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人生比作一场戏,我一度认为自己拿到的剧本曲折坎坷,甚至带些悲凉的色彩。

我是一个普通人。

这是从小到大,我对自己最清晰、最深刻的认知。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母亲生了一场病,家里的支柱坐在病床上,显得有些无助。

而我也只能尽可能地去说些安慰的话,眼下如果难过,不如想象未来。当时的我说:「长大后我去当医生吧,这样我就能给你治病了。」

但在我们这个四代人没有出过大学生、且都以种地为生的村落而言,想要成为一名医生,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我做到了。

第一个分岔路口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但十分看重我与哥哥的教育,从小在学习上有什么要求,也都是尽力满足。

于是 2010 年,我考上了本省一所普通医科大学,由于家境一般,再加上兄长考入了上海某政法大学的法学研究生,考虑到父母压力过大,在 15 年毕业的时候,我选择了直接工作。

本科学历找工作并不容易,在老家,除了县医院,稍好一些的都需要「关系」或「硕士学历」。后者我显然没有,而前者对于我们家来说也不是什么「自带产品」,于是父母把自己多年来攒的积蓄拿出来,想要托人去「找找门路」,让我进市里的医院工作。

但当时的我年轻气盛(现在亦是),不肯低头;再者,对于有两个大学生的家庭而言,上学本身就已经花了很多钱,找工作再花钱,总觉得不是自己学医多年的本意。

所以我明确予以拒绝了,并向父母表示:「我一个学医的,做的是救人治病的工作,如果这个工作还要花钱,那我宁愿不从事这个行业了。」

当时我先和家乡县医院人事科进行了沟通,对方允诺,我毕业后可以入职。但执医没过之前,每月只有一千的工资,奖金需要等执医通过之后才给。

我拒绝了家乡县医院的工作,开始把目标定在省外——主要是江浙地区,而本科学历先天受限,春招大潮中投了无数简历,而回音寥寥。

几经周折,才有一家宁波某民营医院对我表现出了兴趣,现场面试时,为了能够得到这份工作,我向负责招聘的院长表示:「如果第二年没过执医,我就会主动辞职。」

入职宁波这家民营医院后,我也兑现了我的诺言,第二年考执医时顺利通过了。而我的工资也涨到了 7000 左右,但与此同时,医院附近的房价也涨到了一两万。

我忽然意识到,如果要靠自己的工资在医院附近买房已无可能,当时的我还没有参加规培(浙江省在同年出台了相关规定,要求报考中级需要有规培证)。人不可能做一辈子的住院医,所以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有三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和医院签订 8 年的合同(3 年规培+5 年服务),让医院送出去规培;二是离开医疗这个行业;三是考研。

我知道自己不能把青春里剩下的几年耗在当时的医院里,毕竟人生没有几个 8 年,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否定了第一条路。

第二条是辞职,从事其他的行业,这样就不用规培了。当时的自己除了擅长写一些文章以外,并无其他特长。所以第二条也被我 PASS 掉了。

2015~2017 的那两年,也是杀医案,伤医案最多的两年,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有新闻报道某某医生被杀了,某某医生被打了。莱芜李宝华医生被杀案、海南医生下跪案都是在那几年里发生的。

我和父母表达了我想离开医疗行业的打算,父母劝我冷静,不要冲动。我知道他们内心的想法:

「一个农村家庭,培养出来一个律师(我兄长)和一个医生,怎么讲,都是光彩的」。

所以我看似有很多选择,但真正站在分岔路口时,才会发现,自己其实无路可退,于是我拿起书本:考研。

上岸

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即便后来遇到的人都说我脑子转得很快,很多时候,我都感谢愚笨带给我的坚持和努力。

大学期间由于没有好好学习,考试基本上都是依靠突击以及部分同学的帮助才能勉强及格。五年里也只获得过一次奖学金,还是个三等。也是因为此,我的入党申请迟迟没有通过。

由于知道自己的真实水平,所以在填报考研院校时做了很久的前期准备。我当时在宁波并想要报考浙江的高校,如果报考宁大、温医或浙中医,都是比较保险的策略。

但在就业、择校等人生选择上,我哥哥给我的影响一直很大。

我想,哥哥已经硕士毕业了,他在上海做律师,兄弟两个不应该分开两地,我也应该去上海。而复旦一直是自己的梦想,下了决心之后,我最终填报了复旦。

在填报复旦的时候,学校没有公布当年的具体招生计划,十一月份之后(距离考试还有不到两个月)突然公布了医学院的招生名额情况,我惊讶的发现,我所报考的专业只有一个专硕名额,而这个名额已经被推免了。

这意味着,就算我过了复旦的分数线,也只能接受校内的调剂,但根据我当时收集到的信息,走调剂这条路大概率是要走基础的,甚至基础都不一定能走掉。

我在一夜之间几乎崩溃。

对于当时已经 27 岁的我而言,再来一年的代价除了又长一岁外,更为重要的是,我可能耗不起了——于是,从 11 月份开始,我就放弃了复习。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直到有天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复习了很久,无论如何都要试一下,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也测测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当时为了挣钱,我没有选择全职备考,而是选择了在职。就这样,白天上班,晚上看书,前后复习了大约 13 个月。

春节前后,分数下来:304 分。

当年的 A 区国家线是 300 分。复旦的复试线是 320 分,但一般要 335+ 分才有可能能进入到复试。

看到这分数,我知道,自己似乎是考上了,但也完全没考上,于是开始漫无天际的等待调剂。

在等待调剂的过程中,为了有学上,我给很多高校导师发了邮件推荐自己(但后来事实证明其实并无多大用处),在邮件中我把自己的优势尽量展示出来,最终我被北方的一所高校录取了:

肿瘤放疗专业,学硕。

一个读上了,但毕业后仍然要继续规培的专业。

在通知书拿到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老天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在上班三年之后,我又重新回到了学校里。

毕业时,论文的致谢部分

第二个分岔路口

研一开学半个月之后,我开始怀疑我读学硕的正当性和正确性。

虽然我读上了研究生,但是当时的我其实面临着和本科工作阶段同样的困境——没有规培证,仍然不能报考中级。

毕业后规培、从医疗行业辞职、读博?在研一期间,我每天几乎都在惶恐和不安中渡过。

身份证上,我的年龄大了两岁,医学虽然出现在我的职业规划里,但我需要付出的时间成本可能要远远大于同龄人。为此,我一度想要读博,这样年龄就不再成为劣势。但一来科研非我强项,二来我导师并非博导,如果要读博,要么参加统考,要么通过审核制。

「去工作吧」,我的导师对我说,但工作意味着还要继续参加三年规培。

一来,按照身份证上的年龄计算,硕士毕业时我已经 32 岁了,再规培 3 年,就是 35 岁,规培结束后第二年才能参加中级考试,那时我已 36 岁。在这个阶段里,我一直是一个住院医。等我评上中级时可能已经 38~40 岁了。一想到这,我便像是坠入噩梦之中。

二来,职称上不去,待遇就上不去。我父母已渐年迈,即使我能耗得起,他们可能也无法理解为什么硕士毕业还收入微薄。我不想沦落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境地。

我和在上海做律师的兄长诉说了我的困境和所要面临的无奈,并表示,医学对于当下我的而言,并不是最优的选择。我甚至想要以退学的方式表达我的无助。

几次沟通之后,兄长说:「要不毕业出来做律师?医疗诉讼律师还是大有可为的。」

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前提是需要通过通过率只有 13% 左右的国家统一法律资格考试。

我当时仍然想着以后从事临床工作,毕竟学习这么多年,从医疗行业离开,总觉得有点不甘。而且,我也不相信自己可以通过法考。

法考复习资料

虽然兄长给我买了法考的书,但我并没有看,对于一个一遇到考试就要恶心呕吐的人而言,再次选择考试,无异于让自己面临着更大的困境和责难。

中华第一考

2020 年 1 月,疫情暴发,学校放假。

回到安徽老家之后,武汉疫情仍然严重,在家一直待到春节过后,父母离开家乡开始外出打工。在把鲁迅全集又看了一遍之后,我意识到开学似乎仍然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要不试试法考?」我心里蹦出这个声音。

为了更好的了解这个行业,我开始查资料、查经验、查备考、查就业,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以后,2020 年 3 月 2 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迈出第一步的一天。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通过这个所谓的「中华第一考」,很多学法律的同学都考了两年,甚至是三年。我一个外来汉,从来没接触过法律,虽然我哥哥嫂嫂都是律师,但这和真的去学习完全是两码事。

这是一条孤独的路。刑法、刑诉、民法、民诉、行政法、商经知、理论法、三国法……一门门准备起来,时间掰开了揉碎了用海绵挤也完全来不及。

八月份的时候司法部发出通知,说因为疫情的原因,考试延迟,客观题延迟到 11 月底,主观题延迟到 12 月底。

我知道,这是我仅有的一次机会。

从三月份备考,到九月份学校通知开学前,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我蜷缩在一个不足十五平方米的房间里每天保证 8~10 个小时的看书。半年的时间,没有出过一次远门,除了晚上跑步,基本什么都不做。

备考时的房间

「一定要通过。」我在心里无数次的给自己加油打气。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会突然精神崩溃。我的压力太大了,没有人可以帮到我,除了我自己。

开学之后,需要回到科室干活,于是白天干活,晚上回到学校学习。周六周日一直待在宿舍,很少出去。直到 10 月底,开始客观题考试。11 月 10 号左右,客观题成绩出来,满分 300 分的选择题,我考了 201 分,于是接着备考 11 月底的主观题。

当时几乎是每天都要吐,只要一看书、就吐,已经形成了自我意识。室友看到都害怕,问我要不要吃药。

由于白天需要去科室干活,科室很忙,人就会很累,晚上还要背书,那时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似乎一不留意可能自己就要放弃了。

但我知道,除了坚持以外,已经没有退路了。当时我想,如果我不用规培,我就不会去选择参加法考,也不会让自己在这七八个月的时间里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监狱生活。

但人生似乎没有太多的如果。

11 月底,主观题考试开始。考完的那一刻,我从考场出来,知道自己可能错了两道大题,心如死灰。8 个月的努力要白费了,我真的还有勇气再来一年吗?

我坐在公交车上,通过玻璃看着外面这座城市,眼泪不自觉的就流了下来。

我想,我最对不起的可能是我的父母。

在宿舍床上,每到夜深人间的时候,我辗转难眠,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我似乎把自己困在了一个牢笼里,自己出不去,外面的人帮不了我。

一线生机

时间已经到了 2020 年年末,知道自己法考可能考不过之后,毕业后的工作问题就摆在了我的面前。

没有规培证,一个双非大学学硕,我还需要回到江浙沪,身份证上的年龄也超过了 30 岁,非主治……我所有的缺点都暴露在了眼前。

我一开始把目标定在了医院,但求职过程的艰辛和不易是我当时没有想到的。因为当初学放疗时,很多人都告诉我,放疗好就业、男生好就业,放疗+男生=三甲医院。

然而现实却告诉我,医学生,尤其是肿瘤专业,已经卷无可卷了。

在我报考浙江某市肿瘤医院的时候,就有两个浙大专硕,一个武大学硕,还有两个南医大的专硕,两个岗位名额,来了大约 24 个人,而我一个学硕裹挟在里面,最好的结局……或许就是没有结局。

在找工作四处碰壁的时候,老天给了我第一条路走,我所在的省份当年报考主治并不需要规培证。

这意味着我可以报考主治了,如果过了主治,我想从事医疗行业,似乎不再需要规培了。

我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反复确认之后,终于报上了名。时间来到 2021 年 1 月 8 号,是法考出成绩的日子。

主观题满分 180 分,我考了 120 分。过了。

谢天谢地!

今年 6 月份拿到的资格证书

年后又参加了几次杭州医院的考试,如浙中医二院(应聘的是党政办)、杭一(肿瘤内)、浙肿(感控办)等, 但不幸,虽然通过了法考,但在找工作的过程中并不顺利。

我依然找不到一份心仪的工作。于是转变思路,医务处、教育处、医患沟通部门,甚至是医院的法务我都投了简历,但依然石沉大海。

在现实面前,对于已经 30 岁的我而言,我

无法和父母诉说我所处的困境,他们不解为什么我不去做医生,而是要不停地尝试行政部门。

学硕在当下,太难了。

找工作时的四处碰壁,让我意识到我只有一次参加中级职称考试的机会。于是我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复习。

那时我距离硕士毕业还有半年,当时面临着毕业论文的压力,找工作的压力、发表文章的压力,所有的压力都聚集在我的身上,仿佛把自己困在黑暗里,没有出路,也无法找到出路。

峰回路转

南京、苏州、南通、上海、金华、宁波、杭州、无锡、嘉兴、绍兴、张家港、温州等,我把能投的都投了一遍。

由于当时中级考试是 4 月份开始,而我找工作的时间是 1~2 月份,所以在找工作的过程中,在别人知道自己的年龄和仍是初级医师之后,都表示了拒绝。那段时间,一边写着毕业论文,一边复习考试,一边找工作,每天都极度压抑。

那段时间,一边写着毕业论文,一边复习考试,一边找工作,每天都极度压抑。

直到某天,有一家三级医院让我参加了面试,职位是我所学的专业。

在视频面试时,我向院长做了承诺「如果主治没过,我会主动离职。」

2021 年 4 月初,参加中级职称考试。

2021 年 4 月中旬,论文送盲审。

2021 年 5 月,论文盲审结果出来,一优秀,一良好,同意答辩。

2021 年 6 月,中级职称考试成绩公布,「71,77.70,68」

看到成绩的那一刻,我跪在电脑前,喜极而泣。

2021 年 6 月 20 号,我拿到了硕士毕业证书和学历证书。

我要毕业了,这一年,我已经 30 岁了。

我的母亲一直告诉我,要做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所以我感谢研究生三年里所有帮助过我的人。也是因为此,在毕业论文的致谢部分,我把他们都写了进去。

通过了中级职称考试,我开始用硕士学历+中级职称+法考去应聘工作,而自己所投的简历也慢慢有了回应,一些医院给我打来电话,其中不乏三甲,问我是否考虑他们,医务处、教育处、临床医生等。

最终我选择了当初愿意给我机会的那家医院,婉拒了其他医院。

写在最后

或许如中国政法大学刑法学罗翔教授引用古希腊哲学家爱比克泰所说的那样: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

我在很小的时候因为母亲生病励志学医,大三曾一度想要退学,外出打工。后来坚持读完本科从事临床之后,发现所要面临的困境和挑战超出了想象。

我登上了我自己的舞台,但并非我所选择的舞台。我手里拿到的剧本,虽然不是最差的剧本,但也一度让我觉得到了千钧一发、无路可退的地步。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的人,但也因为如此,每一步走来,又感觉格外踏实。重新回头看,这或许仍旧不是最好的剧本。

但这场演出应当值得我自己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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