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一顶假发都会紧闭双眼,戴好后再睁开,然后自拍一张照片发到闺蜜的微信群里,接着转身给坐在一旁的妈妈看。“妈,你觉得可以吗?”

向日葵以前是齐刘海的波波头短发,她想找同样的发型,但试了却不合适。

有一款戴着很好看的要3000多元,但她觉得太贵,她鼓着嘴巴说:“戴一年我就扔掉了,放在家里很心痛啊!”

假发店的假发发型都比较简单,以逼真为追求。 澎湃新闻记者 吴越 图

店里的假发价格从360元到3000多元不等,区别在于发型、颜色、真发含量、头皮贴合度等。试了很多款后,向日葵最终选了一款1300元的特价短发。理发师教她戴选好的假发,慢慢拉着头发往后拉,“两边对称,不要歪掉啊!”“有点紧,这里有印子。”“这个头发也不要梳,梳太死板。”

看女儿学得起劲,妈妈喊着让她不要戴着假发出门,向日葵也同意。她们打包假发带走,打算只在春节探亲时佩戴。

秦康知道,假发是难以启齿的。他以前在日本假发公司工作,公司要求顾客买完假发后三天要打一个电话询问售后效果,隔了一两个月再打一次。他打过去,对方一般尴尬地找个借口或者敷衍两句就挂了。“如果人家正在跟男朋友吃饭或者正在开会,你打过去,问假发戴得怎么样,这很傻。”秦康现在只告诉客户,有问题可以打电话给他们。毕竟这不是一件像买了辆法拉利那样值得炫耀的事,“她(病人)可以让周围的人说,哎呀你的头发怎么剪得这么难看,在哪里剪的?而不是你的假发这么好看,在哪里买的?”

说出病情有压力,在家人面前很少流泪

比假发更难以启齿的,是癌症本身。

“一个健康的人去商场买假发,可能买一些大品牌或者非常好看的假发去‘炫耀’。但患者却希望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戴了假发,不知道自己生病。”秦康说。

阿布在手术前就想好了要买假发,她不想因为光头招致过分的关心。

阿布曾跟一个朋友说出实情,但说出去就后悔了。对方当即说想见她,还要合影留念,过了几天,朋友又发信息向她询问病情。

这对阿布来说都是压力。“他们不了解病情,知道是癌症就以为离死亡不远了,就会来问我。我还得跟他们解释,解释了他们以为我自欺欺人,我不想跟他们解释。”

独自一人来买假发的徐美华也不想让朋友们知道她的病情。

63岁的徐美华是上海本地人,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白色金属框眼镜,她脸小,白净清秀。

2016年12月,她曾体检出两肺纹理增生,没太在意。10个月后,她被查出肺癌晚期。不久,医生又告诉她是神经内分泌癌症,跟乔布斯生的病一样。

徐美华出门都戴着帽子,小区里的朋友并不都知道她生病的事。“他们知道了又要来看我,要来送钱送东西啊,然后很伤心啊。”

2月4日,她化疗结束后去理发店把头发全剃了。剃头时,她让儿子把过程录下来,然后给家人看。

“他们看了很难受,我觉得其实没什么,这是生病的过程嘛,也没有办法。我觉得要接受它,真的没什么。”她说着说着却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的晚年生活本来丰富且忙碌:跳舞,学钢琴,参加小区活动,还要帮忙照顾两个孙女。

徐美华在家也戴着帽子或者假发。“如果我光着,两个孙女都害怕,她们问,奶奶你怎么了?”她觉得光头在家里,家里气氛也不好。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很多事情她都独自去做。

方翠芬在家里倒不怕晃着光头,但她也不敢出门。丈夫的朋友来家里看她,她要提前戴好假发。如果他们提出想看看她的头发,她就撩起一角又迅速放下。

在方翠芬的村里,得乳腺癌是件难以启齿的丑事。方翠芬得病后更是深有体会,“我们那边地方小,大家生病了还害怕被别人知道,害怕被笑话,就不说真话。”“有的人生了这病,家里人理都不理。我外甥女的一个朋友生了这病,她老公都不去看。”秦康在店里遇到过不少因一方患病而家庭破裂的。一个女患者,婆婆在她生病期间带着丈夫去相亲。

而方翠芬比较幸运,她一路上有丈夫刘小健的默默陪伴。刘小健是个高大沉默但又温柔细心的男人。第一次知道妻子的病后,他无法接受,在床上躺了两天不起床,不吃饭。两天后,他来到上海陪妻子看病,洗衣做饭的事全包了,从不抱怨。

方翠芬生病后刘小健瘦了十多斤,他以前喜欢出去开车兜风,老家山多,风景好。但自从妻子生病后再没出去过了。

丈夫陪着妻子买完假发,妻子戴上后很满意,他们正在付款。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化疗时,方翠芬吃不下饭,每天躺在床上熬时间。“生不如死”这个词,方翠芬说她在读书时没懂,生病时全理解了。“化疗太难受了,真的太难受了。有一个医生也得了这个病,说从医30多年,从来不知道化疗这么难受。”

“以前每天都要掉眼泪。白细胞低了要打针,打下去后全身痛,痛起来很厉害,现在我的指甲都是新换的。以前在乡下剥毛豆,现在的指甲不能剥,好像空了,里面化脓了,皮肤里面是黑的,出血干了结痂。衣服不能洗,碰到就痛。”

她和丈夫年轻时去过很多地方打工,也上当受过骗。夫妻俩老实,“生意做不好。”他们最后亏本回了老家。方翠芬现在做靶向治疗,用的药1.7万元一支。

“真看不起病。她这病看下来差不多总共要50万。第四个化疗的时候路都不能走,只能打车。”刘小健说。

夫妇俩跟人合租住在肿瘤医院对面的居民区,150元一晚。在聊天过程中,刘小健自己出去散步了。方翠芬忍不住坦诚,“我老是想着我女儿和儿子,他们怎么办,老公经常安慰我。我手术化疗的时候,乡下的朋友都来看我。我不想我老公和孩子他们太难过,我在他们面前都很少掉眼泪。”

化疗完,“寸头就寸头吧”

方翠芬化疗结束已有7个月,新头发正在长出来,为了利于生发,她平时在家都不戴帽子或假发,但她出门依然要戴上假发。

但她的头发长得慢。她跟丈夫抱怨时,刘小健就轻轻摸摸她的头,说,长得很好很好。

趁着来医院做后续治疗,方翠芬在丈夫的陪同下年前最后一次来假发店,她要清洗头上的假发,干干净净回家过年。

假发店的工作人员在洗护假发。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方翠芬戴着洗干净的假发满意地走了。她打算等病好了,去送外孙女上学。化疗时头发掉光,外孙女对她说,外婆,你不要去我的学校。“现在我问她,能不能去,她说可以去。”方翠芬羞涩地笑了。

徐美华一边试戴自己的假发,一边探头看着秦康给坐在她旁边的一位胖阿姨试戴。“我的脸型不太适合太短的,我想要点鬈的,我也不喜欢太黑的。”

徐美华最终买下那款360元的鬈发,因为这跟她原来的发型很像,似乎这样可以让生活保持原状。“我还要认识它。”徐美华用手托着假发对秦康说,“老板它怎么护理,你教一教我。”她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戴上,摆正,抹平鬓角。她很满意,甚至觉得不需要进行任何修理。

她打算下次带一个好朋友来做参谋,再买一两个好的,贵一点也能接受。“这个头发戴在我头上,实际上是给人家看的,又不是给我看的,人家看了好看就行。”

阿布第二次来假发店是想给假发剪一个狗啃刘海,她拿手机里存的演员郭采洁狗啃刘海的造型图片给秦康看。她想,反正已经是短发了,就索性剪得酷一点。

秦康先是剪下一点点,阿布不满意,“剪得再不规则一点。 ” 秦康又剪了点,说,“剪了啊,剪了别后悔啊,95%可能不适合。”阿布说:“哎呀,你说得我都发抖了。” 秦康剪完了,说:“乖乖女变成假小子了。”阿布睁开紧闭着的眼睛,满意地笑了。

其实最早家里人建议阿布把头发剃光时,阿布不愿意,她仍怀有头发不会掉光的一丝侥幸和不甘。觉得假发即使合适,但戴在头上,始终觉得不是自己的。

阿布的母亲曾看着她的艺术照偷偷流泪,但还是强忍悲伤安慰阿布,这种病未必就没得救了。阿布的大伯胃癌,18年前做的手术,现在活得好好的。想起母亲,阿布觉得自己必须坚强。

她现在每天练毛笔字,看电视剧,偶尔逛逛自己喜欢的品牌店。阿布把这当作一场“重新看待人生的病”。

“慢慢治疗,病好了就活着,病不好也不能改变什么。就是想干嘛就干嘛呗。”她打算化疗结束后就只留光头,不戴帽子和假发。“让它长吧。寸头就让它寸头吧。”

(除秦康外,文中其他人名均为化名)

本期编辑 彭炜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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