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些都城,建于平原广阔之地,其附近只有一道高山可以作为屏障,都城就建于近山之处。北京城就是这样的。北京城外的太行山和军都山,还有燕山,蜿蜒曲折,互相联系,宛如一脉相贯,其东南却是广大平原,毫无遮掩。十六国时期及北朝的魏齐两代皆曾以邺为都城,它的故址就在今河北临漳县。这里固然也是一片平原,其西的太行山却巍峨耸峙,相映成趣。邺城西北就是战国时赵国的邯郸城,相距临迩,格局也相仿佛。其他如齐国的临淄和韩国的阳翟,也都可以列到这一类中。
当然还可以再列出一些类别。譬如,南宋都城杭州,城外灵隐、南屏诸山,玲珑奇特,正可作为游赏的胜地,和上面所说的一些山有明显的差别。杭州东北的皋亭山和余杭县独松岭,在军事上有一定的意义,不过都不是什么大山,因而所起的作用也不是很大。
都城附近的河流也有一些不同的格局。河流最多的应该数到开封。开封作为都城时,和黄河尚有相当遥远的距离。当时开封的河流都是人工开凿的运河。这里有汴河和蔡河、五丈河。这就显示着开封成为这几条河流交汇的中枢,这几条河流是从开封辐射出去的水上交通要道。杭州附近的河流也不少。它濒着钱塘江的北岸,而江南运河和浙东运河在这里隔着钱塘江能够互相呼应联系,因而杭州也成为水道交通的枢纽。位于关中的长安,它的格局却又和开封、杭州不同。长安濒于渭水,渭水在长安之东又汇合了泾水。长安南倚秦岭,由秦岭流下的灞、浐、潏、涝诸水和丰水分别由长安城旁流过。这几条河水和泾、渭两水以及久已湮没的滈水,共称为长安八水。这八水皆能灌溉,渭水更能通行航运。洛阳的河流不如长安的繁多,却也有伊、洛、瀍、涧四水。洛水也和渭水一样能行舟楫。就是北京附近也有永定河、潮白河和温榆河,还有更小的高梁河。北京于隋唐时为涿郡和幽州。永定河其时称为桑乾水。当时所修凿的永济渠就是沟通了桑乾水,再达到涿郡或幽州城下的。北京于元时为大都,潮白河其时为潞水。当时所修凿的运河,由直沽(今天津市)向北,即溯潞水而上,再由通州西折而达于大都城下。太行山东的邺仅濒于漳水。就是这条漳水,由于能够灌溉,改造了当地的舄卤地,使之转成沃壤,农业也因之而有起色。更由于白沟和利漕渠的开凿,漳水就可与这些渠道相沟通,太行山东各处的船只,能够驶抵邺城之下,邺也就可以得到繁荣和发展。
上面所论述的河流,大都具有灌溉农田和水上交通的作用。如果说到军事的意义,则应当提到南京城外的长江。南京作为都城,自孙吴至于梁、陈,都是借长江为天险,以防御来自北方的攻击,这一点下文还要论及。当然,长江除这样的军事作用外,交通运输的便利更为其他一些河流所不及。南京城旁的秦 淮河不仅有漕运之利,还更使南京城内的风光愈发显得绮丽。就是解决都会里一般用水水源问题,也是离不开河流的。齐国自西周始封起就以临淄为都,其地在今山东淄博市东。城以临淄为名,自然是靠近淄水。经过考古发掘,临淄城东正濒于淄水,其西侧又濒于系水(泥河)。而鲁国都城曲阜也正位于洙、泗二水之间。燕国下都在今河北省易县。下都有东、西二城。二城紧相连接,皆在北易水和中易水之间。其东城的南垣更濒近中易水。春秋时,晋国的都城再经过迁徙,其间曾都于新田。新田在今山西侯马市,位于汾、浍二水行将汇合处,然更近于汾水。由于近于汾水,其西北隅已为汾水冲蚀残缺。战国时,韩、赵、魏三国的新郑、邯郸和安邑三处都城也是如此。韩国都城新郑,也就是春秋时郑国的旧都,新郑不仅濒于黄水河,而且洎河还由城的西南隅穿过。邯郸城在今河北邯郸县西南。今所谓赵王城为当时赵国的宫城遗迹所在地。其东北有一大城圈,亦为赵国都城的一部分。今清河由西北斜流,穿过赵王城,而沁河也由西向东,贯穿于东北大城圈之中。魏国的安邑在今山西夏县西北。其遗址也有青龙河流过。这些河流即令迄今有所变迁,相距当皆非过远。战国时楚国的郢都,在今湖北江陵县北。当地近云梦泽,本为水乡泽国,其城南垣西段不仅有古河道,古河道上尚有水门,可见与河流关系的密切。
一般说来,都城的壮丽繁荣,在不同程度上都得山川的助力,就是那些割据一方的政权,在它所能控制的范围内,选择它自己的都城,也都着眼于山川形胜的地方。这样的自然环境是不会为人所忽略的。
在以从事农业经营为主要生产方式的社会里,都城所在地的土壤,也受到相当的重视。这自然是因为肥沃的土壤更适于农耕。商人曾经频繁地迁都,迁都的原因尚待逐一细加探求,但盘庚的迁殷显然是由于新都对于发展农业更为有利。盘庚的时候还不可能过细地区别土壤,但旧都的土壤由于使用较久,肥力渐减,转为瘠薄,就使它不能再事留恋。盘庚这次迁都就记载在《尚书·盘庚篇》中。古史简朴,自难备加称述,不过字里行间还是能略露出一些端倪。汉初定都关中,这是出于娄敬的策略。娄敬从关中的险阻立论,可是他却着重指出,关中有膏腴的土地,并且还称道它是天府。娄敬指出这一点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关中于《尚书·禹贡篇》中为雍州,雍州的土壤为黄壤,于当时全国中最居上等。这就有利于关中农业的发展。向上推求,在早周之时,周人选择居地,也曾着眼于这一点。正是由于周原的,才使周人能久居于岐山之下。周初封国最多,而齐地有膏壤千里,故临淄也是海岱之间的一个名都。春秋时,晋国选择新都,摒去郇瑕氏的故地,而迁居于新田,也是由于这样的道理。郇瑕氏的故地固然也相当肥沃,可是土薄水浅,不如新田的土厚水深,所以晋国宁以新田为都,不再重视郇瑕氏的故地。
与雍州土壤相对的为扬州。扬州的土壤于《尚书·禹贡篇》列为下下。这是说扬州的土壤于当时的全国是最差的了。其实,那时扬州的土地使用率不大,土壤的肥沃性还未能为世所重视。魏晋以后,北方的人口陆续大量南迁,提高了土地使用率,改变了对于土壤的看法。于是长江下游太湖周围各处,由于大部分川泽沃衍,都成为肥美的土壤。南京正在它的附近,因此获得很大的优越条件。杭州更是有名的产粮之地,因而都曾经被选建为都城。
可是有些都城附近就不是如此。春秋战国时列国诸侯的都城有些就是未能符合这样的条件的。宋国和赵、中山等国都以土地瘠薄著名,可是睢阳和邯郸皆为有名于世的都城,其所恃以为基础的自然不是当地的土壤。但由于土薄民贫,就不能毫无影响。据说邯郸的“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椎剽掘冢,作奸巧,多弄物,为倡优。女子弹弦跕,游媚富贵,遍诸侯之后宫”。这样相习成风,为他国所少有,也不是偶然的。
气候这一因素和山川、土壤等相较,对于都城的选择说来,似乎关系较为淡薄。一些有名的都城大致是位于燕山之南和陇坻之东,也就是说主要是在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以及其稍南稍北的地区。这些地区南北之间气候差别不太显著,所以一般论者也就不多道及。可是还有些都城却在这个地区之外,这就不 能说完全没有差别了。拓跋魏所建的都城本是在盛乐,位于今内蒙古自治区和林格尔县北。后来迁徙到平城,则在今山西大同市东。和林格尔县和大同市分据明代长城的内外,东西相距仅二三百里。在这样临迩的距离中,气候是不会显出若何差异的,也不会使创建北魏王朝的鲜卑族人感到不适。可是后来孝文帝迁都到洛阳,就有人提出反对,不仅形诸言辞,而且见诸行动。这些反对者并以孝文帝的太子拓跋恂为代表,显示声势的壮大。最重要的一条反对理由就是因为洛阳暑热,不如平城的凉爽。固然拓跋恂体貌肥大,不耐高温,他的行动却得到相当多的鲜卑族人的支持,这就不是简单的问题了。
一般说来,各地都有当地所出的物产,都城附近也是一样 的。都城附近各有其山川,又有较为肥沃的土壤,气候都显得温和,故物产亦较为丰富。远在春秋战国之时,楚国的郢都就有云梦之饶,而齐国的临淄由于带山披海,膏壤千里,除桑麻 之外,更多文彩、布帛、鱼、盐。关中也是九州膏腴地,号称陆海,不仅有玉石、金、银、铜、铁、豫章、檀柘等异类之物,又有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饶。洛阳在这一方面,就不若关中富庶。两汉魏晋多以赋名家的文人学士,如班固和张衡就皆撰有《两都赋》。由于东汉都于洛阳,故于东都称道备至,赋中所说的物产就不如西京繁多。不仅不如关中,甚至还不如后来的邺都。左思所撰的《魏都赋》,就不厌其详地举出邺的附近产梨、栗、酎酒和笋、枣、粱、稻,还有锦绣、罗绮、绵纩、缣总。这里面除农产品外,主要是丝织品,显然可见,邺也和临淄一样,都是丝织业的中心。开封于战国时为梁国国都。司马迁论述梁国,说是无山川之饶,这也就是说,当地没有丰富的物产。后来由于丝织业的发展,和战国时已有不同。唐时的汴州所产的绢,于全国中列为第二等,与郑、曹、怀诸州相当。郑州今为河南郑州市,曹州在今山东菏泽县,怀州今为河南沁阳县,皆在开封的周围。当时一等绢的产地为宋、亳两州,分别为今河南商丘县和安徽亳县,皆距开封不远。直到北宋时,此风犹未稍息。而汴州的织锦最负盛名,开封的官绫院就有绫机四百张,仅此一项,就可略见一斑。北京于战国时为燕国的蓟。燕国虽亦养蚕,却不是有名的丝织品的产地。燕国主要的物产乃是鱼、盐、枣、栗。后来到明清时期,北京又成为都城,这些物产还为世所重。北京近渤海,自富于鱼盐。而栗的盛名迄今犹未稍泯。前引左思的《魏都赋》,曾提到那里的栗,其实那里的栗产于固安。固安在今易县东南,距北京更近,故亦当为北京的特产。唐时幽州即以栗为贡品,而幽州之栗就产于故安,辽及元时亦皆特置栗园,可见其重视的程度。
至于长江以南,则和黄河流域又异其趣。左思于撰《魏都赋》之外,复撰有《蜀都赋》和《吴都赋》,即所谓《三都赋》。赋中备举蜀、吴两都的物产,种类繁多,虽如草木虫鱼纤细之物,亦皆罗列不遗。较之魏国的邺都,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所列的过于纤细,于都城的发展演变并非皆有关系。沈约撰《宋书》,于《孔季恭等传》后曾论述江南为国的盛况,文中指出:“荆域跨南楚之富,扬部有全吴之沃,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棉布帛之饶,覆衣天下”,再加上膏腴土地的农业,显得地沃物阜。当时的都城就在建康,也就是现在的南京,这正说明南京物产的富饶。沈约在这里还特别提到荆州。荆州的江陵本是楚国的郢都,五代时南平也在当地建都,沈约的话正好也对江陵做了说明。刘宋时扬部的东南可以包括钱塘,也就是后来的杭州。沈约所说的物产,自然也有杭州的部分。杭州后来到五代时为吴越的都城,宋室南渡也以此为都。吴自牧的《梦粱录》曾有专篇论述杭州的物产,举凡谷、丝、枲、货、菜、果、竹、木、花、药、禽、兽、虫、鱼之属,皆按品罗列。品种虽多,而谷与丝最为重要。南宋亡后,马可·波罗曾到过杭州,于杭州的丝绸最为称道,并说:“全境产丝甚饶。”马可·波罗还指出杭州的课税,以盐、糖两项为最多。盐、糖皆不见于吴自牧所列举的诸种物产之中,可能以非杭州附近所产而不加凿及。
综上所述,自然环境作为形成都城的一个因素,是有其重 要的意义的。每一个王朝或政权在选择都城的所在地时,是不能不考虑到这方面的因素的。自然环境所包含的项目不止一种,本文所列的就有地势、山川、土壤、气候、物产几种。一些王朝或政权在选择都城时考虑到自然环境,但不一定就能把自然环境这一因素中包含的各个项目都考虑周到。不论其考虑与否,这个因素所包含的各项,在都城的演变过程中都会起到一定的作用和相应的影响。宋朝南迁时,戎马倥偬,追兵在后,当时只要求得稍为安全之地,于愿已足。杭州远在长江之南,距金兵稍远,正符合当时要求。南宋的年祀虽因此而获得延长,后来元兵南渡长江,杭州竟无险可守。北魏由平城迁都洛阳,可谓深谋远虑,可是因为洛阳较平城暑热,竟肇致拓跋恂和一部分鲜卑人的叛逃。这虽不会影响到北魏迁都的大计,但由这样的小小插曲,已经可以显出自然环境这样的因素的重要作用。
——摘自《中国古都和文化》,重庆出版社出版
作者:史念海
编辑: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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