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被搬开了,马叔笑逐颜开。可等到新房盖得差不多了,马叔却有了自己的小九九。他拉着我说, 希望女儿女婿能回来住,他和女婿合不来,老房子别扒,老两口还住那。我耐着性子解释,盖新房扒老房,这是规定,新房是冲着老两口住房安全盖的,如果不给老两口住,天理不容,我这关也过不去。哪天搬新房,哪天拆旧房,没有商量余地。马叔沉默了。后来听村里说,拆旧房时,马老三很配合。马叔搬进新房后,我又去了几次,他说做梦都想不到能住这么好的房子,现在下再大的雨都不用怕了。我在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看望乔迁老人时,他们也都是由衷地感叹和感激,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幸福和喜悦。住房安全有保障,这是确保贫困群众安全生活的基础。我们投入了大量资金、下了很大功夫,可以说成效卓著。至少,经过本轮脱贫攻坚的易地扶贫搬迁和危房改造,消除了许多贫困家庭的住房安全隐患,遇到大风大雨天, 睡觉可以更踏实更安稳。马叔的新房子留有一个大卧室,是为女儿女婿准备的。

马叔有个心病,就是工作队要取消他的五保户待遇。他只有一个女儿,虽说招了上门女婿,但一直没在一起生活。女儿一家靠着女婿在外打零工养着3个孩子, 生活比较拮据,顾不上老两口。多年前,村里体谅他家里的实际困难,让他享受了五保户待遇,每月能领几百元,这成了他的主要生活来源。这次建档立卡精准识别, 把问题暴露出来了。他的户口本含女儿一家,建档立卡时被认定为7人户,危房改造等扶贫政策也是按此标准执行,若再享受“五保”,逻辑上、政策上都行不通。但取消“五保”,马叔思想上转不过弯来,他不敢指望女儿女婿照顾,自己身体又不争气、不能干重活、每月都得买药,没了这几百元老两口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他很委屈,想不通就打电话,打我的电话、也打上访电话。我和工作队的同志几次专门就此事做他的思想工作,劝说老队长顾全大局,该他享受的政策,一个也不会少,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还是把他的“五保”取消,改为了低保。

马叔性格倔强,认定的东西他非理出个子丑寅卯来。村里每月5号晚上的联席会议,只要身体吃得消,他肯定参加,坐在角落里,有时一言不发,有时狠厉地批评一些村干部打小算盘、劲不往一起使。有时在家里,他跟我细细地唠叨这个村干部的优点、那个同志的不足,这个年轻人的潜力、那个小伙子的弱点。他打心眼里地希望能够选出一个做事正派、能为乡亲们着想、有思路的好带头人,希望村的领导班子能够沿着定好的方向走下去,带领乡亲们改变山沟的面貌、共同致富。他会说哪个小伙子下雪天开着自己的铲车疏通了村里的主干道,哪个对自己的事想得多、对村里的发展想得少。他倔强,也会对他误以为正确的事持续的固执,比如他被取消了的“五保”。

2019年12月9日,我刚离开淅川,瓦房村就被省里的脱贫摘帽验收评估组随机抽中,作为评估淅川工作的样本点之一,马叔是被普查的贫困户之一。验收评估结束后,驻村工作队同志给我打电话说,全村就马老三向评估组反映问题,对五保户被取消很不满。镇村同志都很紧张,生怕有不良影响,抹杀几年来的辛苦工作。我安慰他们,这件事我们没做错,不用担心。后来,镇里同志跟我说,瓦房村脱贫攻坚评估结果在全县名列前茅,给镇里和县里都争了光。

从2016年11月到 2019年12月,我在淅川挂职扶贫37个月,这期间有32个月与瓦房紧密联系在一起。12月7日上午,返京前我再回一趟瓦房,看看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工作队和乡亲们。到马叔家已是午后,他刚吃完午饭坐在客厅休息,看到我就高兴地扶着桌子站起来,还是那句经典的口头禅,“我的爷啊,方县长来了”, 赶紧让时阿姨给我们搬凳子倒茶水。简单问问他身体情况,介绍了接替我的同事, 跟他和阿姨亮明说,我今天就回北京了。看到两位老人家眼圈瞬间红了,我不敢多说, 也不敢多待,生怕自己也控制不住,匆匆迈出大门,匆匆说句“保重”,匆匆上车, 挥手道别,踏上了返京的行程。

一路上任由泪水飘洒,思绪万千。瓦房,这个地处水库深处、因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而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村,若非脱贫攻坚,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里,更别说来过。因为脱贫攻坚,这里成了我的联系点和检验政策落地成效的试验田。多少个日日夜夜,与并肩作战的同事们为乡亲们脱贫摘帽跑遍每个山头、每条山沟、每家每户,与乡亲们共议瓦房发展之路,和大家一起挥洒汗水为瓦房添砖加瓦,也许这将成为我一辈子魂牵梦绕的牵挂。这两年多时间里,村里有4位老人先后离世。我们在扶贫,在努力地让山里的贫困群众能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但对于贫困老人,我不知道我们努力创造的好一点的日子,他们还能享受到几分。对他们而言,这不仅是一场脱贫攻坚的战役,更是一场生命与时间的赛跑。返京前的瓦房之行,同事陪我再次走访了几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在我们眼中,他们都是为这片土地耕耘了一辈子的长者;在他们眼中,我们既是后生仔,更代表着党和政府的模样。马叔常说,“你是中央派来的,你说的话我信”。不知这次离开,何时再来,来时你们还在不在?回京后我习惯了通过微信群了解村里大事小情,乡亲们也越来越习惯用这种新方式沟通。新冠疫情暴发后,联席会议微信群更是成了服务群众的重要平台。老队长马老三不会用微信,也没在群里。他知道我的联系方式是工作电话,不知道这期间他有没有试图给我打过电话,那电话春节后就已停机。村支书说,马老三是3月9日去世的,可能是酒精中毒,在睡梦中离开,比较安详。脱贫攻坚他家是直接受益者, 盖了新房,享受了教育、健康、产业扶贫的各类补贴,虽然摘掉了“五保”,但有了名正言顺的低保。年初他家脱贫摘帽了,新房子很结实很亮堂,再也不用担心刮风下雨了。听说,最近女儿一家回来和母亲一起住了;弟弟马老四也成了新的队长。

马老三是贫困山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他耿直、执拗,爱为大伙操心, 喜欢仗义执言,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一点小私心,他是瓦房这个曾经与世隔绝的山村坚定的一员。脱贫攻坚激发了秀美山村的灵气,启动起来的村庄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停下前进的步伐。下次回瓦房,那一方山水应该更美丽,父老乡亲生活应该更富足,瓦房星空应该更迷人。但那个弓着背、倔强的老马队长却再也见不到了。或许他已化身一只山雀,天天巡视着这个凝结了他一辈子汗水和情感的山村;或许他已变成天上某颗不起眼的星,闪着微光,看着“星空瓦房”一天天持续不停地改变。

(方松海 推荐单位:国务院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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