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多次拜见饶公,蒙其教诲和指点。有些教诲和指点对我来说,颇有箴膏肓、起废疾之效。

在此之后,我与饶公仍偶有书信往来,也曾寄书给他。但因饶公年纪越来越高,各种应酬却依然不减,我就不好意思再主动去打搅他老人家了。之后又有三次见到饶公,一次是2006年“饶宗颐教授九十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在香港举行,我赴港与会,借照相之机,拉住饶公的手问候了一句。一次是2011年11月在香港浸会大学举办的“简帛、经典、古史研究国际论坛”,饶公在台上,我在台下。那次饶公露面的时间不长,且周围始终围满了人,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一次是2012年“海上因缘——饶宗颐教授上海书画展”在上海举行,在上海西郊宾馆举行的欢迎晚宴上,我趁间隙跑到主桌旁抢上前问候了一声,此时饶公已经是95岁高龄,连讲话都已吃力,只见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我。2015年在香港大学举办的“饶宗颐教授百岁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也邀请了我,可惜我因故不能脱身,没能去成,失去了最后一次拜见饶公的机会。

饶公被学界誉为“业精六学,才备九能”,举凡甲骨学、简帛学、史学、敦煌学、吐鲁番学、文学、考古学、目录学、史地学、比较文字学、方志学、儒释道、中西交通、古乐史、古画史等领域,都有深入的钻研和著述,不能不说是真正的“通人”。饶公的学术以文学起家,他一生挚爱《文选》,故号“选堂”,他曾跟我说过“所有文献都是文学”一类的话,让我至今难忘。除了研究学术,他同时还写诗、写字、画画、弹琴,集学术与艺术于一身,以文养艺,以艺助文,既有理论,又有实践。如此融会贯通的结果,造就了他在学术和创作上汪洋恣肆、波澜宏阔的气象。饶公熟读传统经典,不受四部约束,重要典籍反复熟读,尤其是四书五经,他跟我说他每年都会重新翻阅。饶公看书有折页的习惯,我在港期间,就看到他的很多藏书中都有不少折页,以致使书变厚许多,这无疑透露了饶公的勤奋。因为读书杂、涉猎广,自然会注意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内容和问题。如20世纪80年代初,饶公和曾宪通先生合著了三本书,即《云梦秦简日书研究》《随县曾侯乙墓钟磬铭辞研究》和《楚帛书》,其中涉及乐律、古乐理与天文的关系、宇宙生成论、像纬、五行与纳音等冷僻的内容,有些非常专门,这是学术视野狭窄、知识面不广的学者不易把握的,只有像饶公这样的“通人”才能探赜索隐,得其奥秘。

饶公一生视学术为生命,寝馈其中,乐以忘忧。他对学术始终抱着一颗好奇的童心,时刻不忘掌握新材料,了解新信息。至今每想起他一收到新书就急于打开翻看时的样子,就让我对自己的懈怠愧悔不已。饶公对待新事物从来都是持欢迎态度,记得2002年时我在香港,当时《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一册刚出不久,书寄到饶公办公室后,我第一时间翻看了几页,并记下了一些想法,随即写了一篇小札记发到了网上。饶公看到书后也非常兴奋,连夜翻读并很快也写出了文章。当得知我已写了文章且发到了网上,很感兴趣,专门到我的办公室来让我把他的文章也发到网上。记得饶公就站在计算机桌旁看着我操作,当我录好文章发到网上并指给饶公看时,饶公差一点就手舞足蹈了,脸上露出了一个孩子刚得到一个梦想多日的玩具似的开心表情。

饶公在学术上是“通人”,在做人做事上也非常通达。他一生自然也经历过很多坎坷,一定也遇到过诸多不如意之事,但仅以我与饶公的接触而言,便感觉他似乎总是充满着激情与快乐,不消沉,不抱怨,不随意评骘他人;待人以善,示人以诚。尤其对待年轻后辈,更是悉心护佑,提携有加,示后学以矩矱,度晚辈以金针;有时像个老顽童,跟年轻人开一些轻松的玩笑,显得亲切可爱,更赢得后学晚辈的推崇和拥戴。

饶公对儒释道都有精深的研究,对道家养生术亦有独得之秘。记得有一次在中国文化研究所他的办公室内,他在那张部分已经磨光的黑皮沙发上,居然不用手协助,就直接以双盘的姿势表演了入定打坐给我看,让我不禁瞠目结舌。要知道当时饶公已经年近八十,竟然还有如此厉害的腿脚功夫,真让我这样的年轻人自惭不如。饶公对养生术的钻研,加上他开阔的心胸和参透的气度,让我觉得这大概就是他能够寿登期颐的原因。

饶公的学问以宏通见长,能由小处识其大者,故常有凿破鸿蒙之论。读饶公的论著,需从大处着眼,由宽处体察。若龂龂于细节,不识其“趣博而旨约,识高而议平”之妙,便会因小失大,陷于苛狭之境。总览饶公的学术成就,其披览之富,识见之精,思辨之密,成果之盛,当世学者,确乎无出其右者。

我一直认为要公正地评价一个学者,需从三个方面综合考量:一是学术能力,二是事业贡献,三是社会影响。三者虽互有交叉,但仍可独立。对一个学者来说,这三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能够两项偏强的学者,就应该算是著名学者了,若能三项都偏强,那一定是近于大师级的人物。无论学界如何评价,我将饶公列为三项都偏强的学者之列,大概不会有人表示反对吧?

饶公虽然走了,但是他留下了一大笔宝贵的学术和艺术财富,种下了替往圣继绝学的种子。他的学术恩泽,将永远沾溉后人,无穷无已;他的学术火种,将薪尽火留,代代传递。我作为一个曾受他提携奖饰,得其指点教诲的后学小子,将始终怀念他,怀念那个慈祥可爱的饶公。

(作者系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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