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逐步退出朝鲜半岛的文字舞台;而韩字则作为民族主体性的象征受到空前的重视,逐渐成为朝鲜半岛唯一的书写系统。

朝鲜半岛最早的报纸的用字变化堪称晴雨表。1883年10月,第一家政府报纸《汉城旬报》出版,该报只用汉字;1886年1月改为《汉城周报》复刊,汉字和韩字混用;第一家私营报纸《独立新闻》创刊于1896年4月,纯用韩字(另有英文版);第一家日报《每日新闻》于1898年4月创刊,也纯用韩字。由此可见,大抵以中日甲午战争前后为分界线,报纸用字由汉字向韩字变化。不过,变化尚不彻底,从此时起至1945年朝鲜半岛光复,稳定在混用汉字和韩字的中间状态。其时的官方文件和书刊杂志,都采用了这种混合书写系统,颇类似于现代日文的情形。

彻底的变化是在战后(尤其是在1970年后)发生的。虽然不久南北便分断为两个国家,却都采取了相似的文字政策,即只用韩字作为唯一的书写系统,而不用汉韩字混用的书写系统。北方的朝鲜和中国的朝鲜族,从1950年代上半期起,已逐步取消了夹用的汉字;韩国则早在1948年10月,便公布了专用韩字的法令《谚文专用法》。汉字自此正式退出朝鲜半岛的文字舞台。此时距朝鲜世宗率学者创制韩字已有五百年,距汉字传入朝鲜半岛已有近两千年。

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仅就韩国的情况而言,虽然随着各个时期文字政策的摇摆,偶或出现允许夹用汉字的情况,但主要只用韩字的政策则是一以贯之的,在朴正熙时代则尤为登峰造极。这与现代日文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与战后盛行的民族主义潮流显然有密切关系。率学者创制韩字的朝鲜世宗备受推崇,其肖像被印在一万韩圆面值的钞票上,其雕像被竖立在每所小学的校舍前。他颁布韩字的日子被韩国定为“韩字日”(한글날),每逢此节都要举行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学生的练习簿上都印着“爱国语,爱国家”(국어사랑,나라사랑)的口号,是否爱用韩字被看成是否爱国的标志。经常会开展“国语净化运动”,检查是否有“语言污染”的情况。在青年人中颇有影响的《韩乔来新闻》(韩乔来,한겨레,意为“同胞”),一个汉字也不用,以此特立独行的实践,表明自己的民族主义立场。“光州事件”中创刊的《光州新闻》也是如此。首尔景福宫正门光化门的匾额,“光化门”三个大字,一度是韩字“광화문”,在韩国传统建筑的匾额中为仅见。这是故朴正熙总统之所为,他以文字政策强硬著称,也算是那个时代的一个象征(现已恢复使用汉字匾额)。

韩字与汉字的纠葛

不过,由于汉字在朝鲜半岛上已使用了近两千年,汉字的影响已经深入到朝鲜语言的“骨髓”里,因而禁用或不用汉字虽然痛快,却也带来了许许多多的问题。而长期使用汉字的文化传统,与现代流行的民族主义意识,也围绕着汉字的使用问题发生冲突,政府和民间对汉字的态度也因此摇摆不定,互相对立。

比如韩国学校的文字政策,几十年来便一直反反复复,时而全用韩字,时而恢复教授汉字,时而限制汉字字数,让学生和家长无所适从。即使是允许初高中教授部分汉字(韩国政府1972年8月16日公布了初高中汉文教育用基础汉字各九百字;而小学则从1970年起不被允许教授汉字),但也只放在括号内作注释之用,所以学生仍然不加重视,到了大学时还读不懂专业书籍,理解不了书中的内容。同时,由于规定的只是“基础汉字”(非强制性的),而非“当用汉字”或“常用汉字”(也就是强制性的必用汉字,如日本政府便先是规定了一千八百五十个“当用汉字”,后来又扩充为一千九百四十五个“常用汉字”),因此汉字的夹用与否和夹用多少,没有什么统一的规定和标准,全凭人们自己随心所欲地决定。因此你可以看到一本小说,里面一个汉字也不用;也可以看到一篇学术论文,里面充斥着汉字。有些报纸或多或少地夹用汉字,有的报纸如《韩乔来新闻》则一个汉字也不用。混乱也反映在政府机关的标志上,政府和法院的徽章上用的是韩字,宪法法院和国会的徽章上用的是汉字。有读者对此表示不满,认为应统一使用韩字。也许是采纳了其意见,国会后来已改用韩字。

韩国的交通标志牌等曾全用韩字,不附加汉字(倒是附加英文),这让来自使用汉字国家的游人深感不便。我就曾不断听到朋友们抱怨,说是来到韩国就变成了“睁眼瞎”,根本没法出门、上街、旅行;不比在日本等国家,即便语言不通,出门、上街、旅行却全无问题,因为交通标志牌等都使用汉字。这个当然也可用“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来解释,但事实上却不利于吸引邻国游人政策的推行,结果受到损害的还是韩国的旅游业。近年来这种情况已有所改变,首尔的地铁甚至有用汉语报站的。

韩字本质上是一种拼音文字,它原先的一个功用,便是拼写汉字的发音。同一个韩字,往往代表了在韩语中发音相同的许多个甚至几十个汉字。不用汉字所造成的一个结果,便是大量的同音字词易造成意义的混淆,解释的混乱,在人名、地名和书面用语方面尤其是这样。如果在法律文书中出现这样的问题,其后果之严重是显而易见的。在拼写中国的人名、地名时也有同样的问题,由于不用汉字直接表达,而是用韩字译其发音,于是其译音便人言言殊,不能统一,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仅相互之间不同,而且自己也跟自己打架,前面是那样译的,后面便成了这样译的。比如一样是“上海”,译成韩语有两个字的“상해”(韩式发音),也有三个字的“상하이”(中式发音),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两个不同的地方。这当然会给读者带来困惑,读者对此也很有意见。不断有读者写信给报社,希望能够统一译音方式。但其实这是因不用汉字而造成的,一用汉字问题便不复存在了。

汉字教育的不足和受忽视,还容易引起现代韩国人与古代文化之间的隔膜。在我和韩国朋友一同外出旅行时,便经常会出现这样一些令人感叹的场面:面对一些名胜古迹的汉字匾额或碑铭,他们作为本国人却不知其义,反要我这个“外国人”来对他们作解释。比如有一次去名刹通度寺玩,其山门上有汉字匾额曰“靈鷲山通度寺”(“靈鷲”是“灵鹫”的繁体字),韩国朋友说不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我解释说就是此寺的山名大号。他们不禁感叹了一番,说以前也常来此寺,也常看到此匾额,但到底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尤其是“靈鷲”两个字更如“天书”。我也不免感叹了一番,想想韩国近百年的变迁真是太大了。

还有图书馆里那汗牛充栋的古代文献,那大都是用纯正的汉文写成的,与中国的古籍一模一样,但是现在却很少有人能利用它们了。一般的人连汉字都认得不多,遑论要看古汉文的文献了。受过专门训练的专家学者人数太少,而且由于他们已远离了汉文化传统,因此对于汉字汉文的语感已大不如前,即使是出于著名学者之手的汉文标点,也常会出现一些由语感缺乏而导致的常识性错误,不免令人为之惋惜。

(本文选摘自《青丘汉潮:中华文化的遗存与影响》,邵毅平著,中西书局,2017年1月。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现标题与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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