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和小苏情不自禁地一齐向马车里看去。
车子里很宽敞,一个身着白色貂裘的女子半倚在其中的靠椅上,绸缎一般的青丝大半用银色的丝带盘起,余下的散在肩上。小苏没读过几年书,但是,看到马车里的女子,“国色天香”四个字就出现在了他脑海里。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三分雅致,三分清艳,三分高贵,还有一分摄人魂魄。
车里的女子看到孙二和小苏呆傻的表情,淡然一笑,“二位官大哥,我们的确不是坏人,今日急着进城,是为了追赶快要出关的亲人,还请给予方便。”说完,伸出一只玉手,手心里躺着一个五两重的金锭。
美人一笑,真犹如冰雪初融,春花乍放,小苏看着对方手中的金锭,脑子像被雷劈了一般,热气上涌,脸涨得通红,“我、我们不是要钱。如果你们真有急事,那就过去吧,我们不是想敲诈钱财……”只恐自己被这个仙子一般的人物看轻了,小苏羞愤不已。
孙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也没说出口。
那女子露出丝诧异,随即把金子一收,笑道:“是我误会两位了,对不起,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辆马车飞驰而过,转眼便消失在街角。
孙二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若有所思地转头对小苏道:“我们城大概要发生大事了。”
小苏一脸不解,“孙二哥为何这样讲?”
“年轻人,阅历少啊……”孙二拿起酒葫芦,又喝了一大口酒,像是对着小苏,又像自言自语:“那是极地雪貂毛做的衣服啊,全天下有几个人能穿在身上……”
小苏没有听清,追问道:“二哥,你说什么?”
孙二转过头,“小苏,你说,这天是不是要变了?”
马车飞奔在狭小的街道上,快而平稳。驾车的壮汉突然对马车内的人说道:“夫人,刚才为什么不拿出林将军给的手令呢?”
隔了半晌,马车里才传来声音,“这里虽然是偏僻地方,到底也是朝廷的势力范围,万一暴露身份,以他的势力,我们只怕难以出关了。”
壮汉听出车内女子口气中的无奈,马上转移话题,“说来也怪,这一路上,哪里不是伸手要钱,倒是刚才那两个小哥,分文不要,真是奇怪。”
“不奇怪,越是这种远离繁华的地方,越是民风淳朴。真是讽刺啊,没有了奢华的伪装,反而能拥有真实。”女子的声音渐小,终归虚无。
壮汉便也不再说话,寂静的街道上只听到车轮转动和马蹄踏地之声。
小镇的人们一定想不到,就是这阵马蹄声,把他们带到一场动乱时代的篇章中去。
史家这样记载:“时年天载四年,当朝丞相楼澈之妻,初冬离京,至边关,此为‘玉督之战’之源。”
后人将这场变迁称为“红颜乱”。
二 帝王燕
天载初年,一向深得民心的皇子郑琉登基为王。初春之际,百废待兴,颇有欣欣向荣之态。
今天是鸿福寺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香客云集,不仅有普通百姓来拜佛,就连京中的达官贵人也来了不少。更重要的是,据说京中最负盛名的两位美人今日也要来进香——翰林院学士的千金姚萤和京城提督的千金余归晚。曾有见过她们两人的学子这样评价:“一个是娇花照月,一个是弱柳扶风。”
一顶暗红色的四抬轿在鸿福寺最偏僻的广力殿门口停了下来。轿一落地,一个丫鬟走上前,伸手撩起幕帘,对着轿子里的人说:“小姐,我们到了。”
轿子里缓缓走出一个人。虽然早已见惯了小姐的容貌,四个轿夫瞬间还是有种空气被抽走的窒息感。
归晚从轿子里走出来,余光瞥见殿外竟还有另外两顶轿,心下有点讶异,不知道还有什么人也挑了这处清静避人的大殿。
淡笑了一下,归晚吩咐轿夫自去休息,转过头,带着丫鬟玲珑向殿内走去。
广力殿中早有小沙弥等候在侧,见余归晚和丫鬟两人徐徐走来,忙迎上去。在看清归晚的面容时,小沙弥怔了一怔,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的美人。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达摩堂的师父要派年轻一辈中定力最好的自己来候门了。
定了定神,他对归晚行了个礼,“余施主,师父正候着呢,请跟我来吧。”
归晚点头,“还请小师父带路。”
三人往大殿中心走去,一路无语,更把这深幽的寺庙衬得庄重无比。转过弯,归晚意外地看到佛前除了立着达摩堂的弘远大师外,还有一男一女。虽然只是背影,但衣料华贵,气质不凡,只怕也是官宦人家。
弘远大师表情凝重,正和他们在说些什么;女子手中拿着一支签,看样子是正在解签;男子身姿秀逸挺拔,站在一边。三人都没有注意到归晚等人的到来。
执签的女子把签放在了桌上,站了起来,转过身,和归晚的眼神碰个正着。归晚一愣,那女子也是一愣,而殿内其余诸人,更是呆住了。
在场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两个秀美绝伦的女子站在一处,一个倾国倾城,一个风华绝代。日月同辉,照得这殿内明亮无比。
一声温润的轻笑打破局面,归晚闻声看去,却不想这大殿上竟还站着这样一个耀眼至极的人物——那陪在解签女子身边的男子眉目温润,面如冠玉。
他带着笑意对身边女子说:“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就在几日前,他曾打趣她,“你自负美貌,却焉知天下没有一个能跟你一较高下的女子?”
那女子笑了,若春花齐放,却是对着归晚,“这位想必就是余小姐。”
归晚面上也带着笑,如秋月之韵,“姚小姐。”
两人都是一眼即看出对方的身份。姚萤向来自负,今日见了归晚也颇为吃惊,正欲再开口,眼角瞥到弘远大师沉重的表情,便脸色一暗,露出忧伤之意。
归晚心下诧异,却也没有贸然发问,见姚萤向她点头,便也轻回一礼。姚萤再也没说什么,向着殿外走去。与归晚擦身而过的一瞬,归晚似乎看到她眼角隐隐带着泪珠。她身边那位俊秀男子依然带着笑,温文尔雅,只眉宇间有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无奈。
弘远大师抬起头,对着归晚露出慈悲和蔼的笑容,双手合十道:“余施主,今天是讲禅还是礼佛?”
归晚心里还萦绕着刚才那一对璧人的影子,不由突发奇想,答道:“我今日求签。”
弘远大师有点吃惊,深深看了归晚一眼,然后略低下头,刚才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女子名叫姚萤,方才,她求了一支签,一支上上签。从他出家以来,近四十年,只见过一个人抽到此签,正是前太后。其生前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处于权力之巅。然而因牵涉太子案中,终是一杯毒酒葬送了一生。
今日再见这支名为“帝王燕”的签,弘远百感交集。传说中,抽到这签的女子是贵重至极的命数,甚或可成为影响朝堂的因素。前太后就曾玩弄权术,挟天子以令诸侯。难道姚萤会是下一个王权的参与者?
这样美丽的女子又要走上那条权势之路吗?
“大师……”归晚轻唤。今天的弘远真是有点古怪,神情深沉,眼中竟有红尘中人才应有的悲哀之色。
弘远定了定神,看着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声音沉稳地道:“既然余施主有心求签,老僧定诚心相解。”
归晚点了点头,“我相信大师。”弘远是当世高僧,以见解超远闻名,凡是他预言的,必定成真。
看着归晚跪到了佛祖面前,弘远站在一旁,摊开掌心,那支“帝王燕”就在手上。双手合十,他低低地念了声“佛祖宽恕,阿弥陀佛”。只见他合拢的双手中流下几丝细不可见的粉末,等他再次摊开手掌,手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与此同时,一支签自签筒中落地。归晚捡起签,站起身,盈盈向他走来。在那一瞬间,弘远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纯真美丽的少女拿着一支签向他跑来,让他这个辈分并不高的和尚解签,那支签……
帝王燕……
真的是帝王燕!
怎么会这样?弘远颤抖着接过归晚手中的签。这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幻觉了。鸿福寺的签每支不同,这支签,刚才分明已经被自己用内力化作齑粉,怎么现在又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他不敢置信地仔细看那签,可分明就是那支“帝王燕”!
归晚吃惊地看着弘远大师,从没见过他这样。他是得道高僧,永远睿智而沉静,今天他一再反常,尤其是刚才接过签时,那表情简直像看到什么鬼怪一般。只听他嘴里喃喃念道:“帝王燕,怎么会是帝王燕……”
丫鬟玲珑走上前,想把归晚挡在身后。看弘远大师的样子,莫不是疯了吧?
归晚摇摇头,示意玲珑退下。
又过了片刻,弘远才镇定下来。他长叹一声,对归晚和蔼地说:“余施主,这签,老僧解不了。但是老僧有一个故事,不知施主可愿一听?”
归晚点了下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弘远大师的眼神依然有点涣散,在略带疯狂的举止之后,他虽已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但是突然之间,像老了十几岁。
弘远伸手招来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小沙弥,“你也一起来听。”不等小沙弥回话,他带着笑容,开始徐徐讲述他这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故事,“这签,名叫‘帝王燕’。三十多年前,有个女子……”
九月金秋,黄道吉日,这是当朝首辅楼澈楼丞相娶妻的大日子。何况娶的还是天下有名的美人。全京城都在为这件事议论纷纷。
余家的后宅里人来人往,仆婢们忙作一团,但是脸上都带着欢乐的表情。
“玲珑,”归晚唤着贴身丫鬟的名字,“我的嫁衣呢?”她神情自若,丝毫不见新嫁娘的欢喜和羞涩。
“小姐,嫁衣在你身后的那个柜子里呢。”玲珑闻声在屋外应道。人如其名,归晚的这个丫鬟乖巧懂事、行事圆滑,颇有八面玲珑的架势。
归晚站起身,打开身后的柜子。果然,一件精致美丽的红色嫁衣摆在眼前,她伸手轻抚上面精巧的绣纹,这一针一线都蕴涵着这世上最美丽的祝福和心愿。
没有多余的时间感叹了,吉时很快就到。她伸手拿起嫁衣,就听嘶的一声,嫁衣居然被勾破了一道长约两寸的口子。玲珑听到声音,立刻走了过来,正要伸手接过归晚手中的嫁衣,就瞥见归晚眼神定定地看着衣柜。玲珑不解,也顺着归晚的目光看去。衣柜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那支半年前求来、没有扔掉的签——“帝王燕”。
回想起半年前听的那个故事,玲珑有点生气地拿起那支签,嘴里嘟哝着:“这支不吉利的签,还是不要了。”说完,就随手扔出窗外。
归晚并不阻止,笑了笑,对着玲珑道:“好了,现在想想怎么补救吧。”
主仆二人拿出针线,忙碌起来。只是不自觉地,归晚偶尔会看向窗外,若有所思。
三 如霜少年
幽静的亭台连着池塘,没有任何围栏,蓝色的水和白色的玉阶融成一体,一个娉婷的身影坐在玉阶上,和水和玉化在一起。
绸缎般的漆黑长发被银色丝带绾着,更加衬得归晚肤白如雪,那张秀丽无双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她独自静静地坐在玉阶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伸手闲闲地拨弄着水,一道道涟漪自她手下向外扩散。似乎感到有趣,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做着同一个动作,思绪却已经飞得很远了。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耐人寻味,她需要好好整理下思路。
半个月前,她成了全京城最风光的女人,嫁进丞相府,嫁给一个当今世上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人。
那件嫁衣上的口子在玲珑的巧手下,一点瑕疵也看不出来。可是……看不出来就代表没有了吗?破痕被精巧的绣工掩饰了,破痕就不存在了吗?
她不喜欢自欺欺人。
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开,她感到手上凉意上涌,却没有收手的打算。她的丈夫权倾天下,又是举世闻名的翩翩美男子,性格温文尔雅、体贴过人,似乎没有任何缺点呢。带着点讽刺,她笑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新婚之夜,她连这个传说中完美无瑕的丈夫是什么样都没见到。
“宫中急召,没办法脱身,还请丞相夫人体谅一下吧。”张嬷嬷笑着解释。
宫门下钥后,男子不是不得入内吗?
“楼相怎么一样?他可是得了令牌,可以出入自由的。皇上还在宫中给他设了别馆呢。”
……
她的丈夫还真是权大于天啊。
新婚之夜就在宾客们的奉承、赞美,以及仆婢们讨好和探究的眼神中糊涂地过去了。
第二天,更大的震惊等着她。正用着早餐,丈夫匆匆而归。
归晚一抬头,就愣住了。
她的丈夫正是半年前在鸿福寺遇到的那个陪在姚萤身边的男子。与半年前不同的是,他看上去更加深沉了,多了种含而不露的威严。
归晚脑子有点混乱。半年前遇到他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他和姚萤是一对璧人。然而就在拜佛后一个月,她就听说姚萤入宫为妃了。当时自己还为此感慨不已,偶尔也会想起那个陪伴在侧的温文男子。
想不到他会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还是以这样的身份。
归晚口微张,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就不说了,等待着他开口。
楼澈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心里有无限歉意,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冲口而出的居然是:“早膳还可口吗?”
他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早膳好吃吗?归晚抑制不住,笑出了声。她实在是想象不出眼前这个男子是权倾朝野的人物。
这一笑把僵局打破了。楼澈看着归晚那堪称春花乍放的笑靥,眼中浮出笑意,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表情虽然不变,眼里的笑意却渐渐凉了下去。
注意到他眼中的变化,归晚敛去笑容,冷静地看着他。直觉告诉她,她的丈夫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说。
果然,楼澈遣走了所有的仆人,大厅内只剩下两人。
虽然心里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是他接下来的话还是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楼澈对她说,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好丈夫,请她谅解。
她笑,问他,是不是因为姚萤。
楼澈带着无奈,回答说,是的。
听到这么斩钉截铁的回答,归晚不禁怔住,抬起头看着楼澈。温文男子淡笑着,如春风拂面,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原来这个权势滔天的男人也有做不了的事,也有无奈和遗憾。两人安静了许久,归晚突然发话:“那我以后该怎么做呢?”
楼澈柔声道:“除了感情,什么东西我都能满足你。”
归晚讶异地看着他,意识到他是在向她许一个承诺,一个极其珍贵的承诺。
楼澈真诚而温柔地继续说道:“你可以把我当作哥哥,只要你愿意,我会关心你、保护你、宠你。只要是你要的,无论是金银珠宝、奇珍异玩,还是地位权势,我都会尽我所能地满足你。”
归晚彻底怔住,她凝视他的眼睛,问:“满足我所想吗?”
“是的,满足你所想。我会给你这世界上所有女人所幻想得到的虚荣。”
……
能满足她所想。
手被池水冻得冰凉,她收回手,看着浅浅的波纹趋于宁静。她笑了,水池倒映出她的样子,竟似两个美人对视一般,显得有点诡艳。
该怎么办呢?到底该怎么办?
从小在富贵之家成长,看惯了钩心斗角,见惯了三妻四妾,她对感情一事看得很淡,并不去执意追求,这样的丈夫已经算是最好的了吧。
不对她有任何要求,让她没有任何负担。还承诺给她这世上最好的物质享受。容貌、富贵、地位,她什么都不缺。这半个月来,正如他所承诺的,两人像兄妹一样相处,他对她极尽宠爱,全国各地的奇珍异宝不断地被送到她的面前;她的哥哥一夜之间官升三品,一切荣华都在向她靠拢。
他在讨好她,尽他所能地满足她。得夫如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归晚笑了,笑得娇柔,笑得傲慢,笑得轻狂。她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她得到了一切,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得到。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连自己都糊涂了。
手指冰凉,她抬起手,凝视自己的纤纤十指,忽然注意到手腕上戴着的玉镯。跟她的肌肤一般,晶莹剔透,白玉中还带着血丝般的红色花纹,手一抬,就轻轻流动,活的一样。这个镯子是用天下闻名的羊脂白玉精心打造出来的,来自大琼国的贡品。独一无二的红吟羊脂镯,如今就戴在她的手腕上。
它的价值足以让全京城的人丰衣足食地活三个月。多么珍贵,多么奢华,多么讽刺啊。
情不自禁地,她时常想起姚萤。那个入了深宫的女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归晚逸出一声轻叹。这半个月来,她多少了解到一些事情的始末。对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她也分不清自己是恨是恼,还是无奈了。
据说,姚萤入宫后,极受宠爱,不到半年时间,就晋为贵妃。她是怎么想的?是感到愧疚,所以为自己的情人找一个容貌不逊于自己的妻子吗?自己当初接到御旨赐婚时只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也没料到其中竟有这样的缘由。
而她那温文尔雅的丈夫又是怎么想的?和皇帝爱上同一个女人,因此不得不放手,却又心甘情愿地为她玩弄权术。这算不算成也权谋,败也权谋呢?
一切都是乱,不明白是乱,明白也是乱;不理是乱,理了还是乱,有可能还是乱上添乱。
不想了,心烦了。
只手撑起身子,归晚轻轻揉了揉发酸的腿,撩起散落的发丝,对着明净的水面,整理自己的仪容。
楼澈走到自家的后花园,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美景。
清水伴着玉阶,玉阶上坐着归晚,正对着清明如镜的水拂弄发鬓。自然优雅的动作,绝美动人的容颜,真是芙蓉面,玉柳姿,说不尽的风情,看不厌的绝代风华。
自己的妻子有多美,他是知道的。除了美,她还有更加深刻的东西,她淡然、高贵,还有一种自如的气质。
他亏欠她一个幸福,所以他极尽所能,从别的地方弥补她。他承诺她,满足她所有要求,在她需要幸福的时候,他愿意像哥哥一般,给她自由,让她高飞。
走到归晚身后,他温柔地唤她:“归晚。”
归晚倏地回头,在看到是他时,露出一个娇艳的笑容,“夫君大人。”
这是成亲后,她给他的专称。夫君是身份,大人是地位,多么贴切的称呼。
楼澈闻言,笑了一下,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习惯了她这甜美的称呼。“在家很闷吧?”他问。半个月来,每天都有达官贵人的家眷来访。他知道她处理得很好,她自有一套应付世俗的办法,甚至游刃有余。
跟在宫里的那个柔弱女子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归晚并不像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纯真。比起娇柔的外表,她可能有着更自我、更坚强的内心。
对上她略带询问的眼神,他提议:“我带你出去逛逛,如何?”
终于可以出去了吗?归晚心里雀跃不已,忙站起来,老实地回答:“我早就闷了,可以出去吗?去哪儿?”
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楼澈也不由跟着高兴起来,笑语:“今天外面很热闹,你一定会喜欢的。”
“嗯,我好像很久都没有出去了。”一拂身上的尘埃,她举步往外走,回过身,“不是说出去吗?太阳快下山了。”
楼澈看着她孩子般的表情,被她的欢乐所感染,快步跟上。
两人刚走到门口,迎面撞上步履匆忙的管家。
归晚看着管家严肃的表情,心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停步淡笑。
管家恭敬地行了一礼,“老爷,夫人,宫里急召。”
果然是这样,归晚波澜不惊。楼澈接过册子,迅速瞥了一眼,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他转身面对归晚,语气愧疚,“归晚,宫里有事,今天我不能陪你了。真是抱歉。”
她不以为意,“没关系,我自己去就行了。”
“那么多带些人。”一个女子出门,尤其是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出门,安全自然是放在第一位的。
归晚狡黠一笑,“放心吧。”
见她毫不介怀,楼澈这才安心,转过头,向门口快步走去。一转眼,就从归晚的视线里消失了。
看到管家还恭敬地站在原地,归晚吩咐:“给我准备一套合身的男装。”
管家点头,什么都没问,便恭敬地退下了。看着他的背影,归晚知道,不消一炷香的时候,衣服就会出现在她面前。见识过家中仆人的行事作风,她就明白为什么楼澈能在官场通畅自如了。
一炷香后,楼相的府邸后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一个纤细的身影走了出来。银线绣工的衣袍,玉带纸扇,秀美绝伦的容貌,顾盼之间,流露出慑人的神采。
认清方向后,归晚向着京城最热闹的地方——百华街走去。
一路上张灯结彩,的确热闹非凡。归晚从未在这个时间出过门,一切在她眼中都新奇无比。人人脸上都带着喜色,她不由纳闷,今天也非什么节日,为何会有这样的气氛?正好看到一个面色和蔼的老者在摆摊,她凑上前,压低声音道:“老伯,今天特别热闹,是有什么缘故吗?”
老者头也不抬,“年轻人,平时只会玩乐,不关心国家大事。今天是林少将军回朝之日,再过一会儿,将军的人马就要路过百华街了。”
是那个号称“启陵之墙”的少年战将?归晚心思一转,倒有点想去看看这个据说和她丈夫平分秋色的少年英雄了。
老者还在那里嘟囔:“现在的少年人,真是……”话音没落,一抬头,看到带着微笑的归晚,老者一怔,下面的话就全吞进肚子,再说不出来了。
归晚笑着向他道了一声谢,往着百华街的中心而去。
老者傻在当场,嘴里念念有词,“现在的少年人……都长得如此好看吗?”
这样的热闹,归晚第一次亲身接触。以前也曾经参加过节庆,但都是坐在高高的楼台上,俯瞰着百姓的欢庆,总像隔着层膜,朦朦胧胧的。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会这样挤在人潮中,切身感受着人民的喜庆。
新皇登基,边关战事大捷,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每张脸都是亲切的、欢快的,受到感染,归晚也挂上了笑靥。
在市集辗转了近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下来,却仍然没看到任何军队经过百华街。归晚难免有点失望,又饥肠辘辘,正犹豫间,瞥到街口有家“来福楼”,阵阵香气往外飘。还在沉思要不要在外面用餐,脚已经很诚实地走到酒家楼下了。
来福楼在繁华热闹的京城只能算是二流的酒楼,里面龙蛇混杂,既有有身份的官宦人士,也有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大堂里坐满了人,颇为热闹。归晚虽然从没进过这种酒楼,但是她本性洒脱,对新奇事物的接受能力远非一般大家闺秀可以相比,因而半点也不扭捏,举步走进酒楼。
小二满场跑,忙碌非常。一眼看到又有客人上门,且穿着不俗,马上迎了上来,嘴里高声招呼着,“客官,里边请。”待走近一看,心下一跳。他在此处做跑堂三四年了,还从没见过如此俊美的少年。
归晚一踏进大堂,心里便哀叹一声。满堂嘈杂,竟没有一张空的桌子。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小二满脸堆笑,安抚道:“公子,别担心,我帮您找个好位子,您稍等。”话音刚落,他已经穿梭在桌子之间,灵活度可见一斑。
归晚莞尔,开始打量四周,倒也自得其乐。不过须臾,小二已经蹿了回来,笑嘻嘻地说:“位子给您找好了,只是得拼个桌,还望公子别介意。”
归晚微笑,跟在小二身后,穿过大厅,走到一张靠窗的位子旁。窗户半开,街上的喜庆场景一览无余。桌边已经坐了两个客人,一个做中年文士的打扮,衣料普通,脸上带着笑,倒有点风雅的样子;另一个,是个二十几岁的少年,面目英俊,目如朗星,就是表情冷淡,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
见归晚走过来,中年文士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归晚亦点头致意。那冰冷如霜的少年则纹丝不动,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
归晚毫不在意,坐下来,随口叫了几样小二推荐的招牌菜。等菜期间,她环顾四周,这个位子真是不错,既能看到整个大堂的情形,又能把外面的情况尽收眼底。在观察的同时,她发现同桌那个冰冷的少年亦在时刻注意着窗外。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是归晚还是注意到,他盯着窗外时会流露出一丝肃然。
不一会儿,归晚叫的菜上了桌。她饿了半天,吃什么都觉得很美味。同桌的中年文士边吃饭边对着少年说话,聊的都是些京城趣事和在民间流传的话题。他口才颇为了得,归晚也不免听得津津有味。
“萤妃可谓是三千宠爱于一身。听说她喜欢江南的风景,皇上便在宫中大兴土木,打算建一座景仪殿。”中年文士聊到这个话题,事关姚萤,归晚难免听得更加专注起来。
冷面少年听他如此说,脸色更冷,眉一蹙,显出一点不满的神情。
原来他也是有表情的,归晚暗想。
中年文士也注意到他的不满,笑了一下,接着道:“说来也有趣,无独有偶,楼相不久前娶妻,据说对新婚妻子也是宠爱非常。为博妻子欢心,他广搜天下奇珍。”
归晚刚吞下据说是来福楼招牌菜的香滑牛肉丝,听到这话,一怔之下,忘记咀嚼,肉丝就滑下喉咙,哽得她低咳了数声。好不容易缓过气,归晚微微抬头,想听他如何议论此事。
文士却不再往下说。反倒是那个没什么表情的俊朗少年,把头从窗口方向转回来,和归晚带着探究的眼神刚好撞上,少年眉头皱得更深。
原来他有一双如此漂亮的眼睛,归晚感叹,就是太过冷漠了。
少年飞快地扫了文士一眼,道:“没有其他可说的了吗?”似乎对文士刚才的话题很厌烦。
文士一笑,道:“这可是最近京城里的头等大事。无论是萤妃还是楼相夫人,她们的娘家都鸡犬升天。不是官运亨通,一夜之间连升三级,就是御赐金银和良田。”
少年沉默,忽然说道:“因为两个女人?”
文士笑出声,“当然了,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两个貌胜芙蓉的美人。”看到少年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接着说:“有时候,女人的美是一种武器,越美的女子越危险,甚至比真刀真枪更可怕。”
听到这话,归晚愣住,冷漠的少年听了,也露出深思的表情。过了半晌,少年冷哼了一声,道:“祸水。”
听到这里,归晚忍不住笑出声,心想,要是少年知道对面坐着吃饭的就是他口中的祸水,也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文士和少年都闻声看过来,不知道对面这人为何发笑。看到归晚的笑容,少年冰冷的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表情;而文士则吃了一惊,接着暗叹了一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文士也不再说话,少年依然带着警惕的神情看着窗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归晚觉得街上的士兵开始变多起来。她隐隐感到一丝紧张和不妥的气氛,正好肚子吃饱了,还是早点离开为妥。 伸手叫来小二结账,看着对方一脸的巴结和殷勤,归晚决定多赏他一些碎银。手伸到腰间,归晚却是脸色一变。
出门前明明带着钱袋,为什么现在不翼而飞了?是方才那群孩子飞奔过来时,被不小心撞掉了,还是挤在人群中时被偷了呢?
原因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付不出钱,真的是很窘迫、很丢人啊。
小二已经从刚才的笑脸迎人变成了没有表情。说实话,要是平时碰到这种付不出钱的客人,他早就破口大骂了;可是对着这个美得过分的少年,这重话却怎么也骂不出口。何况当小二这么些年,他看人已经看出精了,这少年分明是富贵人家出身,说不定真是出了什么差错,才付不出钱。
归晚开始有点头疼,现在这情况该怎么办?值钱的首饰都因为扮成男装而放在家中,身上又没有钱……看到那文士注意的眼神,归晚苦笑一下,一时间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注意到她尴尬的境地,连那冷漠少年都把眼光移了过来。归晚心中叫苦不迭,正想叫小二拿纸笔让她立张字据什么的,少年已经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小二笑着拿起银子走了,归晚微微发愣,真没想到这少年是个外冷内热之人。感激地对他笑了笑,归晚低声说:“谢谢。”
少年闷闷地回了一句:“不用。”就再没说其他。
归晚也不以为意,想对方应该是个不爱交际的人,但是就这样欠一个陌生人的人情,实在不是很妥当。她心下一转,问道:“兄台家住何处?我明日定当归还。”
少年正低头喝酒,闻言抬起头,看着归晚,“不用了,举手之劳。”
那文士也对归晚笑道:“是啊,小兄弟,出门在外,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你就不用客气了。”
对方都这样说了,再客气就显得扭捏了,归晚遂站起身来,对少年和文士欠了欠身,“多谢,那我先告辞了。”话毕,转身离去。
走出酒楼,已经是上灯时分。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归晚见街上的人比起她进酒楼时少了许多,倒是官兵多了不少,两三个一组,似是在搜索什么。
大概是发生什么事了,归晚这么想着,继续逛下去的兴致也没了,何况身无分文。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归晚忍不住笑起来,从小到大,这样窘迫的事还是头一回经历,这感觉还真是新鲜。
那个少年大约也不是普通人。那种冷淡的气质,还有严厉时肃然的眼神,再加上那中年文士谈吐不俗,两个人必定有些来历。
抬头一看,天色快要全暗了,还是回家吧。尽管她知道,楼澈今天是不可能从宫里回来了,但是回去得晚了,玲珑会担心的吧。
转过身,归晚决定从小路走,然后从后门回家。毕竟如果让下人看到自己这身打扮,会有损她丞相夫人的美誉呢。尽管名誉这种东西虚伪得让人厌烦,但是还得时刻维护它,还真是矛盾而无奈啊。
感叹着,归晚走到了百华街的街尾,拐进一条静谧的巷子。
后来,归晚数次后悔自己当时这个小小的决定。如果当初选择的是大路,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了。可惜当初的自己并不知道。
这条巷子既清洁又安静,主要原因就是巷子的另一头通向好几家京中高官的后门,其中也包括楼丞相的府邸。所以即使到了晚上,这里也应该是非常安全的。
当然,也会有例外的时候。
而归晚似乎就碰到了例外。她进入巷子,还没走几步,忽然看到眼前黑影闪过。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下一刻,一把匕首已经横在了脖子边。
一个咬字生硬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不要回头,慢慢往前走。”
归晚立刻听话地往前走,丝毫不反抗。走了一小段路后,巷外的喧哗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身后的那个声音才命令道:“停。”归晚听话地停了下来。
身后却没有任何动静,归晚到此刻便有点心慌了,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身后那人的呼吸有点乱,时细时粗。
难道他受伤了?这念头飞快地闪过归晚的脑海,转念一想,对方明显身负武功,即使受了点伤,自己也不可能靠武力取胜。
就在她苦思对策的时候,刀离开她脖子少许,身后的人突然又开口:“把衣服脱下来。”
听到这话,归晚头痛了。他要是劫财,她倒也好应付;可是现在面对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她还有她丞相夫人的美誉要维护,是坚决不能答应的了。
只好搏上一搏了。趁着刀离开脖子,她霍然转身。
一张苍白的脸映入眼中,借着月光看清对方的脸,归晚心里暗叫不好,大麻烦惹上身了。
轮廓分明的脸部线条,深邃的五官,比一般男子更高壮的身形,再加上一口生硬的话音,分明是个异族男子。而且身穿囚衣,露出来的胳膊上可以明显看出被拷打过的痕迹,这分明是个逃犯。再联想起这次边关战事大捷,以及刚才街上官兵陡增的情况……
归晚已经大致猜出了他的身份,这必定是此次战败被俘的弩族将领之一。归晚心里哀叹,各种不幸的事似乎都在一天里被她碰到了。
耶历快要连拿匕首的力气都没了。逃出来已经用尽他所有的力量,可是现在还不能倒下。只差一步,只要跟身前的少年换了衣服,趁着天黑,他还有丝机会逃出京城;否则到了天亮,一切都完了。然而,就在他微微放松的须臾,被他挟持的少年忽然回过头来,让他反应不及。
杀了他,脑子里转过这个念头。他提起一口气,猛然看到少年的脸。
是月神听到了他的祈祷,现身在他眼前了吗?
月光下,少年的脸一半在亮光里,一半在阴影中。露在光线中的半边脸秀美无双;隐在黑暗中的半张脸清艳绝伦,眼前的人在月光下隐隐带着无邪的艳丽。
头脑一阵恍惚,耶历这一刀砍不下去了。弩族之人世代供奉月神,而眼前这少年给他太大的震撼,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他无法辨别这是梦是幻。狠下心,他举起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他感到刺骨的痛,却也因为这痛楚清醒了许多。他再次凝神向那少年看去。
常听说启陵有男子貌如女子,亲眼看到前,他还不怎么相信,现在……耶历心里有些失望,还以为自己是在死之前看到了月神。
两人都不吭声,沉默了好一会儿。
归晚的心跳得有些快,后悔刚才那一转身。就在自己转过身的一瞬间,她看到这个异族男子眼里的杀意,当时心都凉了半截,手已经摸到袖口了。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用这个东西保命,正犹豫着,男子突然显出诧异、疑惑和不敢相信的表情,嘴里还轻轻念了一句:“索格塔?”
索格塔是什么?应该是他们弩族的语言吧。不管是什么意思,这个词救了自己的命,也救了对方的命。不然的话,一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归晚思绪飞转,思索着怎么脱身,忽然发现那男子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怪,甚至带着迷离……他开始神志不清了吗?归晚正想着是否要趁这个机会挣脱他往外跑,对方就做了一个让她动弹不得的举动。他居然拿匕首毫不留情地划了自己一刀。
归晚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他的眼神由迷离又转为犀利,瞪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归晚不敢动,生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刺激他做出更疯狂的事情。
背脊上的冷汗一层层地渗出来,归晚依然带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亲切的笑容看着对方,希望以此缓解对方的敌意。
耶历看着这少年,心里有点佩服。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他既没有大叫,也没有慌乱,仍然带着那种自如的笑容。一时间,耶历甚至有些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杀他。时间在流逝,力气也快没了,现在杀他也于事无补,何况……他那么像索格塔的化身。正苦苦思索怎么办的时候,他注意到少年也在沉思,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子,这个少年这样的容貌,这样的镇定,想必不是普通人。也许能靠他救自己一命。而且直觉告诉自己,这美少年绝对不像外表那么纤弱。
说时迟,那时快,归晚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那男子抓住手臂。下巴被捏住,她吃痛低呼,微微张开的嘴中便被塞进一粒东西。还没尝到味道,就滚进肚子里了。她心一慌,立刻伸手用最大的力气推开男子,蹲在一旁干呕起来。
男子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完了,被归晚推开,侧躺在地上。看到归晚的动作后,他冷哼了一声,说道:“没有用的,这是弩族的蛊丸,你吐不出来的。”
闻言,归晚心里一沉。蛊丸她听说过,是只有弩族的王族才有的秘毒。她回过头,冷眼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沉思一下,不怒反笑,“你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你想我救你。”
好聪明,耶历也笑,“你别无选择,不是吗?”
轻哼了一声,归晚放弃呕吐,站起身俯视着耶历,表情淡淡地说道:“我在京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怕我找不到能解毒的人?”
“就算你翻遍整个京城,也找不到解药的。”见归晚嘴一动,他赶在她前面说:“等你找到能够配制解药的弩族人,毒也要发作了。何况并不是每个弩族人都会解蛊丸之毒。”
知道他所言不假,归晚沉吟,“我怎么知道你刚才给我吃的是蛊丸,而不是十全大补丸?”
男子哑然,忽然伸手,用尽力气,才从腰间的暗袋里摸出一根约两寸长的银色短笛,放到嘴边,轻轻吹了一下。
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归晚正疑惑着,一股锥心的痛就从胃部传开来,一直延伸到心脏,痛得她险些失去意识。归晚半蹲着,说不出任何话,手捧着心脏的位置,等待痛苦过去。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后,痛意慢慢退去,等到完全消失之后,归晚才惨白着脸慢慢站起身。她心里暗恼,向那弩族男子瞪过去,却发现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不会死了吧?
心下一慌,她微微凑近。只见对方只有很微弱的呼吸,但是还没死。
心里暗恨,归晚脑子转得飞快,眼睛盯着那弩族男子,犹豫要不要救他。不救,她就必须马上回去找到丈夫,想办法找到能解毒的弩族人。可是这样一来,不免又要和弩族发生冲突。战争刚刚结束,回想起刚才在街上看到百姓欢庆的场景,归晚心里泛起一丝不忍。
另一个办法就是救他。反正对方的命也握在自己的手里,不怕他反悔。以她的经验,人在晕过去之前,说的话应该都是真话。但是话说回来,让她救他,自己的自尊又有点受挫,毕竟是受制于人。
想了一会儿,归晚恨恨地一咬牙,决定救这个弩族人。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两个办法中,怎么看都是第二个相对更容易些。但是她余归晚可不是个善良可欺的人,从来没想过以德报怨,所以……今日之辱,她绝对会还给这个弩族人的。
想清楚之后,归晚冷颜看着昏迷的弩族人。清脆的嗓音回荡在巷子里,既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在说给昏迷的人听,“你会后悔让我救你的,你也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京城。”
说完,她很冷静地思考,怎么救?以她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做到,看来不得不利用下身份了。
走到巷口,她向四周张望,余光看到街口走来一个官兵,看穿着,是巡逻的士兵。有救了,归晚伸手招呼对方过来。
那小兵顿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近,打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莽撞的少年。谁给他的胆子,居然敢支使官兵?
一面金灿灿的令牌在眼前摇晃,上面赫然是一个“楼”字。小兵腿一软,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
归晚轻笑,“你不用紧张,我有两件事要你去办……”
四 索格塔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陈旧的阁楼上,站着一个少年。他凝神看着窗外,脸上没有表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风大了。
少年的头发被吹起,衣袖摆荡,归晚眉头微蹙,从衣袖中取出一条银色的丝带,把头发高高束起。她看着远方,捺着性子等待。
忽然,天际尽头飞来一只雪白的鸽子,它在旧阁楼的上方转了几圈,随即拍拍翅膀,咻地俯冲下来,落在扶栏上,小小的脑袋东转西转。归晚走近,低喃了一声:“终于来了。”她抓住鸽子,从鸽子脚上的圆环中抽出一张便条。仔细地看了上面的内容,她显出几分失望。
抬起头,略一沉吟,她转身走入阁楼内。
这阁楼内的布置比起破旧的外表要精致得多。里面有两个房间,外面是一间简单的书房,里面是卧室。归晚踏进卧室,一个丫鬟正坐在床边。
听到声响,玲珑回过头,用略带失望的声音说道:“他还没有醒过来。”
归晚把眼光移到床上,异族男子闭着眼,气息平缓,一副睡得非常安稳的样子。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在午睡,片刻就能醒过来。
他已经昏睡三天了,为什么还不醒来?
归晚想起两天前,大夫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这人今天一定会醒。现在都已经接近黄昏时分了,他却连一点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看着他安详的睡颜,归晚讽刺地一笑。这个时候了,还能睡得如此香甜啊……
三天前,她吞下了蛊丸,而这男子却一直昏迷不醒。为寻解药,她动用了丞相府的一切力量,甚至包括各地的探子。可是,三天来,从各地搜集来的信息竟是少之又少。望着床上昏睡不起的人,归晚轻叹,难道最后的希望还是在他身上吗?
归晚对床边的丫鬟说:“玲珑,你先回去吧。”三天以来,玲珑一直在相府和这里两处奔波,传递消息、照顾病人,她也该累了吧。
“小姐,相爷很担心你。”玲珑温婉地提醒。她不明白,小姐为什么要救这个来路不明的异族男子。小姐做事一向分寸得当,别人常说自己人如其名,玲珑乖巧,其实真正八面玲珑之人是小姐。她跟随小姐多年,从没见小姐做过有失分寸的事,这一回是怎么了?
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归晚苦笑了一下。她何尝想惹这一身腥,但是性命攸关,她也是无可奈何。这事却不能告诉玲珑,否则只怕又要平白惹出风波。
嘴角一勾,她笑得轻松,“不要担心,玲珑。”看到玲珑因为她这句话安下心来的样子,归晚催她,“快走吧,回去告诉管家,我吩咐的事不能让外人知晓,一切都要暗中进行。”
玲珑应了一声是,整理一下衣裙,正要走出阁楼,归晚忽然又叫住她,“玲珑,在这里的一切,不可以告诉夫君,知道吗?”
玲珑露出不解,不过看到小姐不愿意再多说什么的样子,依然很柔顺地点了点头,走出了阁楼。
看到她离去,归晚就着她刚才的位子坐下去,感到位子还微热。向床上看去,他昏睡沉沉,但是面色比起三天前那个夜晚要好很多。
吃了六支百年人参,面色当然好了。归晚暗想,她给他吃的是人参灵芝,他给她吃的是秘毒。还真是天壤之别啊。
正打算站起身,忽然瞥到床上人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归晚身形一顿,复又坐下,盯着床上的人看,心里暗暗惊喜,他要醒了。
耶历感到左手刺骨般疼痛,逼得他不得不醒来。眼睛慢慢睁开,眼前视线模糊,一片光晕中,有一个人坐着,是谁?
是他,是那个晚上巷子里俊美的少年。
头脑一阵晕眩,他感到四周都在摇晃,忽然一只手扶住了自己。他转头,嗓音嘶哑地问:“我睡了几天了?”
“三天。”少年的声音清脆好听,跟他们弩族的勇士完全不同。嗓子眼像火烧一般难受,正想着,一碗热汤已经端到面前。他抬头,对上她含笑的脸。
伸手接过汤,耶历心里有点愧疚。自己给他下毒,他却依然这么周到体贴。喝了一大口热汤,耶历顿时觉得全身暖暖的,力气也恢复了。这是人参汤吧。他们弩族人得了重症时才会用的珍贵人参,启陵国却遍地都是。
看到他喝了一口汤之后就发起了呆,归晚催促,“不好喝吗?”
耶历轻摇头,一口喝完余下的参汤,放下碗。看向归晚,他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归晚一怔,回道:“客气什么。”看到他一碗参汤下肚,精神好了很多,归晚开始斟酌着怎么开口。有些问题,她等了三天了。
还没等归晚想明白,耶历忽然抢先发问:“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知道他的名字。
“索格塔。”
“什么!”耶历大叫出声。
看到男子这个反应,归晚心中暗暗好笑。那一日听到他喃喃“索格塔”,连昏迷后也偶尔会叫出这个词,所以就想试试,想不到他反应如此之大。
看到他用惊疑的眼神盯着自己看,归晚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我和你开个玩笑,我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名字,我叫余晚。”
听到她的回答,耶历才释然。原来是玩笑,但是心底为何却涌起一丝失望?
这个人真是挺有趣的。听到假名字时,他一脸震惊;等到自己告诉他另外一个名字,他又好像有点失望。看来弩族人也挺单纯的呢,如是想,归晚问他:“我的名字,你知道了,你的名字呢?”
沉默半晌,就在归晚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忽然把手握成拳,放到胸前,念了句弩语。回过头,他对着归晚说:“我本来不能把名字告诉这里的任何人,但是你救了我的命,我们弩族人最重恩情。”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下来,飞快地扫了归晚一眼,“我叫耶历。”
“什么!”这次换成归晚惊讶地轻叫出声。
虽然只是一声很轻的惊呼,耶历如雷电般的利眼却已经望了过来,“怎么?你听过这个名字?”
当然听过,难怪他穿着囚衣,难怪这几天京城的戒备会如此森严,难怪还听说林将军亲自领兵捉拿逃犯,原来……原来他是弩族王子。
自如一笑,她面不改色,“没听过。”对上他仍带犹疑的眼神,她又补充道:“因为耶这个姓在启陵国从没听到过嘛。”
听她如此说,耶历严厉的表情稍缓下来。他不想因为名字暴露身份,进而杀人灭口。潜意识里,他不愿对这个少年挥刀。但是这个少年恐怕也不是普通人。他居然能把自己安全地藏了三天,这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想到这里,他重新提起戒心,他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来福楼的后院。”归晚看耶历一脸不解,才想起他是弩族人,于是又补充道:“这里是百华街,离那条巷子不远。”
提到那条巷子,耶历眉头一皱,“怎么会在这里?”太不安全了,居然在京城的中心地区。
“这里才是最安全的。”看穿他心中所想,归晚的声音没有起伏,像闲话家常,“理由有两个。其一,这里在你逃出来那天就搜查过了;其二,只有在城里你才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如果那天把你送到偏远的郊外,只怕你已经没命了。”
见耶历点点头表示同意,归晚又接着说:“现在我已经救了你了,你也该把蛊丸的解药给我了吧?”等了足足三天,她的耐心都快用完了。
为难地看着归晚,耶历缓缓道:“我不能给你解药。”
气氛突然间冷了下来,两人面面相觑,陷入沉默之中。
耶历想:不能给他解药。他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柔弱,拿到解药,他就不会帮助自己了。自己想要离开京城,还需要他的帮忙。只要能安全离开京城,以后再回报他的恩情。
归晚想:他不肯给解药,肯定是想我帮他离开京城。真是得寸进尺。那我暂且忍让,等得到了解药,他就别想活着离开了。
二人各自打定了主意,耶历真诚地说道:“余小兄弟,只要我能离开京城,我一定会把解药给你的。你不用担心,只要不吹动谷笛,即便蛊丸在你体内,也一辈子都不会发作。”
归晚也不生气,依然笑语盈盈,“耶历大哥也请放心,小弟自会想方设法,送你安全出城。”
两人相视一笑,就此达成协议。
归晚一直担忧的隐患暂时解除,一时间,心头一块大石放下。两人在卧室里,称兄道弟,谈天说地,倒也颇具乐趣,尤其是耶历说了不少塞外的风景和人文,让归晚长了不少见识。
忽然间想起什么,归晚止不住好奇,问道:“耶历大哥,这索格塔究竟是什么意思?”
耶历正想开口,忽然看到归晚的盈盈笑靥。那一晚在巷子中遇见他的情形又回到脑海中,他竟把眼前这美少年错当成神灵,一时间哑口无言,回答不上来。
见他不作声,归晚还以为触犯到了什么弩族人的禁忌,便道:“刚才之事还要请你见谅,我少不更事,擅自盗用了弩族的名字。”
想起刚才的事,耶历摆了摆手,“没事。”他脸色沉静,几乎有点严肃,归晚见了,也无话可接。
又哑然一阵,耶历显出为难的表情。归晚暗暗好奇,只听耶历开口说道:“其实……你挺配这个名字。”说完,他脸色更差,似乎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十分难堪。
闻言,归晚不禁糊涂起来,正想追问他什么意思,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们的谈话。
归晚面色一变,朝耶历使了个眼色,又用手指了指床底。耶历领悟,立刻从床边坐起,钻进床底。
看到他掩藏妥当,归晚抚平床单,才从容地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一开,归晚和一双漂亮的眼睛对个正着。一时间,门内门外的人都吃了一惊。冰冷的表情、漂亮的眼眸,门外之人分明是三天前在酒楼帮她付账的俊朗少年。而再次碰面,少年身后站着若干官兵,就在归晚闪神的一小会儿,又有两个士兵小跑过来,对着门口的冷漠少年利索地行了个军礼,齐声道:“将军,前堂没有收获。”
原来他就是年少俊才,和楼澈一文一武辅佐皇帝的林将军。归晚猜出他身份的同时,意识到了危机。
定了定神,归晚不动声色,笑着招呼,“看来京城真的是很小呢。”
都说奇人必有奇遇,是不是就是指现在这种状况?归晚苦笑。
注意到对方难掩愕然的双眼,归晚心念电转。这也许是个绝好的机会,把耶历交给林将军,不信耶历能受得住刑部的重刑,不把解毒之法吐露出来。
正这么想着,她忽然瞥到里屋床底的角落闪过一道银光。归晚的心顿时疙瘩了一下。她当然知道那是耶历的谷笛,那日刻骨铭心的痛楚又回到脑海,是耶历在提醒她不可背叛协议!
进退两难。
“原来公子就是赫赫有名的林将军,那日多谢了。”爽朗地和对方打着招呼,归晚在心里提醒自己要镇定。
轻点了一下头,林瑞恩一时说不出话来。三天前,被押送进京的弩族要犯突然逃出,他布下天罗地网,乔装追捕,却毫无所获。整整三天,耶历是人间蒸发了吗?整个京城被搜了个底朝天,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时日紧迫,今天他亲自带人再搜,却不想又碰上这个少年。京城真的这么小吗?林瑞恩听到对方的开场白,也有些困惑。
自己为什么会记得他?是因为那日他穿着高贵,却付不出饭钱的事给他印象太深刻了吗?
隐约觉得答案不是这样,林瑞恩蹙起眉,张口道:“我奉命前来追捕逃脱的要犯。这几日,你可曾见过受伤的年轻异族男子?”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冰冷。
当然见过,就在床底下呢。
“没有,这几日我都在此处,足不出户。”归晚说得很诚恳。
略一点头,林瑞恩眼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我们是例行公事,你不介意我到里面看一下吧?”
“当然不介意。”归晚声音轻快,心底暗暗紧张。
引着他走进屋,归晚心头千百个念头一闪而过,没有想到一个两全之法,回头看了看林瑞恩沉稳冷漠的脸色,她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嫣然一笑,归晚道:“将军,前一日多亏你解囊相助,小弟一直铭记在心。”
林瑞恩深深皱眉,男人怎么会有如此娇柔无邪的笑容?是因为他面目俊美的关系吗? 林瑞恩脚下有一瞬间的踟蹰。
见他停了下来,归晚伸手牵住他,把他带到床边,指了指床边唯一一张凳子,“将军请坐。”
如果别人突然对他伸手,他会毫不犹豫地扭住对方的手腕,可是当这个少年自然而然地伸手牵住他的时候,他只是微微一怔。等到反应过来时,他正待甩开对方的手,却觉手上一阵温润细腻,低头一看,纤纤玉指,白皙细腻。
脑子轰然一震,这分明是一双女子的手。
回过神后,只见“他”指着里屋床边唯一一张凳子,林瑞恩倏地甩开“他”的手,看着凳子,也不知道是否该坐下去。
看到林瑞恩瞪着凳子,归晚的心怦怦直跳。她这一招的确是冒险至极。把林瑞恩领到床边,别的官兵看见林将军在此落座,就不会来搜床底;而对于林瑞恩来说,一般人对于身边触手可及的东西反而不会太注意。她要赌,赌林瑞恩坐下后唯一的盲点。
可是现在他瞪着凳子,难道是发现什么了?
林瑞恩犹豫不已。见“他”望着自己,似乎有些不安,转念想到,也许“他”女扮男装是有苦衷的,自己又何必揭穿?就这样想着,他坐了下来。
归晚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向门口望去。只见四个士兵已经走进屋中开始搜查了。
归晚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终于忍不住嘀咕:“怎么这么粗鲁。”在外屋搜查的士兵东翻西找,手下一点都不放松。
林瑞恩听到这声抱怨,再一联想“他”的女儿身,情不自禁地,他开口道:“动作轻点儿。”
外屋的四个士兵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林瑞恩。看到他一脸寒意,四人不由面面相觑,脑子里都多了一个念头:将军今天真是有点古怪。想归想,四人还是放柔了动作,头一次搜查得如此小心翼翼。
外屋很快搜查完,四个士兵走到林瑞恩面前,恭敬地站着,等着将军示下。
按惯例是要连里屋一起搜查的。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林瑞恩有点举棋不定。目光四望了一遍,他终于开口:“这里我看过了,没有异常。”
听到这话,归晚心里一阵喜悦。终于把这个冷漠的少年将军给骗过去了。这样想着,她抬头看向他,眼神甫一接触,他竟然别过脸去。
看着四个士兵退下,林瑞恩正想起身离开,归晚忽然问:“将军,你刚才所说的异族逃犯可是弩族人?”
点了点头,林瑞恩疑惑地看向她,不知道她为何要问起这个。
归晚解释:“我在想,像将军这样搜,恐怕收效甚微,还不如在他回弩族的路上伏击,说不定会有用。”
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林瑞恩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
虽然没有听到他答话,但是归晚知道他把话听进去了,心里不免高兴。只要他把这话听进去,她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看着众人离去,归晚缓缓合上门,整个人靠在门上,嘘出一口气。随即,她侧过头,对着床的方向道:“现在可以出来了。”
耶历慢慢从床下爬出,用迟疑的眼光打量归晚,“你为什么要提议他堵住我回家的路?”
听出他的不满,归晚莞尔,徐徐道:“我这么做,你才有机会逃回家。”
看到他一脸的不解和不信,归晚悠悠地道:“你别急,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天色很暗,没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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