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战友告诉界面新闻,“金哲红个子矮,训练刻苦,有一股韧劲,梦想入党。他自编的歌《军中绿花》,唱的所有人声泪俱下。”

1989年前后,退伍的金哲红转业到吉林市麻棉纺织厂,与妻子赵玲结婚,过上了平凡人的生活。他做过服装生意,卖过朝鲜族风味小吃,后来开了狗肉馆。金哲红决心在农村推广笨狗养殖。为此,他将家搬到了国道附近的黑石咀村,盘下三间店面。

“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儿子金永鑫出生后,他一心为妻儿奋斗,想以后攒钱在吉林市买个大房子。”金哲红的连襟告诉界面新闻。

但这一切,被李青之死彻底改变了。

金哲红被抓后,警方将他带到双河镇派出所的一间狭窄、黑暗的审讯室中,地面潮湿,墙壁高处开有一扇天窗,天花板上的电灯用安全网固定。“像一个笼子、狗舍。这时我感觉不对劲。”

他一直待在审讯室里,直到夜晚降临。几名警官进来,盘问他9月10日的行踪,试图让他承认那天下午搭载了被害人李青。警方的证据是,有人目击了金哲红带李青离开。

根据案卷资料,发现李青尸体后,最后与其搭话的多位摩的司机关连伟、徐胜秋、王国东被警方带走。三人均指认金哲红骑摩的驮着李青离开。但是三人的口供并非前后一致。比如,关连伟首次笔录显示,看到金哲红与李青共同往西走,并未提及金是否搭载李青。14天后警方再次询问时,他却说:“我看见小金子把那女的拉走的,我亲眼看见的,小金子当时已下道了,把她拉走了。”徐胜秋三次向警方供述,看见金哲红驮着李青离开。但金哲红辩护律师李权对其做调查时,徐胜秋称,“金哲宏坐在自己车上,那女的在地下走。我回走了,没看见。”

金哲红认为,三人当初指证他,是因为彼此有日常摩擦,去狗肉馆吃饭少给钱,认为金哲红抢摩的生意等。

根据金哲红的回忆,警察逼他承认当天“拉了”且“杀了”李青。几名警察踹了他几脚,随后开始体罚。金哲红说,警方对他的刑讯逼供持续了几天。后来又脱掉裤子,鞭打生殖器,用绳子套着生殖器使劲拉。“当时我们就听说他被打得受不了。住在派出所附近的人,经常听见里面犯错误的人被打得嚎叫。”一名双河镇的居民告诉界面新闻,“抓了金哲红不久,镇上传言警方又找到了真正的凶手,并且供认不讳。后来不了了之,也没放金哲红。”

在侦查阶段,金哲红共作出21次供述,其中9次供认犯罪,12次否认犯罪。一份笔录上,金哲红偷偷写上“屈打成招”,后来这份笔录被审讯的警察发现。每一份有罪供述上,金哲红签名时,故意写成“金哲冤”,意思是“金打口冤”。之后的卷宗材料,金哲红就变成了“金哲宏”。

金哲红回忆,在意识迷糊之际,他躺在水泥地上,全身冰凉。审讯完后,一名警察给他剥了香蕉,喂他喝水。他隐约听到走廊上妻子在喊。“小金子,听到回答。”还有母亲用朝鲜语喊着他的小名。金哲红没有力气起身,只好用脑袋撞向铁门。“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家人在警局门口拉横幅伸冤,站了一夜。”

1996年11月,吉林市中院作出一审判决,判处金哲红死缓,金哲红不服上诉。1997年12月,吉林省高院将此案发回重审。

重申函提出了诸多疑问:作案动机是什么?作案的第一现场在哪里?能否确定被害人死亡的具体日期(时间)?卷中公安机关法医鉴定情况说明记载,从胃内饱满程度,胃内容物较完整程度分析,被害人李某在最后一顿饭后半小时至一小时后死亡,被害人李某最后一顿饭在哪吃的,吃的什么以及饭后到被害期间的行动过程搞清楚。应进一步确定被告人是否占有作案时间。

但随后,吉林市中院再次判处死缓。1998年10月,吉林省高院第二次裁定发回重审。吉林市中院第三次审理该案后,仍旧判处金哲红死缓。2000年,吉林省高院核准了金哲红一审死缓判决,但其间并无新证据出现,判决书中金哲红与李青发生性关系及杀人的地点均有变化,此外还出现了金将李青带到母亲家吃饭的情节。

终审判决送达看守所,遭到金哲红的拒绝。他质疑法庭审理的程序:法庭简陋,亲人不能旁听,案件不公开审理,审判员在打盹,也不采纳辩护律师的意见……金哲红也不看判决书上的案情描述,每次他只看结果,“有罪”还是“无罪”。

据金哲红回忆,离开派出所,被送往监狱那天,护送他的警官想请他吃顿饭,金哲红拒绝了。他没有见到家人,被搀扶着一步步迈入监狱大门。“我知道,上诉的路走到头了,遥遥无期的申诉之路开始了。作为一个男人,我应该学会承受。”

入狱后的金哲红抗拒改造。他多次和监狱政委谈话:“没有犯罪,为什么要改造?”在派出所遭受刑讯逼供后,他的下肢行动不便,接连患上了脑梗、肾结石,被安排进入病残监区,16人一间屋子,没有劳动任务,每天学习监狱条例。

最初,金哲红常梦到和妻儿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后来他不盼望做梦了,“梦是虚假的”。他总在醒来后泪流满面。“吃一口窝窝头,再喝口菜汤,泪就下来了。”

厄运接踵而至。金哲红入狱次年,母亲严京顺突发疾病离世。这位老人在去世前不吃不睡,到路口等儿子回来。妻子赵玲卖掉家当后,依靠亲人的接济和当保姆维持收入。有时探监,赵玲把儿子从窗口递进来,让金哲红摸一摸。金哲红有点大男子主义的性格,他主动提出,和妻子离婚,让她改嫁。赵玲又等了五年,签了离婚手续。

金哲红没有放弃写歌的爱好。他把日记写成歌词。离婚后,他写道:“都说真爱到永久,爱来爱去才明白,一场梦,一场空。”他把自己比作断翅的鹰。他也为母亲写,“不是儿不孝,只因那天灾横祸,谁也没想到。自从我离开,再也见不到。”狱友有一把吉他,出狱时就送给了金哲红。这把吉他陪他度过了漫长的寂寥。

金哲红为了给自己创造希望,他谱的曲子都有欢快的调子。一首曲子描述有淅沥的小雨、公交车站、带酒窝的姑娘和一把红伞;还有的描述了婚礼的场景,融入了《婚礼进行曲》的调子,充满圣洁和美好。还有首歌曲叫《中国巨龙》,歌颂中国日新月异的变化——金哲红向往的外面世界。

入狱前,金哲红上过新闻学函授班。在监狱里,他喜欢看新闻联播,脑袋里有很多时事词汇,例如“一带一路”、“给力”、“中国梦”。他有一本厚厚的刑事诉讼法书籍,靠这本书自学写申诉状。狱友之间互相聊起案情时,一个江姓狱友说,他的女友带着刀子来吵架,争执中刀子划破女友的喉咙,他极有可能被判处死刑。金哲红给他出主意说,这个案子有回旋空间。凶器是对方带的,围绕这个点去辩护。狱友照此自辩,果然保住了性命,为表感谢,他为金哲红打造一副木质双拐,他用了十几年。

为了申诉,金哲红的家人做好了拉锯战的准备。他们跑遍公检法部门,通过亲情电话和金哲红商议案情。但是申诉一直没有进展。直到2012年3月,吉林省高院驳回申诉。家人们卖掉房子,陆续到韩国打工攒钱。亲情电话打不通了,金哲红从律师袭祥栋处得知,兄弟姐妹去了韩国。他请求律师不要放弃他,“等我出去就知道我是人是鬼。”

袭祥栋是山东人,他与另一名山东律师李金星,后来合力促成了金案的复查。2015年,金哲宏案被尘封接近二十年后,经由媒体报道,吉林高院回应称,正在组织专人认真调查金哲宏疑案。

李金星向界面新闻回忆,第一次见到金哲红,他说到刑讯逼供时,突然崩溃,嚎啕大哭。通过梳理案卷材料,李金星发现,该案没有任何客观证据,例如现场痕迹、作案工具、直接目击者,也没有指认过程。最关键的是,金哲红完全没有犯罪动机。“没有一个家庭环境很好的人突然去杀人。金哲红没有犯罪的人格、心理基础。其实这个案子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2018年5月,吉林省高院决定再审金哲宏故意杀人一案。界面新闻获得的再审决定书显示,2018年3月,吉林省高院经过复查,认为原生效判决、裁定据以定罪量刑的证据不确实、不充分,决定另行组成合议庭进行再审。

2018年11月30日早晨5点,金哲红醒来。管教告诉他,再审今天宣判。带齐口服药物后,金哲红走出了监狱大门。狱中23年,他通过观察头发意识到年龄的增长——每次剃头,白发越来越多。他身患糖尿病、肾结石、心脏病、高血压,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男子。

这天上午,吉林省高院再审改判金哲宏案无罪。再审裁定显示,原裁判认定金哲宏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检察机关提出依法改判,法院予以采纳。经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依法改判无罪。

走出法院大门,金哲红立即被大量媒体包围。在镜头前,他失声痛哭,展示着身体上的伤痕,但拒绝回忆监狱生活,“只有恨。这么多年不知道是人是鬼。”金哲红说,23年零1个月20天的噩梦醒了,“天空是晴朗的、广阔的”。

被释放后第二天,金哲宏回乡祭拜,并请亲友们吃饭。酒桌上,他说,申诉太困难了,希望大家关注其他的蒙冤者,给他们希望和信心。“在监狱里坚持伸冤,很多人瞧不起我,我告诉自己,要生存下来。”

大哥、二姐从韩国坐飞机回来照看他。儿子开着车接送他,为他准备新衣服、新鞋。金哲红没有住处,只能暂住在亲戚家。他很少吃饭,晚上睡不着,反复唠叨着监狱里的事。刚被抓时,警察告诉他的前妻,如果不配合,让他们家破人亡。如今,金哲红觉得,家真的散了。他到市政府信访,要求重新办理身份证、户口和医保,恢复党籍和名誉,解决住房。“没有家的概念,总归是借住。不能一直住晚辈的房子。”

很长一段时间,金哲红将注定无法从冤案里走出来。他告诉记者,当年有一个姑娘是关键目击者,但不肯站出来。律师为此专门跑到天津取证,女孩拒绝了。金哲红觉得,她一辈子会良心不安的。

如今的双河镇,很多年轻人并不清楚金哲红的案子。关于此案的关键证人已寻无踪迹。被害人李家搬到了黑龙江,三个指控他的摩的司机也早就搬走,杳无音讯。前几年,金哲红的残疾二哥死在了养老院,老房子彻底废弃。一位邻居告诉界面新闻,他死前孤苦无依,“来我家吃饭时,他总一声不吭,绝口不提弟弟的案子。”

面对一波又一波的记者,金哲红已经显得疲累不堪,难以应付。他不断拱手作揖,说“放过我吧。不要让我讲了。”有时候,他显得神情恍惚,只是“嗯啊”回答着。他回答最多的话是,感谢党的好政策,又说,“为什么要让我等那么久呢?”

外部的世界令金哲红有些陌生,他觉得最新奇的是智能手机。他反复问着一个问题,90年代的诺基亚是安卓系统吗,手机怎么换卡?

令金哲红最感到愧疚的,是儿子金永鑫。金哲红被捕时,儿子才两岁。他性格内向、敏感、小心翼翼。小时候,金永鑫遭到校园暴力,不想告诉妈妈,就一声不吭。金永鑫与父亲一共见过20多次,父子俩是最熟悉的陌生人。金永鑫上大学后,生活十分拮据,极力攒钱,为父亲的申诉奔波。金哲红想用赔偿的钱给儿子买房子、找工作、娶媳妇,让儿子风光地生活。

“狱中最痛苦的是想到,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艰难地生活。”金哲红说,最想对前妻说对不起,感谢。“出狱后,前妻与我通话,她说,孩子这么多年不容易,该歇了。一个‘歇’字,太沉重了。”

与金永鑫单独说话时,金哲红总是一副憨厚、讨好的笑容。口头禅是,“爸爸向你汇报”。“我面对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儿子叫我一句‘爸爸’,我已经很愧疚了。未来不敢奢求,儿子与我住在一起生活。”在他看来,儿子是他最引以为豪的,“出狱后,所有人都说我的儿子好。”

他想找一天带上儿子一起去祭拜母亲严京顺。母亲没有墓地,她死后,骨灰被撒入了鸭绿江。

(李青、赵玲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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