好爸爸一个单位的南方朋友要回南方,但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没办法,老妈想不出别的辙,就偷偷把那块姥姥给她的坤表,卖给了一个做买卖的人。把卖表的钱给了那个南方朋友。南方朋友到家后,很快寄来了一箱石榴。奶奶吃了石榴,病也奇迹般的好了。爸爸记着妈妈手表的事,就在妈妈生日这天,攒了钱送了妈妈这款坤表。爸爸送的表,妈妈一直当宝贝似地放在箱底,细心地珍藏着。妈妈说:“等我家小麻雀长大了能飞了,我就把这个表送给我闺女。让她每天飞的时候记得按时回家,记得家里还有我这个老麻雀在等她。”

老妈把表给我戴到手腕上说:“闺女,本来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应该给你买个手机,可是咱家这种情况你也看到了,只能送你这块手表了,有了这块手表拴着你,无论你飞多远,你也会记得回家!”

老妈杀了一只鸡,这是我们家唯一一只养了有些年头的正在下蛋的芦花鸡。鸡放在大炉灶上炖了有一个多小时,端上来后,奶奶和爷爷一个劲往我碗里夹。我眼里含着泪水,嘴里嚼着鸡块,不知为什么,眼前总晃动那年我在东北,撞在我家窗户上鲜血淋漓的老家贼的模样,耳边回想着奶奶说的:“长大的麻雀早晚是要离开家的。”

小窗外,老墙的麻雀叽叽喳喳欢快不停地叫着。绿意是前不久才添上的,就像一夜春风吹来的。我离家的日子快到了,老妈愈发的忙,在门槛上跨进跨出的,忙得她平日里最喜欢坐的门槛也不坐了。

那些日子,我发现母亲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头上增添了许多白发,人也消瘦了许多。白天吃饭时,她往往扒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晚上睡觉,我一觉醒来,总是看到她的窗口还有灯光。有几晚,我忍不住悄悄走到她的窗下,只见母亲坐在土炕上发着呆……

我知道母亲是为我担忧、舍不得我离开,我的心也是慌慌的。有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从小到大一直都缠绕着我的梦,梦见我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羽毛丰满的麻雀。当我扑打着翅膀,飞向天空,几次险些从天空摔下,都被后面一个老麻雀用强有力的翅膀给托住了。后来,我终于飞上了蓝天,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只见那只托我的老麻雀羽毛渐渐变白,慢慢地落在我的身后,而我越飞越远……

山里的太阳懒,鸡叫鸭喧。天已大亮,小村早已醒来。终于到了我离家这天。早晨,当我被窗外的鸟儿惊醒,睁开眼,看到土炕前摆着一套漂亮的碎花裙子。这是老妈多年的习惯,每年过年时,老妈总会给我买一身漂亮的带花图案的新衣,年夜里悄悄地放在我的枕头边,让我能在初一这天,穿上漂亮的花衣服,能和身边的小朋友一起,比谁的衣服最漂亮。比过了,就疯玩。常常是新衣服穿不到一天,上面就会沾满了泥巴,或者掉了一颗扣子。晚上,母亲一边给我钉扣子,一边微笑地训着我:“你这孩子就和瓦房下的羽毛没丰满的小麻雀一样,没飞利索呢,就想高飞了!衣服弄坏了可以再缝补,你受伤了可咋整?你怎么不知道爱惜呀……”而今天,我又穿上新衣服了。我知道该怎么爱惜,却要飞走了。

该去坐车了,门外有许多人来送我。当我一脚跨出门槛的时候,无意中我碰了一下我家那有些年头的大木门,木门“吱——嘎”叫了一声。惊着了老墙外的那些麻雀,麻雀们惊慌得四处乱飞着,落在不远的地方,向我张望着。我回头看看一直紧跟在我身后的老妈老爸,突然觉得一夜之间,他们的头发又白了许多,人也苍老了许多,想叫他们一声,结果喉咙里像堵着什么,我只是低低说了声:我走了。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走上下营子大坡,我再一次回头,再一次遥望我家的房。太阳光下,我的老妈正穿着那件过年时大姑送的蓝布褂子倚在木门上,身后是那堵老墙。老墙右肩上出现一些嫩绿的小枝条和一片莹绿欲滴的小叶儿——是爬山虎!瞬间,我觉得母亲的身子好挺拔。透过她的身影,我好像看到了平时里她像老麻雀照顾小麻雀一样关心、照顾着我和哥哥,看到了她用温暖的怀抱为我们遮风挡雨,一直到我和哥哥这两个小麻雀一个个长大,飞走,离开家……

老妈泪眼婆娑地向我挥着手,喊着:“闺女,我的小麻雀,记得放假了要飞回来呀!”老妈的身影和她身后的老墙交相辉映,她身后一群麻雀飞进飞出。我还看见老爸踮着脚尖,对着我不停地嚷着:“到学校了,记得给家打电话!闺女,我们等你电话!”

这一刻,我不知道,父母以及我守候多年小窗外的那堵老墙是离我近了还是远了……

泪水如喷泉一样从我的眼眶涌出。我在心里不停地喊道:老爸老妈,请您们放心,您们的小麻雀已经长大,已有能力照顾好自己。您们一定要健康,您们一定要好好地生活,等着小麻雀,小麻雀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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