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生意自然受影响。一来是泥瓦盆,跟鱼肉不能比。村人上集买肉买鱼,那是过年必备的,家家少不了。村人上集买泥瓦盆,往往是可有可无的,往往是顺手牵羊的。看见,买一只泥瓦盆带回家使一使;看不见,少一只泥瓦盆照样是过年。除非,家里真的缺少泥瓦盆。除非,家里缺少泥瓦盆真的过年不方便。这样的人家能有几户呢?好在顺河集上卖泥瓦盆的就我家独一份,每天都在这里摆摊子,村人赶集都知道。就算不知道,上集找人问一问就清楚。

村人问村人,我家想买一只黄盆,你知道摆在哪地方?

村人叫黄盆,是泥瓦盆上的鳝鱼黄釉色。

村人回答村人,集上顶东头,大河湾村的老曹家。

村人脚下“踏踏踏”一直走到集东头,眼前一空一亮,就看见摆泥瓦盆的摊子。摊子大,泥瓦盆多,却不见几个挑选的村人。

卖肉的摊子上,卖鱼的摊子上,拥挤的村人多,黑压压的,嘈嚷嚷的,看不见挂着的肉,看不见摆着的鱼。肉的腥味,鱼的腥味,照样在空气中荡漾开来,一阵一阵凝重地往集东头挤压。我母亲不为所动,不去卖肉的场所砍肉,不去卖鱼的场所挑鱼。我父亲也不再催促我母亲,心里想天天赶集,哪天都能买,关键看天。候天下一场大雪,再买肉买鱼回家腌年货不迟。

过晌午,太阳西沉,肉摊子收了,鱼摊子收了,村人下集了,我父亲和我母亲的泥瓦盆摊子上依旧剩下不少。摊子铺排得原本就大,卖一半,剩一半,显得就很多。我父亲问,我俩收摊子吧?我母亲说,不收摊子卖给老瞎鬼呀!他们俩就“哐里哐当”地收摊子。大的套中的,中的套小的,一摞拤一摞,重新码在车斗里。卖半车子,剩半车子。剩下的泥瓦盆,因为总重量减轻的缘故,就不像清早走在路上,“吱吱呀呀”的那么嚣张,现在是“哼哼呀呀”的,像牙疼呻吟,低调得很。我父亲问,今天我俩吃什么?我母亲说,老样子。小吃摊子集中在顺河集的中间位置,村人下集不走,集中在这里吃喝。村人赶集就算不买不卖闲溜达,都要填饱肚子再往回走。我父亲喜欢喝羊肉汤,吃鞋底烧饼。我母亲喜欢喝绿豆圆子汤,吃油鳖子。我父亲要一碗羊肉汤,两块鞋底烧饼,坐下身狼吞虎咽地吃。我母亲要一碗绿豆圆子汤,两块油鳖子,坐下身消停慢慢地吃。我父亲吃饭吃得快,半碗羊肉汤下肚,流出两行鼻涕,一头热汗。我母亲吃饭吃得慢,说我父亲,你看你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跟谁抢食吃呀?我父亲不停嘴,抬一下眼,看一下我母亲,头埋碗里继续喝羊肉汤,继续“呼呼噜噜”一阵子响。我母亲说,我看我不吃好饭,你一个人能下集回家?

早上七点钟出家门,下午四点钟进家门,结束一天的工作任务。

其实,顺河集的西头有一片空场地,只不过这么一片空场地不是摆摊子的好场子。空场地走进去是一条巷子,巷子不远处是一家棺材铺。顺河集的这样一种设置,恐怕方圆左右十几家集不见第二家。一家棺材铺面对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前面空出来一片场地,谁个愿意在这里摆摊子呀?就算有人在这里摆摊子,又有谁愿意来这里买东西呢?方圆左右的村人,都知道顺河集西头有一家棺材铺。赶集的村人从顺河集西头上集,无形地脚步快起来,无形地要往巷子的深处瞟两眼。无形地从巷子深处就会吹过一阵阵阴风,人们不由自主地就会心里发紧,身子发冷,连声“呸呸呸”地吐唾沫,脚下生风走过去。凡事都有两面性,棺材的读音里,有“官”,有“财”。升官发财,一直是世俗人生的最大梦想。顺河集有了这么一种别样的设置,就是比别处的集兴隆,就是比别处的集旺盛。我父亲和我母亲去过别处的集,那里的场地宽敞,泥瓦盆想摆西摆西,想摆东摆东。一集卖下来,却比顺河集卖出的泥瓦盆少不少。

这一天,我父亲拉架子车走上顺河集西头。我母亲从后面跑上前拦住架子车说,今天我们干脆就把黄盆摆在这一片空场地上。我父亲“呸呸呸”地连吐几口唾沫说,你不忌讳,我忌讳。我母亲说,你忌讳一个什么呀?要是有人进棺材铺买棺材,不是顺便买一只黄盆带回去做老盆?老盆是丧葬的必备品,出棺时,长子或长孙,高高地举过头顶,狠劲地摔地上,碎裂的片数越多,子孙越旺兴。我父亲拉架子车疾步走过去,我母亲跟后面一边走一边说,这么大的一片场地空在这里可惜了。

淮河岸边的村庄密集,分布在顺河集四周的村庄少说有上百个。腊月天是奔赴天堂的忙日子,要是一个村庄死一个人,就是上百人,一个人需要一只老盆就是上百只,猛然一下算一算,确实是一个不小的数字。相对棺材铺来说,上百人上百口棺材,更是一个庞大数字,就算有一半死者家人跑过来买棺材,都是一笔大买卖。

暂不说棺材铺,再回过头说我母亲。要想深究我母亲为何说忌讳话,恐怕跟不避讳活人准备自己的寿材有关联。一位老人,如若生前准备好寿材,准备好寿衣,有了这么两样子,就算大限将至,行将就木,那也是一种安详的等待与世俗的满足。

同一天下集,我母亲执意要进棺材铺看一看就不难理解了。不是上集摆摊子,我母亲不用上前去拦我父亲的架子车,她只身一人丢开我父亲,径直朝巷子里走去。我父亲停下架子车,“唉唉唉”地喊叫我母亲,大声地问你去哪里?我母亲不答话不停步,脚下生风一般快。我父亲扔下架子车撵过去,伸手扯住我母亲的衣褂襟,问你往这里走干什么?我母亲说,我想进去看一眼。我母亲脸上露出的一副羞涩样子,像她二十多岁跟着我父亲一起进布庄,要我父亲扯一块花布做棉袄面子似的。当刻里我父亲脚生迟疑,不知道是进去还是不进去。那一年,我父亲六十一岁,我母亲六十一岁。一个刚过六十岁的人操心自己的寿材,无论如何显得有点太早了。

我父亲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个女人家真是的,棺材铺有什么好看的?

我母亲央求说,我就进去看一眼。

我父亲脚下一松动,就跟着我母亲朝棺材铺走过去。棺材铺门敞开,不见一个卖棺材的人,不见一个买棺材的人。棺材铺没有灯光,阴沉黑暗,凉风习习,一口一口白茬子棺材,像是从水里漂浮上来,争前恐后地朝我母亲和我父亲的眼里拥挤过来。棺材铺就是棺材铺,除去棺材还是棺材,整个棺材铺堆放得满满当当的,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一律是杉木打成的。杉木棺材不算好不算孬,比柳树的要好一点,比柏树的要孬一点。我父亲紧紧地扯拉住我母亲站在门口不进去。这是我父亲的底线,不能让我母亲走进棺材铺半步。我母亲伸手指一口眼面前的棺材说,我死后要是能睡上这么一口棺材就心满意足了。我父亲的脸色煞白开来,赶紧地扯拉开我母亲,一边走一边说,你这个女人家胡说八道什么呀!那一刻,我母亲的身体轻飘,像一个纸人。我父亲扯拉我母亲,手上一点重量拭不着。

隔天早上,我父亲收拾好架子车,见我母亲睡在床上不起床,再一次察觉出异样。我父亲问,你怎么不起床呀?我母亲说,我头晕起不了床。我父亲问,你不是冬天里不犯头晕病吗?我母亲说,那我今年冬天犯了怎么办呢?我母亲躺在床上说话,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父亲站在床前干搓两只手,不相信我母亲会突然地犯病不起床。

我父亲试探地问,我俩今天就不能去赶集啦?

我母亲说,要赶集你一个人去。

我父亲说,那我就一个人去赶集。

我母亲说,不许你歇一集?

我父亲迟疑地说,那我就沾光歇一天。

我母亲说过话躺着不动弹,我父亲木落落地看一看,转身去锅屋把两头牛牵出来。家里喂两头牛,冬天拴牛棚里怕牛冷,每天晚上都牵锅屋里。牛牵锅屋里怕贼偷,每天晚上我父亲都睡锅屋里。我父亲早睡早起,天不亮起床收拾架子车。架子车收拾好,大约六点半钟的样子,正好是天似亮非亮的临界处。我母亲起床,洗一洗脸,梳一梳头,就天明大亮了。赶他俩一起出家门,应该是大差不差七点钟。我母亲的头晕病一犯,我父亲一个人赶不了集,去拿一根木棍从车把那里支撑起架子车。泥瓦盆上车费事,卸车同样费事。一根木棍支撑在那里,减少车轱辘的压力,内胎不容易泄气。

我父亲问,过一会我去请王麻子?

王麻子是村里的医生。

我母亲说,王麻子看不了我的头晕病。

我父亲再问,这一回头晕病重不重?

我母亲说,不算重。

我父亲松缓一口气说,不算重你就睡一睡。

我母亲的头晕病,每年都要犯两回。春天里犯一回,秋天里犯一回,冬天里犯病少。我母亲犯头晕病,不吃药,不打针,就是躺在床上少吃少喝,一个劲地睡睡睡。躺一天,躺两天,躺三天。第三天,头晕病开始往好转处走。也就是说,我母亲犯头晕病,少说三天不能去赶集。我父亲猛然间空下两只手不知道干什么,屋里屋外一直转圈子。

我母亲说,你老在这里晃来晃去的,还叫我睡不睡?

我母亲犯头晕病,就算睡不着,也想静心静气地躺床上。

我父亲走出房屋门,无事可干就拢上两只手,斜靠门口晒太阳,两眼不放心地一瞟一瞟地照应着我母亲。

我母亲犯头晕病,要是不躺在床上,想站站不住脚。头脑眩晕,身子晃悠,两只脚像是站在深水里,一漂一漂往上浮,眼前景物都是一颤一抖的。我母亲的头晕病很顽强,毫不吝惜地遗传给了我。我睡觉不能平躺,坐沙发不能后仰,身位稍不注意,头脑就眩晕,半天不舒服。我有头晕的毛病,就能理解我母亲头晕病的难受。我父亲没有头晕病,或许他不能理解。我母亲的头晕病跟季节有关系,我的头晕病跟季节没关系,我父亲不是医生,这一点更是不能理解。我去医院拍CT,做检查,医生说我的头脑血管跟正常人不一样。是遗传?我问医生。是遗传。医生肯定地说。我的头脑血管跟正常人不一样,就是我母亲的头脑血管跟正常人不一样。不一样的结果导致我母亲有头晕的毛病,我有头晕的毛病。我妻子怪怨地说,那你跟我谈恋爱时怎么不说清楚呢?我说我年轻时不头晕,人过中年,头晕的毛病才一步一步地显示出来。我妻子想一想,承认我年轻时确实没有头晕的毛病。我母亲的头晕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

日头一截一截地升高,光亮一点一点地耀眼。西北风转东南风,一暖一暖地吹过来。院子里长一棵柳树,柳枝被暖风吹软,柳芽米粒似的冒出来。这哪里像腊月天,简直一步跨到了小阳春。人异常在先,天异常在后。我父亲心里开始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赶紧地起身去屋里查看我母亲。我母亲头发灰白,两眼紧闭,脸色蜡黄,一动不动,跟一个死人差不多。我父亲战战兢兢地靠近床,小声地喊,大毛娘,你喝水不喝水?大毛是我的小名。我母亲慢慢地睁开眼,脸染怒色地说,你这个男人真烦人,我想睡一觉都睡不安。我父亲不好说出担心的事,见我母亲活着,就露出一张笑脸赔付上。我父亲说,天刮东南风,暖和和的。我母亲说,天变暖跟我躺床上有什么关系呀?我父亲说,天是焐雪,说不定要下一场大雪。俗话说,天暖焐雪,不过三天。就是说,天要下雪就在三天之内。我母亲说,我知道你心里惦记腌年货。我父亲说,你看看你看看,不腌年货怎么过年呢?

我母亲慢慢地起床。我父亲问,你起床干什么,今天这么迟还赶谁家的集?我母亲说,我不赶集,我要去上矿。我们这里人家,往北去说上岗,往南去说上矿。我母亲说上矿,就是上我家。我的小家住在大河湾村南,紧挨一座大煤矿。我父亲问,你怎么想起去大毛家?我母亲说,我做了一个梦,怎么都找不见大毛家。我父亲说,梦是假的,怎么会找不见大毛家。我母亲说,你做梦是假的,我做梦是真的。

我母亲刚刚做过一个梦。

我母亲说,我先是跟随一群人往一个地方去。这些人挑着担子,拉着车子,一副要干大事的样子。我问,你们这是去干什么呀?他们说,上金山银山搬金子银子。我问,金山银山在哪里?他们伸手往前指一指。前面不远处真有好大的两金山银山在那里。金山在左边,银山在右边,山上密密麻麻都是人。这些人穿衣服跟现在的不一样,一律长袍马褂,倒是跟戏台上的人差不多。我扭脸往回走,不跟这些人一块上金山银山。这些人奇怪,问我怎么不去搬金子银子呀?我说我要金子银子干什么?这些人笑话我,说我是一个傻子。

不搬金子银子干什么呢?我扭脸往大毛家走。我坐车先到土坝街下车,前面是一溜慢坡路,你是知道的。走上一溜慢坡路,是瓷器厂大门,你是知道的。到瓷器厂大门,再拐弯往西走一条铁路,你是知道的。沿铁路走上十几丈远,是一溜子墙头,你是知道的。沿墙头走上去,是一座茅厕,你是知道的。再往前是岔路口,我迷路不知道往哪里走了。我问路上行人,你们可知道大毛家住哪里?他们一个个摇头,说不知道。我大儿子家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东找西找急出一头汗。茅厕的臭气一阵子一阵子迎面扑过来。就是这个时候,你叫醒了我。

我父亲说,你从土坝街下车去大毛家,七拐八拐不迷路才怪呢。

土坝街下一站是瓷器厂。从瓷器厂下车,一条路直接通我家。

我母亲说,这些年我习惯了从土坝街下车。

那一天,我母亲说要来我家,并没有来我家。我母亲头晕走不动路,下床站一站,坐一坐,重新躺床上。第三天早上,我父亲起早赶紧地喂牛、饮牛。今天早上不管我母亲赶集不赶集,我父亲都要去赶集。东南风转西北风,一寒一冷地刮过来,一凝一沉地刮过来,一场大雪眼见着不远了。天下一场大雪,赶集的一条道路就会泥泞不堪走不动。要想再赶集,恐怕得套上两对牛,使劲地拽,拼命地拉。我父亲不担心天下雪,泥瓦盆摞在家里卖不出去,说来说去还是操心买年货腌年货。天一丝一丝地亮开,我父亲去屋里喊我母亲。

我父亲问,唉,你今天能不能去赶集?

我父亲问,唉,你说我们家今年腌年货要买几条混子鱼、要砍多少斤肋条肉?

我父亲问,唉……

我父亲连续问出三声“唉”,不见我母亲有丝毫动静,就停下“唉”,搭手推一推。推一推,我母亲依旧没有丝毫动静,我父亲害怕起来,头脑一下子就蒙掉了。我父亲颤抖着一双手去摸我母亲的脖子,早一片冰凉了。我母亲半夜什么时辰咽气的,我父亲一点不知道。一个跟自己生活三十多年的女人,悄没声息地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父亲直愣愣地站在床面前,不知道往下该做什么事,好像什么事都不用做。我父亲现在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静静地站着。我母亲睡在床上,我父亲站在床前,就这么任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去。我父亲意识到,这是他和我母亲单独待在一起的最后半天时间。

天近晌午,我父亲离开我母亲,开始有所行动。先是卸下架子车上的泥瓦盆,过一会架子车要有大用场。上车,一摞一摞泥瓦盆拤在车斗里。下车,一摞一摞泥瓦盆卸在地上。我父亲恍惚茫然,干活精力不能集中。有时候,空两只手呆愣半天,不知道手上干的什么活。有时候,明明一摞泥瓦盆端手上,不知道是上车是下车。最后一摞泥瓦盆端手上,一打滑一闪晃,“哐当”一声摔地上。我父亲顾不上泥瓦盆摔一个怎么样,赶紧往屋里跑,心里想说不定我母亲这一刻已经醒过来。

我父亲做的第二件事是铺草铺。死人头冲堂屋门睡在草铺上,是我们这里人家的习俗。死人装殓入棺,有一项仪式叫烧铺。烧铺就是烧草铺,烧带走的棉衣单衣,烧纸钱元宝。我父亲要亲手为我母亲铺草铺,要亲手把我母亲抱在草铺上。屋后有一堆麦秸草,我父亲扯两抱麦秸草抱进堂屋铺地上。夏天铺在床上的一张灯草席,卷起搁在屋墙角。我父亲拿过来铺在草铺上。这样一来,死人的草铺就算铺好了。我父亲去抱我母亲之前,替我母亲洗了一次脸,洗了一次脚,好让我母亲干干净净地上路。我母亲与我父亲共同生活一辈子,我父亲这是第一次替我母亲洗脸,第一次替我母亲洗脚。我父亲去锅屋烧一盆热水,毛巾蘸上热水,慢慢地替我母亲擦脸,慢慢地替我母亲洗脚。我母亲个头不算矮,却精瘦精瘦的,脸上一层皮蒙着骨头,脚上一层皮蒙着骨头。皮包骨头呈现出不少凝固的皱纹,一波一纹的,一叠一皱的。我父亲细心地一点一点地擦洗,耐心地一遍一遍地擦洗。我母亲是个勤快的女人,皮包骨头的手上、脚上,布满厚厚的茧子。我母亲的脖子上没有茧子,暴露着一条一条的青筋血管。只是血液不再流动,动脉不再跳动。我母亲的身子僵硬,我父亲直直地抱起来,直直地挪到草铺上,头冲门,脸朝上,直直地放在草铺上。死人睡在草铺上,是不盖被子的。我父亲想一想,还是把床上的被子抱过来,轻手轻脚地盖在我母亲身上。像是我母亲依旧知冷知热,我父亲生怕冻着我母亲。

我父亲站在草铺前,稍微喘上两口气,关上院子门,往我四叔家走去。我四叔家离我家两百米那么远。我四叔和我四婶都不在家,一大早赶集办年货没回头。我父亲说,这个老四真糊涂,怎么单捡今天赶集呢?四叔的三个儿子在家。我父亲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三个侄子没有一个听懂的。我父亲专门去我四叔家报丧,他俩不在家,我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哇啦”一声,我父亲蹲在地上哭起来。我父亲“啊啊啊”一哭,吓坏了三个侄子。

三个侄子轮流地问,我三大爷,你这是怎么啦?

我父亲说,你们三大娘老了。

我们这地方人家,说死不说死,说老。老了就是死了。

三个侄子慌忙地问,你说三大娘老了?

我父亲点点头。

三个侄子问,三大娘是什么时候老的?

我父亲说,昨个晚上。

三个侄子接着问,三大娘昨个晚上老,怎么这咱子才说?

我父亲不说缘由,蹲在地上使上劲地哭。“啊啊啊。”三个侄子站旁边,不知道怎么去劝我父亲。任由我父亲一个劲地哭哭哭。我父亲哭了一大气,心里透开一丝亮,知道一直哭不算事,就抑制住。我父亲抹一把眼泪,站起身开始分派三个侄子去干活。老大叫牛羔,老二叫老虎,老三叫小友。

我父亲支派老三说,小友你去矿上你大哥家,喊你大哥和你大嫂子。

小友说一声“唉”,我现在就去矿上。

我父亲支派老二说,老虎你去蔡洼子你大姐家,喊你大姐和你大姐夫。

老虎说一声“唉”,我现在就去蔡洼子。

我父亲支派老大说,牛羔你去往金华打电话,喊二毛一家子,让他们连夜赶回来。

二弟一家子在金华那一边打工。得要打电话去二弟所在的农民工学校找二弟。

牛羔说一声“唉”,我现在就去杂货店打电话。

我父亲说牛羔,你打过电话,来我家院子里拉架子车去赶集。

拉架子车去赶集干什么?牛羔没有听明白。

我父亲接着说,你再从村里叫上两个人一起去顺河集棺材铺买棺材。

这一回牛羔听明白,是去替我母亲买寿材。

我父亲说,就买棺材铺门口左手边的那一口,上面长一双阎王眼。

那一天,我母亲随手指的那口棺材,原本与其他棺材一样,没有什么特点。不知怎么的,我父亲扫一眼却记住——棺材上有两颗树疔,圆溜溜的,凶狠狠的,像一双阎王的眼睛。

三个侄子先后走出家门,丢下我父亲一个人慢慢地往家回。半路上,冷不防地,一滴冰凉的雨水滴落在脸上。我父亲停下脚,抬起头,知道天空下起雪。一时三刻地,雪越下越疾,雪越下越密。天空无声,大地无语,整个人世间死寂一团。

补记:一眨眼,我母亲死去二十五年了。今年清明节我带闺女一起回老家上坟。我问闺女,你奶奶长一个什么样子,你记不记得了?闺女说,我不记得奶奶活的样子,只记得奶奶死的样子,我奶奶穿一身蓝衣服睡在草铺上。那一年,我闺女四岁。我跪在草铺前面守孝,她跟我一并跪在她奶奶面前一个劲地哭。

我母亲死后穿的一身蓝衣服是寿衣。褂子、裙子、裤子、帽子、鞋子、袜子,都是蓝布的,上下一身蓝。寿衣是我母亲自己缝制的。她什么时候缝制的,没有人知道。我父亲粗心大意不知道,我们姐弟三人不在家更是不知道。还有一件事,我父亲当年没有说,那就是寿衣是我母亲死的那个晚上自己穿上的。我父亲没有说的原因,不想让人们说我母亲是一个知道自己大限的人,不想让人们说我母亲是一个不一般的人。我母亲就是一个凡人,是我父亲的妻子,是我们姐弟三人的母亲,是两个孙女、一个孙子的奶奶。我母亲就像千千万万个女人一样,是我们这个家族生命链条中的一个环节,与我父亲结婚生子,繁衍后代,而后静悄悄地离去。

我母亲,一九三一年生于泥集村,一九九二年葬于大河湾村,享年六十一岁。

曹多勇,作家,现居安徽淮南。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大河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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