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懑、不理解。

她就这样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那眼神看得我有些发毛,最后还是我弱弱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她站起来冷冷地抛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往屋里走去。

“你要干什么?”我急忙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她,搞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

嘭!门被用力地甩上。

我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急忙站起来,不想膝盖碰到茶几上,咣当一声把一个盛水杯子碰倒了,一滩水迅速地在桌子上蔓延开来。

忍着膝盖的疼痛,我手忙脚乱地擦着桌子上的水,正要进屋去说两句的时候,小宇打开门出来了。眼圈有点红,背着一个大包,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个很不妙的词,“回娘家!”

“不带这么玩儿的,老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抬眼看了我一眼,最让我感到心惊胆颤的,是那眼神里的决绝。

她是想离开我!

不是这样的啊!剧本明明不是这样的啊!这是上帝想跟我开玩笑么!不带这么玩儿的啊!

“听我说,老婆……”

我用力抓住她的肩膀,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在我面前凭空消失一般。

“我们冷静下来好好商量一下……好好商量好不好?”

“不好。”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我知道以她的性格,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了,若是再坏一点的话那就无法挽回了。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连问都不问,就……就擅自做决定?”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依旧低着头,任眼泪不停地砸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包在毛巾里,然后不停地绞啊绞。

那种又心痛又心酸的感觉,让我不禁觉得眼睛里似乎进了点什么东西,我一边努力地憋着,一边不停地轻声说:“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不问问你的想法的,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边不停地重复着这些话,一边紧紧地抓着她颤抖的肩膀。

暴风雨还没有过去,我必须忍住那些负面情绪,坚持到将眼前这个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炸弹给稳定下来之后,再去发泄。

“那你说怎么办?你说如何就如何……家里不就是多张嘴吃饭么!大不了每个月多赶几篇稿!老婆,咱们有什么事都好商量!”

她抬起头,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我说:“哼,就我们那点工资,你多赶十几篇稿也于事无补……”

她抱住我,脸靠在我的胸膛上,“我知道,我们现在没法要这个孩子……可是我……可是我就是很不甘心啊!呜呜……我很不甘心啊!我……我对不起宝宝啊!”

小宇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我多想留住他啊!可是,可是,呜呜……不行,我不是一个好妈,我对不起宝宝啊!呜呜呜呜……”

我什么都没法说,也什么都不能说,小宇的所有哭声都像一把把钢钎用力插在我的心口。

我只能抱着她,如果说我还能做什么的话,那就是还能有一个胸膛给小宇,让她放声痛哭。

好不容易把她哄睡了,我一个人在客厅里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冲上一杯速溶咖啡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盯着计算机屏幕上主编布置的任务发呆。

想想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租来的只有一室一厅厨房和卫生间的房子;每个月除去各种生活开支,勉强能带她出去吃两三顿好饭的工资;一辆自行车;一台从大学就用到现在的笔记本;一套西装。

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现在想要维持两个人的生活都很难了,不要说再加上一个孩子了。

心烦意乱的我根本无法安心完成主编的任务,插上网线,偷偷地打开了小宇的微博账号。在上面,我看到了一篇仅自己可见的微博:

宝宝,对不起。

虽然妈妈说的话你听不到也看不到,但是妈妈还是希望你能明白,并不是妈妈狠心,而是没有办法。你是妈妈和爸爸的第一个宝宝,我们很想很想你能健健康康地来到这个世界上。

妈妈一直都在想,你是更像爸爸呢还是更像妈妈……

可是,对不起,宝宝,妈妈和爸爸没有办法。一切都来得太早了,爸爸妈妈实在是没有办法,若是再晚两三年,妈妈和爸爸一定让你健健康康地来到这个世界上。

宝宝对不起,请原谅爸爸和妈妈,宝宝对不起……对不起……

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你真是个混蛋!”

从医院里出来,小宇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紧紧抓着我的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被她抓得生疼却忍着一声也不能吭,我是她此时唯一的支柱,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要顶住。

坐出租车回去的路上,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是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就这么沉默着,一直到了家里。

“妈,小宇流产了,您……您能过来一趟住几天么。”

在厕所里,我偷偷地给母亲打电话,就算是被骂被打被罚跪,我都觉得这件事情有必要让母亲知道,最起码我希望小宇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而此时,除了母亲,我不知道还能依靠谁。

母亲并没有我意料中的大发雷霆,她只是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

我知道那是对我失望之极的表现,我宁可她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那样我心里会更好受一点。

第二天中午,母亲便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家门口,小宇对此颇为吃惊,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怎么让妈知道了?”

我并不去理会她,正如母亲视我如空气一般。

在家里住的这半个月,母亲并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仿佛这屋里就只有她娘俩儿。

直到母亲临走前一天晚上,我在厨房里刷碗,母亲走进来,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不用说出来大家就能心领神会,我知道母亲想说什么,便抢先开口了,“妈,我会负责到底的。”

“你大了,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这个存折你拿去,你们现在用钱的地方多,”母亲说着便将一个存折塞到了我的裤兜里。

“密码是你生日。小宇是个好姑娘,你可不能亏待了人家。唉……这天底下有哪一个父母是不心疼自己儿子的?不过你要记着,你欠我一个孙子。”

眼泪滴在手上,烫……

一年后,我跟小宇如愿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我在我父母和她父母面前,发下了让她幸福一辈子的誓言。

新婚之夜,我突然被一声尖叫从睡梦中惊醒,急忙拉开灯,看到妻子坐在床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老婆,怎么了?”仅有的睡意也一扫而空,我抓着妻子的肩膀,惊讶,但更多的是担心。

“我……我梦到……梦到天云了……”妻子说着扑到我的怀里,开始不住地抽泣。

天云是我给儿子起的名字。

“没事,梦到儿子了你应该高兴啊,为什么要哭?”对于妻子的行为我有些不理解,隐隐约约有些感觉不好。

“我梦到……梦到他满身是血,向我爬过来,呜呜呜呜……老公,我怕……”

果然是噩梦,我轻轻拍着妻子的肩膀,任她在怀里放声痛哭。

“老公,我们抓紧要个孩子吧!”妻子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看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木木地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于是,我们结婚之后首先计划的事情,不是如何还房贷,而是如何抓紧时间要一个孩子。

我在每个危险期的夜晚都面对着她无穷尽的榨取,以至于那几天报社的同志,都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怎么面有菜色,是不是老婆不给饭吃?

最后,忍受不了这种生活的我,严格而科学地制订了详细而周密的造人计划。

就算是这样,妻子的肚子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而执着于要孩子近乎于有些神经质的她,总是拉着我去做各种检查,在各种检查都没有问题的情况下,又纠缠着我试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我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她眼里那种狂热与失望一次次地交替闪过。

如此一年下来,我被她弄得身心俱疲。

很多个加班后的夜晚,我站在楼下,看着家里依然亮着的灯,内心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似乎那里有一个无休止的黑洞在等着我。

每次我说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的时候,她总是眼里含着泪,嘴里念着早已起好的孩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被她折磨得受不了的我,早已失去了快乐,每次都变成了例行公事的劳役,苦不堪言。

甚至有好几次我都借口在报社加班,好好地睡上一觉,我几乎每天都在祈求上天给我一个孩子,结束我这痛苦的生活!

渐渐地,我开始感到烦躁,我觉得我已经做出了足够的退让。

我也跟妻子聊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豁达开朗的妻子,一旦谈起这个问题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变得神经质而且不可理喻起来。

我们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吵架,因为每次谈及这件事,都是以她由低声抽泣转为嚎啕大哭,然后我低声下气地连哄带逗,把她弄得破涕为笑,攀着我的脖子要再试一次为止。

结婚两年了,两个人的生活也都步入了真正的正轨。

由于忙于工作,我们的造人计划,不,准确地说,是妻子的造人计划不得不推迟一下,但这并不代表她“放过了我”。

我终于可以从那个魔咒里解脱出来,感觉每天的天都格外的蓝。

然而这种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便陷入了更加苦恼的深渊。

那天晚上,妻子再次被那个噩梦惊醒,被她尖叫声吵醒的我,拉开床头的灯,看着妻子的背影。

长长的秀发全部被汗水打湿,一缕缕地贴在睡衣上,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枕巾,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吃了一惊的我赶紧坐起来,心里一个劲儿地犯嘀咕,这是怎么了?

“老婆?老婆?”

叫了两声却没有反应,我伸手去拍她,却见妻子浑身一震,缓缓地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就好像我突然间从自己平淡的生活一下跳到恐怖片里。

妻子的长发因为汗水而黏在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大得吓人,黑眼圈极深,嘴唇上有明显的咬痕。

“老婆……老婆……”

我心里一直在劝自己不要多想,她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没事的没事的。

我一边这样劝着自己,一边去牵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冰凉而且滑腻,我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抓住了一只人手。

我看到她身子震了一下,正想跟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妻子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脑子里轰地一下就炸开了,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这时候,除了像那些狗血电视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做些傻事之外,还能干什么。

眼看着妻子的呼吸变得微弱起来,我才想起,似乎还有电话这么个东西。

翻身下床,我感到自己的膝盖有点发软,听筒拿了几次才握在手里,我在害怕,深深地恐惧着。

如果妻子就这么离开了,我怎么办?

我觉得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手也抖得厉害,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定了定神,拨通了120。

“120吗?这里是……”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将电话按死。

我抬头,看到妻子站在一边,神情淡漠,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她更像恐怖片的女主角了。

“老……老婆……你没事吧……”

我清楚地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颤音都出来了。

“没事……”妻子的声音跟她看起来一样虚弱,“我只是又梦到天云了……”

妻子就这样在一个又一个无休止的噩梦中苦苦挣扎着,有时候常常通宵不睡觉,就坐在床边开着灯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

她买了很多小孩子的衣服和玩具,没事的时候就对着这些东西发呆。

眼看着妻子的身体一天天地虚弱下去,终于有一天,她昏倒在客厅里。

妻子住了半个月的院,医生检查了所有能检查的东西,也没能说出个四五六来,大概我对医生的偏见就是从那时候形成的。

在医院,我拉着她的手时,她就对我笑笑,更多的时间是盯着天花板,嘴里念念有词。

我知道,她是在念叨儿子的名字。

出院之后,妻子便辞去了工作,我将母亲接过来,让妻子安心养病。

家里的收入少了一截,我似乎又回到了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什么闲暇去抱怨什么了,我现在想的只有祈求妻子赶紧好起来。

就这样,我们走过了结婚以来最艰难的一年,直到我认识了嬴澈。

我跟嬴澈是在酒桌上认识的,他的一个病人是我朋友的老丈人,看起来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朋友请客那天拉我去作陪,本来因为赶稿不想去的,朋友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这个人神仙得很,你还是认识一下吧,你不是最近很烦么,这说不定是个好机会。”

看了看朋友那张猥琐而诚挚的脸,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去看看这个神秘的医生。

“晚上有个饭局,我就不回来了。”中午,我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对妻子说。

“嗯,少喝点酒,早点回来。”妻子例行嘱咐着,顿了顿,又说,“少喝点酒,早点回来。”

“嗯?知道了。”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干嘛说两次?”

“嗯……今天还想再试一次。”妻子看着我,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我看着墙上日历上慢慢地画着圈和叉,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好,今天不喝酒。”

嬴澈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大腹便便,或者像很多外科医生那样豪爽而且心直口快。

有些瘦削的他,穿着一件长长黑风衣,不是很喜欢说话,给人一种文弱书生气,嘴角边总是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酒桌上推杯换盏几圈下来,朋友的舌头就有些大了,开始吹嬴澈如何如何神,如何如何妙手回春,那些所谓的名医们如何如何平庸,如何如何名不副实。

嬴澈就只是坐在那里,也不谦虚地回应几句,只是微笑着听。

我心想,这又是一个自大的医生。

嬴澈酒量好得让人咂舌,不论谁跟他喝都是酒到杯干,眼看着酒桌上的几只酒桶杯子都拿不稳了,他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我是个不能喝酒的人,三杯就放倒的那种,常常属于酒桌上的看客。

朋友是最后一个趴下的,在他倒下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骆驼……稻……稻子……”

我想,他大概是想说“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为啥要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啊!

看着对面依旧微笑着的嬴澈,我突然间有了一种独守孤城的悲壮。

面对对面来势汹汹的敌人和炮火,身边的战友一个又一个地倒下了,只有我还坚守着这片最后的阵地,义不容辞地守卫着我们最后的尊严。

我端起酒杯,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抖,对于这种明知道要输的仗,为什么还要打啊!

但是一想到为了朋友那点最后的尊严,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嬴大夫,来,我敬你……”

嬴澈摇摇头笑了笑,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我说,咱们俩就不要再喝了吧,找个地方喝点茶,我这胃里很是不舒服。”

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但也是我最喜欢听到的,急忙放下酒杯嘴里附和着:“是啊是啊,喝多了酒对身体不好的。我看嬴大夫你也没吃什么,我知道一个小店,我们去那边吃点清淡的吧。”

嬴澈表示举双手赞同,于是我们两个人抛下一堆横七竖八的大老爷们儿,跟前台打了一个招呼,开着车溜掉了。

我带着嬴澈七扭八拐地来到了一家小店门口,一推门,老板便迎了出来,“噢呀,怎么今天这么晚来啊?”

“今天带朋友来。”转过身问嬴澈,“嬴大夫,吃点淮扬菜如何?”

嬴澈点点头,“好啊……”

“老板,一碗平桥豆腐,一碟笋干,一碟盐焗凤爪,一碟花生米……”

“再来一瓶花雕,要温的……”

“嬴大夫,还喝酒啊?”

对于这个人的酒量,我实在是无法想象了。那感觉就是一个从小没见过海的孩子,没法想象大海有多大一样。

“诶……还是你懂行啊!你们稍坐,一会就好!”老板笑着指着嬴澈,“我们这里的花雕让你喝一次就忘不了!哈哈……”

老板转身进了厨房,我跟嬴澈挑了一个僻静的桌子坐下来。由于过了吃饭的时间,店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这里的老板是贱内的同乡,”我一边给嬴澈倒水一边说,“老板已经退休,儿子在国外,自己开这么个小店,不为挣钱糊口,就为了有个事做。不过老板做的菜,真是没话说。”

“唉呀,你就别在这里夸我了!”老板把笋干花生米和凤爪端上来,“你们先吃着,豆腐要等一会。”

老板往温酒的大壶里倒上热水,将用小壶装好的花雕放进去,没一会,一股黄酒特有的香味便飘了出来。

“来,闻闻……是不是好酒!”

“嗯!十年陈!”嬴澈闭着眼耸了耸鼻子,“要知道你这里有好货,就不喝那些泔水了!”

老板压低了声音说:“这是自己喝的好酒,一般人我不给的,哈哈。你们先喝着,豆腐一会就好。”说着转身又进了厨房。

“我们经常来,跟老板也很熟了,来,嬴大夫,我敬你一个……”端起酒杯,将温润滑口的花雕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我就觉得自己的舌头不太受控制起来。嬴澈的脸也红了,我还笑他一瓶茅台都没事,两杯花雕就不行了,真是孬种。

他也不恼,只是跟我一个劲儿地喝。

两个人海阔天空地闲扯,从他大学里流传的恐怖故事,聊到现在当医生看到的各种奇怪的病;从我上大学那会第一次做主持闹的笑话,聊到现在报社里的种种糗事,一小瓶花雕很快就喝完了。

说起来也奇怪,黄酒的度数也不高,怎么一小瓶花雕就把两个人搞成这个样子。

推杯换盏之间盘子也见了底,两个人越聊越投机,借着酒劲儿,我说:“嬴大哥,我看你长我几岁,我就叫你一声哥,你没意见吧?”

嬴澈笑了笑,“不打紧,随你高兴好了。”

“那好,嬴大哥,我再敬你一杯,相见恨晚呐!相见恨晚!”

出门的时候,我只知道自己头晕得厉害,跟嬴澈相互搀扶着。他也走不稳了,拉开车门把我塞到后座上,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我躺在沙发上,喉咙里干得厉害,就着清晨的阳光,我看到对面沙发上还有一个人。

我缓缓坐起来,扶着头诧异地问:“嬴大哥?”

嬴澈的脸色还是那样,一点也不像一个醉宿的人,看到我醒来,他微微一笑,“怎样?”

“还是有些头晕,”掀掉身上的毛毯,“我还是不能喝酒……”

“把这个喝了吧,”嬴澈把一个玻璃杯推到我面前,里面是清澈透明的琥珀色液体,“喝了会好受点。”

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阳光被玻璃杯的棱角分切成一片片的,投了一段段让人眩目的琥珀色在我心里,让人感觉暖暖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眼前的这个人明明不了解,却是发自心底的信任,仿佛就算将性命交在他手里都没所谓。

一仰头,那杯温滑的液体就滑进了喉咙,甘甜中略微带点腥苦,喝下去后整个人都变得清明起来了。

长长呼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看到有些灰灰浊浊的东西被我呼了出来,转眼间就在晨光里消失不见了。

“那是什么?”我略微有些诧异。

嬴澈靠在沙发上笑笑,“你醉宿之后的那些浊气而已,最近的愁苦和郁闷,不快与忧郁……”

拿着杯子,我还有些意犹未尽,“这么神奇?这饮料叫什么?”

“这酒叫千古一醉。红尘纷扰,不若一醉。”

“酒?”

看着他那有些略微调侃的笑容,我在怀疑他是不是在忽悠我。

“这就是你文学功底不够了吧?”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妻子在厨房里说话了,“亏你还是靠笔杆子吃饭的。”

妻子端着一大碗粥走了出来,放在餐桌上,解下围裙说:

“李白不是有‘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句子么,嬴大哥这‘千古一醉’便是让人暂时放下尘世的纷扰,独独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嬴大哥我说的对吧?”

我还在诧异,怎么短短时间连妻子都被拉拢了的时候,嬴澈淡淡一笑,“还是小宇有见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里似笑非笑,却让我感到有一点不安。

“来喝粥吧,两个人喝了一晚上酒了,吃点素的清清肠胃。”

妻子的脸色还是很差,但是精神明显比往常好了许多,仅仅是下厨给我们弄早饭,就说明她心情还是不错的,至少没有因为我昨天晚上喝多了酒而责备我。

“小宇,我给你开一副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每天一次,不用三个月,包你容光焕发。”嬴澈从粥碗里抬起头,看着我们说。

“嬴大哥,我……我怎么觉得你像个……像个骗人的江湖郎中?”小宇捂着嘴轻笑道。

看看嬴澈一脸的哭笑不得,我强忍住笑呵斥妻子,“嬴大哥好心好意,你怎么能这么说!”

嬴澈摆摆手,“没事,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江湖郎中,但是我不骗人,呵呵……”

“谢谢嬴大哥啦!”

妻子吐了一下舌头,似乎又回到了结婚前的时候。

跟嬴澈相处了短短的几天,我们却像是交往了十几年的老朋友那样熟稔。

我们海口天空地聊着,从历史到文学,从物理到医学,每天似乎都不知疲倦一样。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不知不觉中你就陷入到他人格魅力的漩涡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是跟这个人在一起你就会觉得很安宁,那种充实而且温馨的感觉,让你不自觉地去接近这个人。

我也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跟我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打开心扉,他只是淡淡一笑,“因为你很像一个人……仅此而已。”

再往下问,就笑而不语了,也就是那时候我知道了姬雨的故事。

嬴澈的来与去,都是那么的突然而且不着痕迹,仿佛你的生命里突然间多了一个人,你还没有记住,他却又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片影子在那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可你又确实能感受到那人曾经来过。

当某天早上我一觉醒来的时候,桌子上就只留下一杯“千古一醉”和下面压着的一张信纸,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各种各样的中药名,大概有二十多味。

喝下了那杯“千古一醉”,品味着消失在舌尖的甘甜苦涩,嬴澈就像那久久不肯离去的酒香,渐渐在我的生活里蒸发掉了

挽留,却如何也抓不住。

我去问朋友,他说他也不知道,这种神仙一般的人,你是无法知晓他的行踪的。打探了多次也都没有什么结果,渐渐地我也就放弃了。

或许真如他所说,一切皆是缘分。缘起,终究会缘灭,我们若是还有缘分,终究会再见的。

我拿着那方子找了一家最好的中医药铺,柜台后面那个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医生,从镜片后面打量了我一会儿,说:“你稍等,我让刘医生来。”说完便转身进了里面。

我正奇怪着呢,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中医就从门后出来了。

“这方子是你的?”老人皱着眉看了看方子,又看了看我。

“嗯,是一个朋友托我过来拿的。”虽然不好,但是还是编了个谎。

“这方子……有什么问题么?”

老人再次抬头看了看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方子看起来驴唇不对马嘴,中药讲究君臣主次,可这方子竟呈现出下克上的逆行倒施的配法,你这方子若是不明底细的江湖郎中开的,定然是要吃死人的。”

“不是说对症下药么,说不定这……”

“这方子没有可对之症!”老人大手一挥,“若要说有……”老人走近两步紧紧地盯着我小声说,“若是有,这方子只能治婴尸毒……”

听着这闻所未闻的名字,看着老中医让人心里发毛的眼神,我咽了一口吐沫,小声问:“婴尸毒?那是什么?”

“能开出这方子来的人定然不是寻常之人,你跟我来。”老人转身招呼我到里面去。

这是一个办公室一样的地方,只是墙上多了一个放中药的柜子,上面写着很多我不认识的药名。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我不禁大大地打了两个喷嚏。

“年轻人不习惯么,坐吧。”老中医给我拉过来一把椅子。

我一边揉着鼻子,一边道谢坐下来,习惯性地在兜里打开录音笔,长期以来的职业敏锐让我感到这里一定有故事。

“给你开着方子的人是不是姓嬴?”老人眯起眼看着药方,仿佛一件精美的稀世珍品一样。

“呃,那个……”

老人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年轻人,不用支支吾吾的了,这方子也就只有他能开出来。想想也是,鬼医一脉怎么会断了……”

“鬼医一脉能人辈出,他们所能见到的,理解的,是吾等常人所不能见到,理解的。”

老中医抿了一口茶,从升腾的水汽后面看着目瞪口呆的我,说:“老夫年轻时与鬼医有些渊源,方才看到你这方子,心想定是出自鬼医之手。”

老中医一边说着,一边回身抓药,也不用称,抓一把分放在三张包药的草纸上。

大概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老中医对我微微一笑,“放心了年轻人,你回去称称,有一味药分量不对,你大可来砸了老朽的招牌,哈哈哈哈。”

被人说穿了心思,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突然间想起之前老中医说的一句“婴尸毒”,听名字就知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想到妻子身体里藏着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心里就直发毛。

嬴大哥行踪不定,下次见他不知是什么时候,不如问问这位老先生。

想到这里,也顾不上什么被揭穿的尴尬,清了清嗓子问道:“老先生,您之前跟我说,这方子治婴尸毒,这婴尸毒又是什么?”

老中医听到我的话,正在抓药的手明显一滞,将手中的药放回药柜,缓缓地从木梯上爬下来,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茶,说:“既然你是鬼医的朋友,那老夫但说无妨。”

“按照鬼医的说法,人活着就需要‘气’来维持,‘气’是人出生的时候就有的,准确的说,人在娘胎里就有‘气’,而且是很多很多的‘气’。如果贸然流产,淤积在孕妇体内的‘气’无法顺应胎儿生长所需,渐渐地就会变质。”

“这些‘气’以为胎儿还在,于是就慢慢地变化,变化出胎儿的手脚身体,变化出一个不存在的胎儿,生活在孕妇的身体里。孕妇在梦里会梦到自己的孩子,就是这些‘气’在作怪。”

“久而久之,大量的‘气’淤积在孕妇体内无法发泄,而又不能维持孕妇的生命,便会转化为‘婴尸毒’破坏孕妇的身体,干扰她们怀孕。”

“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死去孩子的怨气,或者说是对生和母亲的眷恋与向往。本意没有错,但是这些不合法理的东西是不应存在的,一旦长久存在就会对人体产生伤害。这就是婴尸毒。”

老中医将三包中药包好,放在我手里,拍拍我的肩说,“也许,有些时候,是母亲的执念不能让孩子真正地死去。正午12点,用槐树叶子擦眼睛,你能看到很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如果你在妇产科外面,说不定能看到婴尸毒。”

正午12点,我顶着大太阳站在省立医院门口,用两片槐树叶子狠狠地擦了擦眼睛。

我的确看到了一些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一开始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后来越来越清晰。

我看到一个年轻少妇背后趴着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孩子,那个女的跟她对面的男人在吵什么我听不清,但是那两个小孩儿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转过头来对我嗤嗤地笑着。

他们有着血红的眼睛和一口整齐洁白的尖牙,就像妻子当年跟我描述的一样。

妻子照着嬴大哥说的话吃完三副药之后,拉了好一通肚子,厕所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腥味儿。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做过噩梦,气色也一点点好了起来。

我们的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第二年妻子就又怀了孕,给我生下了一个儿子,就像我们原来说好的,给他起名字叫天云。

而我,自从那次用槐树叶子擦过眼睛之后,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总是能看到一些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有一个月,我每次回家都要面对妻子那已经过世八年的,据说最最最最疼她的奶奶。

她老人家就坐在墙边,微笑着看着我,很慈祥的样子。

我吃饭的时候她在,我看电视的时候她在,我玩游戏的时候她在,就连晚上打算跟妻子亲热一下,她老人家也在!

虽然知道她老人家只是想孙女了,但是这么看,我真有种要崩溃的感觉。

一个月后,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找了一个道长,在家里做了一通乱七八糟的法事,塞给他一千块钱。

打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奶奶。

不知是道长的法术灵还是槐树叶子的法力过了,总之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直到那天儿子的一句话,我才知道那个道长是骗人的。

那天星期六,我一个人在家逗天云玩儿,儿子突然指着墙角的板凳说:“爸爸!那个奶奶要给我糖吃,我能吃么?”

看看儿子手指的方向,我眼泪都快下来了。

奶奶!不带这么玩儿我的!(原标题:鬼医之婴尸毒 作者:吃土狂魔张大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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