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初中快毕业的女生,父亲在服刑,她和奶奶一起参加拓展营。录视频时女孩不肯对父亲说话,“还说他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不想来,是奶奶叫我来的。”但见到父亲后,女生在父亲怀里泪流满面,是所有孩子里哭得最惨的。
从一栋乡村小楼开始
72岁的张淑琴曾在陕西省监狱管理局工作,与服刑人员接触多了,她发现他们最惦念的就是孩子。有人说,“派出所带走我时,我正给孩子穿袜子,一只脚穿上了,一只脚还没穿”;有人说,“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的消息,我做梦梦到他被野兽吃了,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有的服刑人员因为子女下落不明崩溃自杀;也有人尝试越狱,就为了回家看看孩子。
对于夫妻都在服刑的家庭,张淑琴会趁着节假日去做个家访。比如陕西某县的一对夫妇,丈夫被判了17年,妻子被判了四五年,两人有5个孩子。
1996年,张淑琴在两人老家找到了夫妇俩的4个孩子,他们和70多岁的奶奶住在两个破窑洞里。张淑琴问奶奶,不是5个吗?“奶奶说大的生病没治好,已经死了。”
也是那一年,张淑琴和企业家郭建华一起,在陕西省三原县创办了第一家太阳村(儿童村)。那是一栋乡村小楼里的一层,面积大约200平方米,屋里摆着定制的木质小床和爱心人士捐赠的生活用品、食品等。
1996年,陕西三原太阳村(儿童村)开村仪式。图片/受访者供图
张淑琴参考了孤儿院的集中养育模式,把陕西省内的16名服刑人员子女接到一起同吃同住,再和普通孩子一样到外面上学。对孩子们而言,这栋小楼就是他们的另一个家。
经过媒体报道,太阳村越来越有名,目前已在北京、江西、河南、青海、陕西等省份设立了9家,帮扶服刑人员子女上千人。“陆陆续续的,各地公检法常把办案过程中发现的涉案人员携带的婴幼儿往村里送。仅2016年,上海一家法院就往北京太阳村送了16个孩子。”张淑琴说。
与张淑琴相似,48岁的林敏明也在司法系统工作,是福建省司法警察训练总队教官。2014年,他到北京太阳村做过志愿者,还考虑过创办福建太阳村,但最终放弃了。
林敏明认为,与太阳村相比,孩子更需要一个真正的家。另外如果由亲属抚养孩子,同样的钱可以帮助更多人。“60万孩子太多了,都要有人管。”
2014年6月,林敏明在福建省福州市成立了红苹果,目前已累计帮扶2000多名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覆盖全国451个县市。与太阳村不同,红苹果提倡亲属抚养,帮扶的孩子住在各自亲人家中,红苹果会根据不同孩子的家庭困境评估,为孩子们提供分类帮扶,包括经济援助、心理辅导、安排亲情见面会等。每个孩子接受哪种帮扶措施,由志愿者入户走访后评估决定。
邱添英展示了一份《困境孩子评估表》,填写内容包括家庭经济情况、亲子关系、孩子成长需求等。其中,家庭经济情况下又包括收入、支出、居住环境3项;居住环境又被细分为房屋所有权情况、孩子是否有独立房间、家电设备情况等具体问题。
邱添英说,工作人员会根据这些问题评估每个孩子的困境程度,由此确定每年的具体帮扶项目。
尽管红苹果的帮扶面更广,但在张淑琴看来,集中抚养有时是必需的。
张淑琴记得,陕西的一对夫妇合谋杀害了同村的一名男子后,丈夫被判死刑,妻子被判死缓。这对夫妇的女儿与死者孩子同班,悲剧发生后,老师组织学生为死者的孩子捐款捐物,却对罪犯的女儿恶语相向。“女孩上学路上,有人朝她扔石头、吐口水,她就不敢去学校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怎么生存?”
张淑琴还见到过一对双胞胎少女,父母服刑后一直跟着奶奶住。孩子们15岁时被亲叔叔侵犯了,奶奶却捂着不让说,她们从家里逃了出来。
有的孩子再也找不到了
无论太阳村还是红苹果,最初都是从监狱里获得服刑人员子女信息的。
张淑琴记得,太阳村成立前,她在陕西省女子监狱发过一次调查表,以寻找需要帮扶的服刑人员子女。两百多份表格发下去,至少90人申请帮扶,还附上了孩子情况、家庭住址等。
红苹果也在福建省内的监狱做过类似调查,收到服刑人员的帮扶申请后,工作人员会对其家属进行电话访问。“我们会告诉家属我们是谁、是怎样得到他的信息的,会简要了解孩子与家庭的情况。”邱添英说,确定家属意愿后,志愿者才会入户探访。有的家庭不想让孩子知道父母在服刑,会直接拒绝;有的家庭警惕性很强,误以为这是个骗局,会直接挂断电话。
更多的挫败感,出现在上门找孩子的过程中。
为了获得家属信任,张淑琴曾多次穿着警服到村里找孩子。“但很多人以为孩子父母犯罪了,我们也要把孩子关起来,根本不理我们。”后来,她会先找村干部沟通,再让村干部带着找家属。
林敏明也遇到过不少拒绝。一次,福建省女子监狱的一名服刑人员向红苹果申请帮扶,林敏明等人找到了她的老家。向村里人打听具体位置时,没人愿意指路。“那家孩子的妈妈杀人啦,你们还去干吗?你们可以帮助其他小孩。”
通过村小的老师,林敏明辗转找到孩子的家,没想到,爷爷得知来访目的后把他们赶出了家门。“老人嘴里一直说,他家没有这样的人。”
在太阳村,孩子们自己收拾房间、叠被子。图片/受访者供图
还有一些情况,申请被帮扶的孩子根本找不到。张淑琴想要救助的孩子中,有下落不明的,有被卖掉被送人的,有出门流浪乞讨的,形形色色。
1996年,张淑琴和陕西省司法部门的工作人员到农村寻找一个男孩,爬过满是黄土的山坡,穿过泥泞的庄稼地,打开生锈的铁门,却只看到一个孩子生活过的房间:桌椅上布满厚厚的灰尘,土炕上的棉被破成了絮状,房角胡乱堆着一些红砖,煮饭锅扔在地上。村里人说,孩子已经离开两年了,没人知道去哪儿了。
据司法部2006年的调研,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面临着家庭经济贫困、辍学现象严重、部分孩子在外流浪乞讨等问题。调研结果显示,其中94.8%的孩子从未接受任何形式的社会救助,整体生存情况并不乐观。
帮他们接受现实、改善自己
在红苹果秘书长傅雪兰的印象里,不少服刑人员家庭不会对孩子透露真相,他们会说爸爸妈妈出门打工了,要很久才能回来。因为许多小伙伴的父母也在外地务工,孩子们一般都会相信。
林敏明说,包括在亲情拓展营,他们也会把服刑人员称为学员,因为许多孩子并不知道实情。
尽管如此,不少孩子仍会发现大人的秘密,他们会装作毫不知情,把所有委屈压在心底。林敏明说,这些孩子非常内向,“很能藏得住心事”。
红苹果办公室的墙上,贴着一封11岁女孩的来信,字迹歪歪扭扭,但心思细腻。女孩写道,自己三四岁时,爸爸因为偷东西被抓了,直到现在妈妈还在骗她。她知道有人叫自己“小偷的女儿”,也会在别人问到爸爸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妈妈现在有了新家,有了新的孩子,“不会把爱放在我身上了”。
接受帮扶的孩子,写给红苹果的一封信。新京报记者 李桂 摄
看到这样的信,林敏明非常心疼,他认为孩子上到小学三年级后,家长就该适时告诉孩子真相。但依据红苹果2018年对福建18所监狱的调研,17922名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中,近一半可能不知道父母在服刑;约3/4的父母在孩子探监时未告知自身犯罪、服刑情况。
为此,红苹果特意开办了线上课程,想让家长理解为什么要对孩子说实话、怎么引导孩子理解并接受现实。林敏明会告诉家长,有些孩子长大后才知道真相,反而会更加生气,“即便是孩子,也有知情权。”
另一方面,预防服刑人员子女犯罪也是一个重要课题。2006年司法部的调研结果显示,这一群体的犯罪率远远高于未成年人的整体犯罪率。林敏明说,他和工作人员分析过服刑人员的犯罪原因,发现近一半人的犯罪根源在于生活贫困、亲情缺失、教育不足,“服刑人员的孩子也面临着同样问题。”
2015年冬天,傅雪兰到一个男孩家家访,在村里转了一圈没找到,无功而返。3个月后,她再到村里寻找男孩,才发现男孩已经因为盗窃摩托车被收押了。
根据红苹果2018年的调研,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中超过1/5存在触犯法律的行为,超过1/5存在网瘾、烟瘾、酒瘾等不良嗜好;存在心理问题的孩子更多,约占总数的30%。
在张淑琴的印象里,刚接到太阳村的孩子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一般孩子有的毛病他们都有,甚至更多。”有的孩子不讲卫生,不剪指甲,脖子黑得要命;有的孩子喜欢打架,会用棍子打破其他孩子的头;有的孩子会偷东西,甚至会翻访客的包……
为了改变这些不良习惯,张淑琴会每天检查个人卫生,不洗脖子的孩子脖子干净了就奖励一袋奶,遇到不剪指甲的小孩就打三下手掌心。为了防止孩子们打架,太阳村在周末组织了很多活动,比如接待、餐厅服务、指挥车辆等,还开设了二胡、手工、绘画等兴趣班。只要让孩子们动起来,他们就没了打架的时间和精力。
对于犯错的孩子,太阳村也有惩戒措施,比如面壁、打扫卫生、蹲马步等。如果一个孩子很爱打篮球,他的惩罚可能就是别人打球时,他在旁边看着。
“前三个月是纠正调整的最好时机。三个月后,大多数孩子的问题都有改善。”张淑琴说。
社会还不够宽容
6岁的小爱(化名)是红苹果的帮扶对象,每年享受2000元经济援助,也参加过“穿墙引线”亲情拓展营。此外,红苹果每年还会到小爱家家访两次,以了解孩子的生活、学习情况。
在新年的第一轮寒潮中,红苹果再次来到小爱家,不仅带来了大米和食用油,还为小爱准备了两本童话书。小爱圆圆的脸蛋上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穿了一件粉色羊羔毛外套,刚看到红苹果的白色商务车,就从门口躲到了二层的房间。
1月7日,小爱得了感冒,在家中吃药。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小姨说,小爱妈妈5年前被带走时,公安局就开了一辆白色商务车,当着小爱的面,妈妈被戴上手铐押走了。从那以后,每次看到白色商务车和穿警服的人,小爱都会躲起来,这已经成了孩子的习惯。
据林敏明观察,不少服刑人员子女都有心理阴影,还要承受外界的歧视。司法部2006年的调研结果也显示,如果父母都在服刑,孩子的生活状况将受到严重威胁。
2014年林敏明家访时,发现一个男孩手臂上、后背上都是铅笔、小刀划出的伤痕,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不敢说。从邻居口中,林敏明得知伤口是男孩班上的同学划的,同学们叫他“犯人的孩子”。
为了掌握服刑人员子女在校情况,也为了更好地保护他们,林敏明试图推动一个项目。他请老师们每周抽出半小时,一对一和孩子谈心,每谈心一次,老师可以得到50元补助。
通过家长,林敏明要到了100位老师的电话,向他们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但最终答应的只有5人。说到这里,这个中年男人流下了眼泪,“你能想象吗?只有5个人。而且有的老师说话非常难听,其他孩子都关心不过来,怎么关心这些孩子?”
童年遭受的歧视、“服刑人员子女”的标签,有时会伴随孩子一生,让他们难以走出阴影。张淑琴就遇到过这样的事,两个在太阳村长大的孩子相识、相爱,最终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但婚礼上,他们却不希望张淑琴出现。
婚礼前,男孩找人给张淑琴捎了话,“张奶奶,你能不能不要参加我的婚礼?”张淑琴很伤心,却能理解孩子的顾虑,“我一去,就证明他是在太阳村长大的。孩子们还不够勇敢,社会还不够宽容。”
她把预先准备好的一对戒指托人转交给新郎新娘,关上手机,大哭了一场。
1998年,张淑琴和孩子们在陕西三原太阳村。图片/受访者供图
“对于这些孩子,我不要求特殊照顾他们,但至少不能让他们被边缘化,他们应该得到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平等对待。”林敏明说。
新京报记者 李桂 韩沁珂
编辑 滑璇 校对 杨许丽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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