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毕竟文笔老辣,“持中”叙述中,对成都作了细腻入微的描述。亲历的苦难总会反刍为一种泪水浸泡的温情。他认为成都是与北京很相似的古城,且气候温润,物产丰富,最宜家居。
在其中一节《成都诗》中,他写到:“据说成都是中国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容易。”我就没能找出这个“据说”的另外出典,这分明是历史上第一次提出成都为“中国第四城”之说。
现在,我们承认朱自清是“中国第四城成都”的命名者,毫不过誉。
一个城市的特点往往与古迹具有藕断丝连的关系。由于张献忠之乱,成都城内的古迹几乎被荡涤一空。即便不容易找,朱自清还是找到了成都的一大特色,那就是回荡在大街小巷里的“闲味”。这种“闲”,似乎潜移默化地浸入了他内心深处。他体味出成都的“闲”,既为一种银杏落叶飘在地面、被微风带动兀自而舞的“闲”;又为一种“早睡早起身体好”的农耕时代的“闲”。而对于朱自清来说,这种“闲”是一种很难细诉的状态,犹如蜀地无处不在的薄雾,是一种只能意会不可言说的群体氛围。尽管他已竭力以老道的文笔表达了这种漂浮在空气里的气氛,但还引用了被誉为“现代游记写作第一人”的易君左先生的《成都》一诗,来进一步佐证这种感觉:“细雨成都路,微尘护落花。据门撑古木,绕屋噪栖鸦。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承平风味足,楚客独兴嗟。”朱自清对市井里这种闲到乏味的生活,是有看法的。他特意对这首诗进行了一番阐释,仍然采用的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法:“易君左‘兴嗟’于成都的‘承平风味’。但诗中写出的‘承平风味’,其实无伤于抗战;我们该嗟叹的恐怕是另有所在的。我倒是在想,这种‘承平风味’战后还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业化的新中国里,成都这座大城该不能老是这么闲着罢。”
他仍觉得,只有“住过成都的人该能够领略这首诗的妙处。它抓住了成都的闲味。北平也闲得可以的,但成都的闲是成都的闲,像而不像,非细辨不知”。北平的闲,似乎还掺杂有皇城根儿的隐然傲意;成都的闲,是平民们开源节流、想方设法舒适自己的气场。成都人从河边捡回几块大石头,在院子里随意一摆,再种上几棵泡桐树,就可以美其名曰地欣赏“园林梦”了。这在江南人或北平人看来,惊诧莫名。
文章结尾,朱自清的笔再次回到了树:
成都旧宅于门前常栽得有一株泡桐树或黄桷(葛)树,粗而且大,往往叫人只见树,不见屋,更不见门洞儿。说是“撑”,一点儿不冤枉,这些树戆粗偃蹇,老气横秋,北平是见不着的。可是这些树都上了年纪,也只闲闲的“据”着“撑”着而已。
看起来,他固然实现了“消夏”,但如何才能实现“消愁”呢?朱自清并没有找到答案。
朱自清的梦
劳生敢计醒如何?
蒋蓝在朱自清故居塑像之前
朱自清写有大量日记,生前并没有公开发表的打算。翻阅这些日记,更能近距离地了解先生真诚、朴实、单纯的内心世界。1931年到1936年的日记里,有3则都是写他夜里做梦的情况。奇怪的是,这些日记所记的3个梦,竟然指向同一个沮丧的内容:
1931年12月5日:“……梦里,我被清华大学解聘,并取消了教授资格,因为我的学识不足……”
1932年1月11日:“梦见我因研究精神不够而被解聘……”
1936年3月19日:“昨夜得梦,大学内起骚动。我们躲进一座大钟寺的寺庙,在厕所偶一露面,即为冲入的学生发现。他们缚住我的手,谴责我从不读书,并且研究毫无系统。我承认这两点并愿一旦获释即提出辞职。”
这三则日记分别写于不同年份,前两则是在英国游学时所写,后一则写于清华大学。这期间,他也由中文系代理主任正式担任系主任之职。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境遇,而竟做着同一个内容的梦。足以发现,他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朱自清做事做人本就极其认真严谨,从日记中可看出他永远觉得自己资质一般,不够聪敏,也不够勤奋努力。他不时地自我反省,自我审视。到清华大学后,心理压力就更大了……巨大的压力,清贫的生活,繁重的工作,使得他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
朱自清孙子朱小涛认为,祖父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压力,应该有如下三个原因:
第一,教非所学。朱自清是学哲学的,但教的却是国学。第二,他只是本科生,而清华大学却是名流荟萃、大师云集之地。第三,清华大学严格的用人机制和学术竞争环境。再加上他自己由中学教师升格为教授,由教授又任系主任,他自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因而压力越来越大。他担心自己在学术研究上落伍,曾几次提出辞职,想专心治学。他不断地自我要求,自我完善,大量阅读各种书籍,每隔一段时间就制定一个读书计划。他虚心向语言学家王力、诗词专家黄节、俞平伯等人请教,借来他们的著作阅读学习。自己的日记,他也用中、英、日三种文字甚至汉语拼音书写,以此来巩固和提高自己的外语水平。
当然,朱自清记梦里,并非一律暗无天日的愁绪,他也有怡然之梦。
朱小涛先生。朱小涛的父亲朱闰生,是朱自清的次子。
1941年11月19日,他住在叙永县李铁夫家里,吃得太好,他一夜尽在梦境中度过。第二天起床,朱自清写成《好梦·再叠何字韵》诗:“山阴道上一宵过,菜圃羊蹄乱睡魔。弱岁情怀偕日丽,承平风物殢人多。鱼龙曼衍欢无极,觉梦悬殊带有科。但恨此宵难再得,劳生敢计醒如何?”梦境与现实的判然疏离,反而更让人觉得,不如不做这样的梦。
让人伤感的是,这般“娱目畅怀”,他只有在梦里可以窥见了。而且,好像仅有这么一次。
1947年除夕,清华大学国文系举办了一场师生同乐晚会,当时朱自清的肠胃病已经颇为严重,他是带一脸病容参加。学生们给他化了妆,穿上一件红红绿绿的衣服,头上戴了一朵大红花,他还和同学一起跳舞。余冠英、李广田教授也来了,大家高唱《青春进行曲》:“我们的青春像烈火一样鲜红,燃烧在战斗的原野。我们的青春像海燕一样的勇敢,飞跃在暴风雨的天空……”
1948年夏天,在肠胃病折磨下,朱自清的体重越来越轻,最轻时才38.8公斤,真是身轻如燕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在拒绝领取美援面粉的声明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以区区不足80斤的身躯托举起国家和民族的尊严。但他由于胃病原因,仍然渴望吃东西,甚至暴饮暴食……这进一步加剧了病情。也就是说,朱自清不是被饿死的。
翻开1948年的日记,我们没有看到他为食物短缺而苦的记载,相反,多的倒是下面一些文字:“饮藕粉少许,立即呕吐”;“饮牛乳,但甚痛苦”;“晚食过多”;“食欲佳,终因病患而克制”;“吃得太饱”……
就在他逝世前14天的1948年7月29日,也就是他在拒领美国“救济粮”宣言上签名后的第11天,他还在日记里提醒自己:“仍贪食,需当心!”
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辞世。
朱自清去世后,夫人陈竹隐在整理他的遗物时,看到他的钱包里,整齐地放着6万元法币,可惜,这点钱连一块小烧饼都买不到……清华大学第一次降半旗致哀;追悼会上,校长梅贻琦致辞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数月之内,社会各界纪念诗文多达160余篇,形成了轰动一时的文化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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