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玉石主播、商人们身上的故事,或许是互联网驱动产业变革,在探寻更深更广的边界过程中,最有代表性的一批样本。

文 | 《中国企业家》记者 董力瀚

编辑 | 徐昙 摄影 | 史小兵

西南边陲小城瑞丽笼罩在狂热中,这里原本是玉石商人的乐园,如今却成为电商主播的财富圣地,翡翠、玉石也在信息高速路上化为青年人的致富符号。玉石贸易这个古老产业链条的终端在短期内发生巨变,驱动乃至缔造了这一切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信息科技变革。

《中国企业家》记者在瑞丽走访了大量产业上下游从业者,我们发现,这里人与人的交往、事和事的碰撞,乃至文化和文化的交织,都是被产业需求推动着,并是以创造财富为线索来排序的,直播技术的成熟、落地,为瑞丽构建了一个特有的商业文化与社会秩序。

这里发生在主播、商人们身上的故事,或许是互联网驱动产业变革,在探寻更深更广的边界过程中,最有代表性的一批样本。

女主播

“噫,两瓶咋够呢,大老爷们喝一瓶,不够嘛。”秦琴嗔怪完俩河南老乡,趿拉着凉拖,又拎了两瓶缅甸啤酒回来。三分钟前,也是她张罗把餐馆的饭桌抬到马路边,树底下,说凉快点,做玉石生意的女主播性情得很,临时拼凑饭局,她也快速成为主事的。

我们所在的这座瑞丽城不大,从天上看,状如扎猛子的飞鸟,脑袋就顶在中缅国境线上,这里只有两样东西最出名:缅甸的玉石、炎热的气候。路边榕树本来就生得敦厚,适逢六月天,被亚热带毒太阳一打,影子都肥硕了。

挪到树荫下,秦琴周到地抱怨起来,说她哥原本许了请两位记者吃饭,聊聊天,谁知跑去机场接人迟迟回不来,于是便由她做东,四菜一汤,稳稳当当。她转脸过来,问我和同事史老师,俺俩说河南话,你们听得懂吧。在座的,除了徒然张罗的主播,揣着采访心思的俩记者,还有她的两位亲戚,也是直播公司的同事,每人拉一个板凳围坐下来,很快,桌面摆了杯碟碗筷、酒瓶,以及主播的奔驰车钥匙。

开饭时间是下午,为了招待客人,主播特意晌午起了床。凌晨三点在淘宝直播基地收工时,秦琴就告诉《中国企业家》记者,走之前必须吃顿饭,理由是你们大老远的来了。

三十出头的河南女人神情疲惫,一个同事也挂着黑眼眶,头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听见两位客服同样私下抱怨,说有点盯不住。说来也没办法,公司上升期,人都被掰成几半用,秦琴作为标兵,或说偶像,在内部备受推崇,从全国聚拢来此的男女老少,明里暗里都被告知说,只要努力,你就能复制她的财富故事。

靠缅甸玉发财的故事在瑞丽是其来有由,翡翠贸易原本就是这里的经济支柱,几年前,不少人由河南、广西、东北来到这云南小城,端着手机,出现在原石市场和成品店铺里。

以前觉得他们烦,早前在珠宝街开店的店主说,老跑来铺子里闹,好些还是搞秀场直播的,出不了多少货。可不知什么时候起,电商直播成了气候,某某买房,某某换车这些消息流传起来,财富效应是最好的市场激励方式。

在全中国任何地方——乃至西南端边境线上——房、车都是关于致富的象征、符号,它能在物理上对人构成吸引力。几个瑞丽人给我讲,流动人口这几年至少进来两三万,这些人不难找,他们白天黑夜地窝在市场里。

前一天,秦琴在市场靠最外侧的摊位上,用斗鱼直播了七个小时,卖出几百颗翡翠戒面,流水合三四万,按货品来说,这算低货、走量,这也是行业特征,几年来,直播电商里始终是以低端翡翠的销售为主。她三年前来瑞丽,最初想投奔亲戚,做点买卖,很快见证、参与了当地玉石直播的起势,其本人在获取财富的同时,也在市场里声名鹊起。

“黑眼眶”掏出个白烟盒递过来,史老师说谢了,不抽烟,我说谢谢我也是,掉头问主播,来这之前玩过直播没,主播拨浪脑袋,说没有,又说玉城那么多主播,谁比我强,没生意头脑的没戏。我说对,你小学毕业就没再读,去做买卖了,主播说嗯,二十多年了。当主播提成是不是挺高,我又问,主播撂下筷子,说你一个月挣多少钱,我说肯定没你多,她说,你觉得我挣多少,我说,不得十万。主播瞪眼,何雷跟你说啥了?

插上直播的翅膀

何雷是秦琴的老板,也三十来岁,老家云南,就在瑞丽不远处的腾冲,家里除了困难时期没做买卖,几代人没离过玉石生意。腾冲做旅游翡翠的人多,导游把客人带来,何雷给对方返两成,同行返八成,来一波游客就往死里坑,他看不过去,跑广东去了。回云南之前,他在广东揭阳弄公司,线下开店,线上微商,雇人跑跑珠宝展,托人买几本电话名录,满世界加人微信,光在朋友圈里每月就能卖出几百万成品翡翠。可2018年初出了件事:春节返工,同事汇报工作,提起当地有同行单月做了1500万流水,他心里咯噔一下。

出去打听,都说是圈外新人,只知道做的是淘宝直播,帮当地翡翠店铺批量地清尾货。他把广东、云南几个市场跑了一圈,很快决定放弃微商业务,退掉公司股份,回瑞丽做翡翠直播。

回瑞丽后,何雷很快发现赌对了,直观感受是微商不见了。以前玉城市场外,全是蹲在路边拍微商的人,这群人很多挪到了市场里去做直播。何雷觉得,直播等于给微商的鸟枪换了炮,除了图像2D变3D,还加了好几个维度,有了声音交互就能砍价,还可以建设直播间,做粉丝群。

在揭阳的时候,直播兴起不久,何雷很快就发现进货的人少了。他退掉股份以后,几个发小仍然在揭阳打理这家公司,2018年线上加线下做了8000万交易额,其中微商只占20%,大概1000万,也就是说,一个月连100万流水都维持不了。

我问为什么直播没在揭阳做,何雷说,我在云南朋友多,同学多,亲戚多,在揭阳我就是个做生意的,社会势能不对。

什么叫社会势能,我还没来及问就看懂了。其时话头没落,屋里进来个男人,打眼看上去有了点岁数。何雷紧着起身,从写字台后头迎出来,说这是我三叔,我们直播基地这商场就是他的,叔,这位是《中国企业家》杂志的老师。三叔皱眉,生意还没做得怎么样。我说噢,就是聊聊。三叔说好,何雷你出来说句话,找你有事。

三叔找何雷交代啥事务,秦琴不关心,她关心的是,就收入问题,何雷是怎么跟我这个外人说的。何雷当时是用数字跟我分析的,淘宝、斗鱼俩平台直播,斗鱼为主,主播四班倒,24小时不间断,这家叫做淘石乐的公司目前月度流水300多万,很稳定,毛利27%,按业绩提成,最好的主播能提走一半毛利。

最好的,这定语当然是特指秦琴,不然怎么会拉她入伙,占了7%股份呢。但对女主播,庸常的赞颂没有意义,用致富故事夸大她的收入数字,更是僭越。我老跟人讲我们何总只能在院里说话,在屋里能把房子吹塌了,主播说,我挣多少钱?明天回公司跟他理论理论,不够的给我补上。我说别呀,那我成传闲话的了,何总本意是夸你。主播缓缓气口,把角力焦点挪到一碟菜花炒肉上,吧唧两口囫囵咽了,又说,我老跟人讲我们何总抠门儿的呀。我问,怎么个抠法儿,她说,我们客服工资低啊,一个月就两三千,市场里上厕所,手纸都不给他们报销,我跟何总说该买就买,从我工资里扣。我问真扣啦?主播拍大腿,就扣了呀,买笔,买纸,都扣了我的钱,我还忽悠你们吗,我说话句句属实,都是聪明人,所以我老说我们何总这人啊就是抠抠屁股嗦嗦指头。

在榕树下、饭桌上,承认当下赚取的金钱不合时宜,数落数落老板,挺好,追溯追溯过往好光景呢,也是可以接受的。“黑眼眶”说,以前秦琴在淘宝上当个人主播,一天能走几十万的货,现在可不如以往啦,主播说对,也没团队,我一单出过十几万,我问市场上谁出过更大的单吗?“黑眼眶”说,前几天还听人讲有平台一单卖了240万,据说是尊玉观音。我后来知道,我们到瑞丽的时候,正是旺季前夕,半个多月后,秦琴的哥哥就在朋友圈发捷报,女主播连续几天个人销售额达到20万。

但淘宝直播基地愈发不适合个体户生存,支付最是麻烦,内嵌交易功能的直播通道多数跟主播们每周结算一次,这种方式,人们称其为第三方。我们这些卖货的,手里哪来那么多钱。秦琴抱怨说,货款压得多的一周能压一千万,越来越难弄。

所以2018年年末,何雷慕名找上门,秦琴没多做犹豫,就同意加入。翡翠直播越来越不像个草根的致富通道了,何雷刚从揭阳回来时,跟个外行似的,横打横冲地在淘宝扔进去小二十万,全无收获。在淘宝上直播跟开店差不多,比如做平安扣,要开十个直播间,一起买平安扣的关键词,一搜,前面排名全是你。何雷说,所以小商家进不来了,我问,流量有多贵,何雷说我算过,一个点击4块钱,你直播间运营得好,单月也得四五万成本,有钱才能玩。

2018年年初,淘宝和京东先后来到瑞丽,找市场,建基地,何雷分别去谈了一轮,最终淘宝去了姐告区玉城市场,三叔的商场签了京东,我们到的时候,楼顶已经钉上招牌,叫做京东翡翠珠宝直播基地,一溜红字,墙体上,还吊着大小七八块直播牌子,红黄蓝绿,很是热闹。何雷呷口茶说,其实我是第一批去跟淘宝谈的。我问,为啥没谈下来?他说,它有个利益交换的纽带懂吧?商业合作就是利益交换,对吧?就是利益纽带的问题。

商场里,除了正在筹备的京东直播,YY旗下的一件也在这做了基地,当天市监局的人过来,挨个房间查,挨个问,摄像头插线没有,原石打哪儿进的货。何雷说,监管就这样,每周都来,寻着物流信息捋过来的,这楼里每周我发出几千个快递,人家肯定得严查,保证你不能出问题。

这家公司里,当下最活跃的直播间都在斗鱼上。我问秦琴斗鱼上做直播还有流量红利吗?主播说,什么,什么红利?我说就是好干吗现在?主播说对,是红利期,不押账,它要也走第三方就不好干了,但是我不怕知道吗,我的粉丝都可认我,前两天有人非要退货一块冰豆,说用什么显微镜看,说有裂纹,拿回来一看,胡说,根本看不出来,拿到直播间,我滴个乖乖,那就刷屏了,都说琴姐我要琴姐我要,谁都不给,我自己出了六百块钱,我要了,我根本不怕知道吗。

主播继续说,2018年我来何雷他们公司,就把我的粉丝都带到斗鱼上来了,我问怎么不在快手播了?主播啧啧嘬牙花子,你咋这么些个问题!说,快手不放人流,懂吧,就是一个屋子,屋子里边都是你是自己的人,他们知道屋门在哪儿,但外人永远进不来,知道吧。

沸腾的直播市场

秦琴提溜起筷子,你看那,往右拐就是物流,再往下走,全是物流,市场里老缅的货,都是打这儿来的,你看左手边,这一溜,全是老缅的饭馆,街对面那几家翡翠店面,也都是熟人。

话聊到这,关于瑞丽的见闻,我隐约捕捉到了一条逻辑,因为关于这类问题,几天来始终困扰我,比如,为什么在瑞丽街道边随处可见店铺和别墅,却大量都是闲置、荒废的,为什么当地宣称在瑞丽江畔三角地带建构了凤凰花堤,却只有稀稀落落的两排树,吊着些个嫣红的花,连鸟叫、树叶沙沙声都听来潦草。原来在瑞丽,在姐告,人与人的关系、事和事的交织,乃至文化和文化的碰撞,都是由产业驱动着排序的,我们吃饭的这条街,根本是由玉石市场衍生而来,进一步说,整个姐告区都像是玉石直播的附属品,街道上只能看到餐饮、翡翠、木料、租房、电信、物流乃至警务监控室,所有的店铺,被赋予的只有功能属性。

赚钱是尺子,上头有刻度,主播的生活、工作、人际关系,一切都用同一把尺子度量。她租住每月一千块的房间,除了起居用度,没置办任何多余物件;她每天吃两餐,几乎不喝水,食物更是不挑,只为维持工作运转;她不在乎公司股权结构,甚至与股东互不认识,她只在乎微信群里发布的业绩数字,何总给按比例开单就行。她是业务链条里,距离变现最近的那一位,前阵子聚餐,股东们集体给秦琴敬酒,直到末了,她也没把桌上人认全,只记住了酒里的话,要没有秦琴,咱们连股本都收不回来。

健康状况也是为直播服务的。俩老乡每人喝了两瓶啤酒,秦琴烟酒未沾,不但酒没碰,饮料也没下几口。当主播两年间,她声带状况一路变差,说起话来净是齿音,呲呲啦啦,砂纸似的。史老师头天跟访拍照,回来告诉我,在她卧室里堆着一大篓药盒子,双黄连、布洛芬。我说那你平日里多喝点水,主播摇头,不喝,我直播不上厕所。我说,听史老师说你直播六七个小时从不喝水。主播说,当然,不能上厕所,一走就掉气氛,又转头告诉俩同事,记住啊,直播最怕掉气氛,一掉就半天不出货,你得随便说点啥,我写字难看不,我老公就说,你这字就这样,别练了,可我就一边卖货一边说我的字,咱这字是天天被模仿,从未被超越。史老师打断她,问长期这样,嗓子行吗。主播哎哟一声,你说就咱这斗志,就咱这战斗力。

秦琴扎根的淘宝基地,是一座尖顶大棚的建筑物,每晚八点就灼然发亮。不可计数的白光灯交叉悬吊在头顶,光线向八方投射,核爆似的,低头一瞧,万物褪了色,影子都淡没了。也不只是光,声场也是鼎沸的,置身其内,像是陷进一锅煮开的白米粥,初次到来的人在这盛世里晕头转向,感官丢失了信息接受秩序,腿肚子转筋,挪不动道。抬脚迈进市场的时候,我看到游客模样的女人正在呵斥一条狗,此狗短毛,通体是赭黄,四肢在洋灰地上周旋、扑打,它显然是误入人流,与初来乍到的我一样无所适从。可也没人腾得出闲心关注我或那条狗,重要的是财富、生意,它们就在台面上、手机里发生着。

第二次踏进这市场,我开始能分辨焦灼的来源,它来自每个摊位的谈判,是集结起的群体情绪,激昂得很。每天晚上,主播们都端坐在摊位后头,货主则端来用灰、黑丝绒布缝制的首饰盒,盛满翡翠戒面、挂件,轮流在各个摊位驻足,请主播为千里之外的买家们挑选货品。货主形色、肤色各异,有人眼珠乱翻,自来熟,游走像串门子的妇女,见人就絮叨,有人面色如灰,耷拉眼皮,张口只肯报价码、数字。

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缅甸青年奋力喊了一嗓子,声调怪异,他把棒球帽檐拽到后边,拿拇指跟食指捏住透绿、硕大的翡翠戒指,高声告诉主播别说一千五,两千都不卖,或许因为只能蹦着讲中文单字,他的肢体表达极夸张,像是活在戏剧里,可买卖谈完,他又立时显得是个常人了,擦擦汗,冲旁人笑,仿佛刚才陷入癫狂的不是他,主播指指手臂,哎你,喷了我一身口水,得给我消毒钱。

凌晨的姐告区,玉城市场无疑是动静最大的一块区域,因为它生意核心是砍价,主播替买家砍价,每一波声浪都是在为财富铺就通道,而物理空间也用来聚集人流,为市场提供充分的货品供应量以及人员流动性。

秦琴摊位周遭围着的货主永远有缅甸人,多数熟脸,混不到桌边板凳的,就矗在外围,猫腰把上身凑过来,贴得最近的几位,脸上永远敷着笑。见我和史老师挤了过来,主播马上冲一位缅甸青年下指令,去,给俩记者哥哥买水去。

依着何雷的说法,主播与缅甸人是双向选择,虽然淘宝直播收效一般,但仍然会让秦琴带着很多同事到这里,重要的是现场感。你要给客户一种现场采购的感觉,何雷说,让黑皮肤的老缅出镜是个最好的办法。但作为主播,秦琴不在乎这种生意经,她只单纯觉得,中国货主不好说话,可横了,缅甸人则全然不同,这些老缅一个是听话,一个是可怜。

史老师跟我讲,刚才跟拍主播买水果,她顺手把旁边缅甸人的账也给结了,我揣度着,主播那是在找镜头,尽管只是个照相机镜头,史老师说,不像。饭桌上话头到这儿,我顺势问起秦琴,她说,我向来这样,吃饭、买东西,碰见老缅没有不结账的。我继续问为什么,她说,他们没有钱,只要卖货的来找我,说姐姐,我没开张,那我当时包里有多少零钱,全部让他拿走吃饭去,人家不是说了吗,一碗米是恩人,但一升米是仇人,是不是,所以我就喜欢这样。

我说,何雷不是这么说的,他说镜头里缅甸人多,买家更信你。主播把嘴撇起来,瞎说,咱们直播间没有任何套路,要啥套路啊,一就一,二就二。我说,不是套路,这顶多算是个技巧。主播不接话茬,自顾说老缅就是可怜惯了,哎,汤别放中间,那盘牛肉你够不着,晚上有老缅找我,能开张我就都给他们开开张。前天有人看上个戒面,让我帮忙谈一下,结果货主老缅没来,我微信问怎么没来,他给我发了个照片,你看吓不吓人,玻璃弄下来,砸小孩头上了,这么大口子,我马上给他发了两千块红包,你看记录,马上发了两千,你说两千块钱在中国能干点啥,缅甸人下工地,40多度,一天也不过四十块钱,好多人到死都没见过五千块,太可怜了。我问,照片里挨砸的是他,还是他的小孩。她说,我不管,是他的朋友也好,小孩也好,你记住老天爷看着你呢,你跑这么老远来做生意,老天爷只要看见这两千块钱,他就保你一家平安。

中缅边境的特色生意

铁丝网成天在日头下暴晒,漆面早就裂得七七八八,网面上掏个肥皂大小的洞口也就不难。对面的缅甸女人顺洞口塞过来一罐防晒霜、一盒清凉油,三十,她说,能扫码吗,我指指货架,女人点头,可以。

这笔钱支付得轻巧又离奇,与其说是隔着铁丝网,不如说是越过中缅国境扫描了那块微信二维码。在姐告区的紧东头,就是在当地叫做国门的口岸,这些铁丝网,正是从国门两侧延伸出来的国境实体了,早前国门周围被规划成旅游景点,于是隔着国境线买些小零碎,也被默许为一种体验项目。铁栅栏另一边的缅甸人用各种方式与瑞丽、与中国发生着关系,不远处的国门口岸,每天也有缅甸人大排长龙,要来到此地。

其实为了营生来到这儿的,无论是铁网那头穿裙子、趿拉拖鞋的缅甸货主,还是从广西、河南、东北来的主播,在瑞丽人眼里都可以归为一类,叫外地人,或流动人口,总的来说,在瑞丽是外地人挣钱,本地人攒事。

我们在瑞丽遇到一位叫许升涛的本地人,上世纪70年代,他父亲就在中缅两地做玉石生意,到他这代接手,只有大姐做翡翠成品买卖,开了店铺,做了品牌。英国读书回来后,他先在上海办了家珠宝会所,再回云南开设了当地唯一一家高级酒店,但对玉石买卖始终是观望。他说,核心在于它不是个现代化生意,我不解,人们都说翡翠是暴利呀,现不现代的,又有什么紧要。

他告诉我们,从缅甸最源头的矿山起始,原石供给渠道就分化了,大矿主公司供应原石上公盘(专业术语,中外玉石界认同的原石毛料交易行为),当地居民则在炸山之后捡石头,其后是漫长的赌石,开窗(磨表皮)小赌,一刀切大赌,过程中,任何对半成品与毛料的预期差异,都可以促成一次交易转手,因此从原石开采起始,到刻制出翡翠成品,其间有不可计数、无法预知的复杂的交易过程,复杂一方面意味着长久的货物周转期,所以所谓成倍的高毛利,根本是要负担着巨大的时间成本,另一方面,公盘之外的货源也隐含着大量的不确定性。许升涛说,挣了大钱的,只有矿主们,他们是最大的一类赌石玩家。最后他说,干脆你去德龙看看。

德龙是当地最大的原石、毛料市场,跟沸腾的淘宝玉城相反,这里每到夜晚开市就幽暗奇绝,行家们攥着手电,弓着腰,摸索寻货,跟鬼市似的。市场管理者深谙语言激励的技巧,比如,在一条东西向的通道口,挂出一块翠绿色招牌,上书中国造富工厂,气势不可挡,打眼再看,另一块招牌尚有注解:一刀穷,一刀富,一刀走上土豪路。

赌石桥段在这里不间断地上演,三台切割机架设在路口,蓝铁皮盒子状,有些行家买来石料,现场切,价格公道,一刀十块。被围簇在人群当间儿的是个东北口音的女人,面前桌上摆满器具,包括手电筒、牙刷、水彩笔,所有石头都由她经手,像个坐诊大夫,用黑色水笔在石头上画一条切口线,交给身后的缅甸小孩,上机器切一刀。这时一个男人挺着肚腩挤进来,手捧四块石头,粗着声音说要全都切了,我拍肩膀问多少钱买的,男人一翻眼皮,二百,要买去那边。头两块切开裂纹多,女人劝他,抠几粒珠子出来得了,兴许能保本,到第三块,女人有了笑模样,说水头足,部分还糯化了,这回许能切个镯子出来——玉器里,手镯是硬通货——人群终于发出噢噢的声音,有看热闹的说值了,打出镯子来,少说卖两千啊。缅甸小孩则抄起根木棒,哐哐哐敲响头顶那扇铜锣,定睛一瞧,黄铜面上也贴着四个大字,大涨、发财。

在德龙,这些赌石故事和多年前没两样,你能看到零散的几个主播游走,也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许是看到了许升涛希望我来看的人和事,也开始明白,为什么他此前做了个翡翠电商APP,还没上线就丢掉了。他说参不透互联网和玉石的深层关系,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翡翠价格两三年间翻了几十倍,可这些赌石的人们,仍然是市场上最大比重的参与者,玉石市场绝大部分的交易量,来自行家之间的内部交易,假设真的有人能够搭建出线上渠道,实现所有互联网平台所宣称的优越性,让翡翠从源头直接到用户,那么这个市场还会存在吗?

所以,对玉石商人们来说,产业链条上的绝大部分环节是不会变的,生意的多寡只取决于销售终端的效率,换句话说,起码目前,主播就是玉石市场里最大的增量人群,也是产业链上最大的变数。

何雷的公司每月能卖到近400万交易额,但2019年3、4月份开始,他发现当地的直播间突然变多了,自己能在各个平台上分配到的流量和用户都没达到预期。按势头,原本销售应该翻番,他说,可市场里的主播人数还在涨,平台也一下子变多了,最早是淘宝、YY(一件)、斗鱼、微拍堂在做,现在苏宁易购、京东、拼多多,包括58的转转也进来了。

所以他们如今能做的,就是抓到更好的流量,用更好的主播来提升销售效率。我们与女主播的午餐吃到一半,她接到了何雷电话,对方告诉他,斗鱼那边又申请下来一个直播间,这让秦琴颇为兴奋,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低声告诉每一个碰面的同事,哎,又拿到一个号,有人问什么号,她大声说,还能给你们弄啥号,淘宝快手号多得很,肯定是斗鱼啊,号可是拿了,你们得想想办法多卖货啊。

酒足饭饱,桌上的人都撂下筷子,我起身想结店饭账,被主播一把拽到身后,来这儿了还能让你结账,她嗤笑道,你问问她们,她指指屋里两位老板,你问她们敢收你的钱吗。

家人把那辆黑色SUV开过来,主播原本要走,几番犹豫,终于又冲我说,刚才你觉得咋样,聊得还行不,我刚才不该数落你,说你咋那么多问题,我说你什么时候数落我了,她说,就刚才你问快手的事儿的时候啊,我说嗨我都忘了,你当主播是不是当出职业病来了,你是得哄着粉丝买东西,可我就一记者,你又不指着我吃饭,主播摇头不止,那不行,那我也不能那么说话。

我又问,你觉得做主播,能干得长久吗,她说,不知道,不长久,长久不了,我觉得两三年就不行了,好多缅甸矿要封了,我问,谁说要封,封多少,主播说,不是上新闻联播了吗,就是前两天,直播间的人都知道,哎我说你咋什么都不懂,不过告诉你我不怕知道吗,我不怕。

我们此时站在距淘宝基地不远的十字路口,四处净是缅甸饭馆,里边是喝着四块钱一杯黑咖啡的缅甸人,他们沉默惯了,总是避开与中国人眼神接触,聚餐也没多大动静,整条街上的声响,只来自于稍远处的几家店铺,每挣一个月工资就会辞职的缅甸人躬着身体,滋滋啦啦地切石头,根据大小、质地不同,切出来的声调不断往复变化,和着四溅的星火。

太阳照西沉,入口处小贩摆上台的冷面、水果和槟榔都拉出长长的影子,缅甸人用抹上石灰的树叶裹槟榔,掐起来,贯到嘴里,边嚼边吐,摊在地上红得像浆,引来几只蚂蚁,后来是整片的蚂蚁。人流慢慢密集起来,来得早的人在路口点根烟,长吁一口气,更多人从熄灭的翡翠店铺灯牌底下穿行过去,朝着基地聚拢,像要奔赴一场永远激昂,没有休止符的摇滚乐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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